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义,却无官爵;有勇,却无官旗。玄德的军队走到哪里都被当做私兵对待。
原以为能听到“打得好”之类的褒奖或犒劳的话,不料朱儁连休息的时间都不给就下令“这里不用你们了,转战广宗地方,支援卢将军去吧”。刘备生性老实,受命而归。但关羽、张飞听到此话,露出愠色,道:“什么?命令我们马上就走吗?”
尤其是张飞,手握剑把,道:“岂有此理!就算是官军大将,这样的命令我们也不能接受!昨天夜里为我们恶战苦斗的部下太可怜啦!怎么能下这样的命令呢!?”张飞激动起来,“大哥太老实啦,在洛阳城里人的眼里好欺负。我找他去!”
说完他就要去朱儁营寨,被忍着同样不快的关羽极力拦下。
“等等!”关羽道,“在这里使性子,配合官军的意义、军功都会化成泡影。城里这帮家伙本来就任性自负。我们默默地尽力于国事,诚意总有一天会上达天听。为眼前之利动怒,那是小人做派。我们应当朝着更高的理想奋斗。”
“可是心里生气!”
“别感情用事啦。”
“无礼的家伙!”
“知道了,知道了。就这样算了吧,算了吧。”
总算安慰张飞息了怒,关羽顺便又安慰忧虑的玄德,道:“大哥,你也生气了吧。战场也是世道的一部分。大千世界里,这是常有的事。我们马上撤出此地吧。”
玄德并没有那么生气。也许因为他天性温和,尽管两位义弟在那里一口一个忍字,自己实际上却不认为朱儁的命令多么失礼、多么无理,所以也没有发怒,坏了气色。
刘备让兵卒们睡了一觉,又尽量让他们好好吃了顿饱饭,然后半夜拔寨而去。
昨天还在西线作战。今天就已来到东线。
天天带着五百手下行军,玄德痛感私兵的卑贱。
这支军队的宗旨,是要把农民从黄巾贼的压迫和暴政下解救出来。而路过村庄,却连农民都看不起他们。看到杂军寒酸的装备,农民们说:“什么军队呀!路过村子的既不是官军,也不是黄巾贼。”
农民们在阳光下手搭凉棚,观看这支队伍,眼睛里满是嘲弄的神情。
不过,前面的玄德、张飞、关羽三人却引人注目,一路威风。农民中甚至有人磕头膜拜。
受人膜拜也好,被人嘲弄也好,玄德都不放在心上。因为他是在用自己劳作田亩时的心情去理解农民内心的。
关羽和张飞并驾而来,看上去还在对朱儁的无礼耿耿于怀,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叫骂官军的风纪和洛阳城里人的轻狂。
“大凡卑贱之人,都是些夸耀官爵,把朝廷威严荣光看做自己荣耀之徒。都说天下大乱非天下之乱,而是官僚颓废所致。洛阳出身的官僚和将军里,这种人多着呢。”关羽道。
张飞接话道:“是啊。我当时真想朝朱儁脸上啐他一口唾沫。”
“哈哈哈哈。被你啐一口,朱儁肯定也会受惊。但有官僚气的人又不是他一个。汉室的庙堂本身已经腐败了。他不过是栖身其中的一个,染有那种恶弊罢了。”
“这我知道。我就是特别憎恶眼下的事实。”
“不管再怎么讨伐黄巾贼,只要不肃清朝廷的恶劣风气,就不会有真正的好时代。”
“讨伐黄巾容易,赶走庙堂鼠臣难哪。”
“你说得对。”
“越想越觉得我们的理想遥远……”
眺望路途,仰观星辰,两位英雄,相向嗟叹。
驱马在前的玄德刚才就听到后面二人的高声议论,这时回过头来,道:“不不,二位可不能一概而论。洛阳的将军里也不乏出色人物啊。”他接着赞赏道:“比如刚才,在野火熊熊的战场,巧遇那位红色军队的大将曹孟德,还打了招呼。他是个人物,虽然年轻,但论人品,论言谈举止,实在值得景仰。他把睿智之才磨炼成洛阳文化和骁勇,融化在人格里。这样的人才真的无愧于官军将军的称呼。这样的武将,我想是乡军和地方草莽里找不到的吧。”
张飞、关羽对此也有同感。只是他们具有浪迹天涯的通性,说到官军、官僚之类,首先就是厌恶他们的脸色和气味,而不是去看他们的真正价值。所以直到玄德说出这番话之前,他们对曹操并无佩服之感。
“咦,有旗子!”
这时,一个部下说着用手一指。玄德勒住马,回头对关羽道:“来者何人?”
关羽手搭凉棚,朝道路前方数里处望去。那边是山背后。山与山之间,道路蜿蜒曲折,加上阳光也暗了下来,虽然能看出一团人影和旗子朝这边来,却看不清是官军还是黄巾贼,或是浪迹地方的杂牌军。
那队伍渐行渐近,慢慢可以看清旗帜。当关羽回答说是官军时,随从的兵卒们也在交头接耳。
“打着朝廷的旗帜。”
“啊,是官军。”
“是三百来人的官军队伍。”
“不过挺怪的!他们是拉着槛车来的,莫不是抓到熊瞎子啦?”
马车上装着一个巨大的铁栅囚笼。四周有官兵拿着枪、棍押解,目光可怖。
槛车前边约有百余人。
槛车在中间,七旒朝旗在山风中漫卷。槛车里晃晃颠颠的不是熊也不是豹,而是一个可怜人,双手抱膝,垂首伏面,背对天日。
对方前队有一部将带着一队兵卒跑过来,冲玄德一行劈头责道:“嘿,停下!”
张飞呼地拍马挡在玄德前面,以防万一,回道:“干什么的?蝼蚁!”
此话本可不说,但自颍川以来,张飞总是对官兵的虚张声势感到怒不可遏,所以才脱口而出。
石头打石头,迸出火花。
“什么!?你敢冲官旗说‘蝼蚁’!”
“常言道,知礼乃人伦之始。不知礼仪的家伙如同蝼蚁一般。”
“住口!我等乃洛阳敕使左丰的属军。看看旗帜!没看到朝旗吗?!”
“既是王城直属军队,更要知礼。我们也是骁勇奉公的军人。虽说是私军,但你冲我们的旗帜说‘嘿,停下’,是何道理?如果你们以礼相问,我们也当以礼相答。重新来过!”
说着,张飞斜挺丈八蛇矛,怒目而视。
官兵畏惧,但既已虚张声势,又不能退缩,直咽唾沫。玄德使了个眼色,敦促关羽圆场。
“啊呀呀,我们是涿县刘玄德的手下,刚刚随颍川朱儁、皇甫嵩两军作战,马上就要撤回广宗。误会误会,还请原谅他的急躁。顺便问问,贵军这是往何处去啊?那槛车里关的人,是不是活捉的贼将张角啊?”
该道歉的地方道歉,该纠正的地方纠正,问得有条有理。
官兵部将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松了一口气,这才放尊重了,道:“不不,那槛车押解的罪人是原先在广宗征讨的官军将军,洛阳派来的中郎将卢植。”
“什么!?是卢植将军?”玄德不禁惊讶道。
“是这样,详情我们也不清楚。左丰奉敕令去各地视察军情,向朝廷上奏卢植治理军务不力。所以卢植突然被褫夺官职,成了囚犯。这不,正在押往都城途中。”部将说道。
“简直难以置信……”玄德、关羽、张飞面面相觑,茫然忘言。
过了一会儿,玄德恳求道:“卢植将军是我的恩师,无论如何也想跟他告别一声。能请设法允准吗?”
“哈哈,这么说罪人卢植是你