宋子文的所作所为,引起社会各阶层的强烈不满,严重的经济危机,使大批的民众无以为生,生活陷入绝境,一时民怨沸腾,国民党内部各派系如政学系、CC系利用新闻媒介,对宋子文猛烈攻击,形成了一个倒宋的怒潮。大批自由知识分子对宋子文的祸国殃民、专横跋扈深恶痛绝,利用各种途径指斥和抨击,一时间,宋子文“遂成为众矢之的”。
宋子文以权谋私、专权自恣遭到所有自由知识分子的反对和指斥,连一向接近国民党政权、处事以宽厚温和著称的胡适也认为宋子文必须下台。他在致傅斯年的信中说:翁文灏、秦景阳是中国最有脑力的人才,“干吗要把他们困在一个完全自私自利的宋子文手下吃闲饭,聊闲天?……蒋先生应该充分抬出党内最有希望的自由分子,给他们一个做事的机会。行政院长必须换人,雪艇、哲生都比子文高万倍,都可以号召国内与国外的同情支持。若用子文,则国外无以号召,美国借款也借不成。”胡适的议论代表了他对宋子文的看法,傅斯年对宋子文的认识比胡适更加激进、深刻,抨击也更加猛烈。
1947年1月15日,蒋介石请傅斯年吃饭,征求傅斯年对时政的意见。傅斯年坦诚进言,其大意是要进行政治改革,首先要让宋子文下台,其中强调:“宋子文与国人全体为敌,此为政治主要僵局之一。”蒋介石当时没有明确表示,要求其回去写成书面意见供他参考,傅斯年回去后写了一封率直、激切的信。信中说:
前承钧座谆谆命以将对时局各种意见写下。一病经月,今始可执笔。缅怀钧座推诚之厚,重以时局艰危之深,虽一切非所宜言,而为国、为公,心难缄默,故尽其所知,所以报钧座历年知遇之隆。虽词涉质直,而皆出赤心,幸钧座鉴之。今所言者,分“改组政府”、“经济”、“民生”三事,此皆浅者;日内再写“军风”、“政风”、“党风”续以陈闻。
傅斯年的信只保留了“改组政府”部分,其中强烈要求国民党政府改革。信中说:
今日改组政府之局,闻已可逐步为之,自是钧座启迪大效。惟所谓改组者,徒以为装点以应国际情势乎?抑诚欲政治之进步乎?虽二者皆有其用,然后者之重要实胜于前者十倍。盖如装点十分美满,而真不能办事,三月之后,必然瓦解,国际改势,国内失望,又至更不可收拾矣。然何以能使政治进步?其关键全在国民党能自身拿出人才,开明分子,廉公干练分子,尽其一流之选。而一切尸位或作恶者退之,使国人、外人看,国民党固有人才,亦可振作也。然后小党与所谓“社会贤达”之自愿者掺入,方可发生作用。其实国民党如久能自强,焉有政协之局?既有去年政协之局矣,而政府尤能及时改革,又焉有今日?此说非谓国民党不开放政权也。如昔日自有把握,自行开放,其胜于今日内外艰难然后开放者远矣。及今振刷,已晚之又晚,然如自身率旧,对小党牵于形势而开放,对自己仍有所顾虑,而照常未能尽举其第一流人才,小党纵来,事情仍办不好,二、三月后,又入绝境。……至于部长会首之选,实不少上选之人。即今之行政院各首长,比起外国之内阁来亦不为弱。然而不发生作用者,一则在宋公之下,虽天才亦成废才;二则在今日政风之下,但求无责,故不能办事耳。行政院长为百僚之首,不特行政院由其领导,即他院亦须瞻之。而宋公使人失望,有不可胜言者……。
傅斯年给蒋介石写信和面谈都要求蒋介石罢免宋子文,但蒋介石始终没有明确表态,于是傅斯年决定利用舆论,发表文章揭露宋子文贪污中饱、祸国殃民的罪行。在短短的十五天内,他连续写了三篇文章,主题都针对宋子文,其中虽然也涉及孔祥熙和整个官僚资本,但只是把他们放在一起,作为共同的主体进行抨击和批判。现把三篇文章放在一起,分析傅斯年当时的政治态度和社会理念。
其一,宋子文、孔祥熙当权严重腐蚀了国民党政权,如果宋子文继续在任,国民党政权必然垮台。傅斯年在《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开不可》一文开篇总结了历代政权灭亡的根本原因,即政权的自蚀导致灭亡,宋子文、孔祥熙就是国民党政权的寄生虫。文章说:
古今中外有一个公例,凡是一个朝代、一个政权,要垮台,并不由于革命的势力,而由于他自己的崩溃!有时是自身的矛盾、分裂;有时是有些人专心致力,加速自蚀运动,惟恐其不乱,如秦朝“指鹿为马”的赵高,明朝的魏忠贤,真好比一个人身体中的寄生虫,加紧繁殖,使这个人的身体迅速死掉。
国民政府自从广东打出来以后,曾办了二件大事,一、打倒军阀(这也是就大体说);二、抗战胜利。至于说到政治,如果不承认失败,是谁也不相信的。政治的失败不止一事,而用这样的行政院长,前有孔祥熙,后有宋子文,真是不可救药的事。……所以今天能决定中国将来之运命者,必须会悟今天政治的严重性不在党派,不在国际,而在自己。要做的事多极了,而第一件便是请走宋子文,并且要彻底肃清孔宋二家侵蚀国家的势力,否则政府必然垮台,而希望政府不垮台,以免于更大的混乱者,也要坐以待毙,所谓“火炎昆冈,玉石俱焚”,今天良善的人谁无“人间何世”之感?
傅斯年将宋子文、孔祥熙视为秦王朝的赵高,明王朝的魏忠贤,这些人专权自恣,祸国殃民,残害天下,他们掌权,加快了国家自蚀的速度,因此容忍他们在位,国家政权必然迅速灭亡。从社会发展来看,傅斯年的议论是对的,国民党政权的灭亡固然在于人民力量的迅速强大,但宋子文、孔祥熙乃至整个统治集团腐败,自蚀力量迅速发展,造成经济崩溃,人心离散,是其迅速灭亡的内在原因。
其二,宋子文不自重,不自爱,贪污腐败,专权误国,劣迹斑斑,罪恶累累,天怨人怒,必须彻底清算。傅斯年在三篇文章中,论述了宋子文上台的背景和上台后的所作所为,最后弄到国人“欲得而食之不厌”的下场和原因。
傅斯年认为,宋子文的严重自私,强烈的支配欲和贪欲,以我为中心的本性辜负了人民对他的期望。傅斯年分析说:
孔宋失败的第一个原因,由于他的“清廉”程度,孔则细大不捐,直接间接;宋则我生你死,公私一齐揽乱来把持。前者贪欲过于支配欲,后者支配欲过于贪欲。虽然形状这样不同,而有好多相同之点,从所以得地位算起,一、二、三……我今天只说一件,就是两个人绝对是以买卖为灵魂的,绝对相信他所相信那一种形态的自由买卖,尤其显著的色彩是自由在己,买卖在公。
傅斯年虽然对政治经济学没有深入研究,也没有形成系统的理论思想,但他对世界社会政治经济学的思想流派与经济政策有深入了解,他认为:西方英美诸国的传统是实行自由经济,而苏联社会主义国家是计划经济(傅斯年称为管制经济),这两者在中国都不适合,正如傅斯年所阐述:“平情说,自由经济,在中国不可能,因为并不是企业发达的国家。一切都管,在中国也不可能,因为中国并没有社会组织的经验。在战时,在今天,最好是干干净净的坚强不移的管制几项生活必需品,一面不取全盘自由,一面也不要样样管制,偏偏孔宋那样的‘自由’,而一切管制论者,又妄向苏联的办法看齐,忘了国体社会全不同,适足以助宋之自信与藐视。新方案是要管制了,宋的‘哲学’失败了。”宋子文在执政期间,强调自由经济,但这种自由经济只是对他个人而言,“自由买卖在我是绝对的,我爱买你的什么,你便须卖什么,我爱卖国家的什么,我就卖什么。”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他上台初期的黄金买卖,他在抗日战争胜利后对敌占区工矿企业的接受都是如此,对自己有用的拿来或兼并,“接受日本工业,应付沦陷区工业,无论官营民营,总要不让他大家关门。因为他只想收入,不想经济,除把有利的拿去外(如中纺)便任其死灭,”这样做的结果自然是大批工矿企业倒闭,工人失业。实际上,有许多工矿企业是能存在和维持下去的。傅斯年当时收集保存的一个资料有这样的记载:“华北一切的工矿各业,在沦陷时期均由敌人的开发公司经管,互相开始衔接,已经达到区域工业合理化的制度。按,我国经济政策,应该全体原样完整接受,使之纳入我国今后全国的经济系统里。在接收时,原有人如此提议。接收时宋子文硬不答应,有些标给资委会,有些标卖,有些至今不知下落。敌人多少年发展并integrate(完整的,自成体系的。——作者注)的华北工矿业,正替我做好的,现在完全让宋子文的愚而私的行为,给弄得四分五裂不成样子了。”由于宋子文实施错误的经济政策,造成国民党统治区工矿企业大量倒闭,民众破产,生活无着,经济出现严重危机。宋子文实施的外汇和黄金买卖政策,造成中国对外贸易严重入超,傅斯年对此评论说:“在这样外币贱,国币贵的情形下,入口极易,出口极难,一悬数倍,简直要断绝中国货的出口,大开外国货的入口,岂特入超而已,简直要一个是无限大,一个是零,这真断送中国的经济命脉了,何年恢复,真不可知。谁开创这个局面?孔祥熙。谁继承这个遗志?宋子文。他俩这一着,简直把中国葬送在十八层地狱下了。”傅斯年把宋子文与孔祥熙放在一起,是因为两人都是大官僚资本的代表人物,他们的经济政策、所采取的措施都是以四大家族攫取财富为基点,将国家利益、民族利益抛在一边。傅斯年对此总结说:“孔宋二氏这样一贯的做法,简直是彻底毁坏中国经济,彻底扫荡中国工业,彻底使人失业,彻底使全国财富集于私门,流于国外。”也就是说,宋子文与他的前任孔祥熙本是一丘之貉,是造成经济崩溃,社会危机的罪魁祸首。
其三,宋子文专横跋扈,有极强的支配欲,“已是天下人怨怒所集”,必须下台以谢国人。宋子文虽然长期留学美国,生活作风深受西方文化影响,而为人处世却深受中国封建专制传统的影响,在国民党政权内部以专权自恣,强悍跋扈著称。傅斯年讨伐宋子文的文章中,多处对宋子文为人处世的作风进行了猛烈抨击,他说:
他在行政院,把各部长都变成奴隶,或路人。一个主管部的事,他办了,部长不知,看报方知之。真正偏劳得很,各部长建议,置之不理是最客气,碰钉子更寻常。这是他有兴趣的部。如无兴趣的部,则路人相待,反正要钱无钱,说话不理。他可以说,行政院不是由他组织的,这也是事实,然而如由他组织,不知是哪些小鬼呢。他平常办事,总是三几个秘书,在上海,总是三几个亲信,还有他的三几个‘智囊团’,行政大事尽于其中矣,国家命运如此决定矣。我看,他心中是把天下人分做两类,其一类为敌人,即现行的敌人和潜伏的敌人(Potential Enemies),其一类为奴隶,中间并无其他,所以他管到哪个机关,哪个机关的长官便是他的奴隶,至于一切其他人,他都不愿见,见亦无可谈,开会不到,立法院参政会请他不来,至于人民请愿,更不待说,见人傲慢而无话,似乎奴隶之外全是他的敌人。这样行政,岂特民国‘民主’不容有此,即帝国专制又何尝可以,只有中国是他的私产,他才可以如此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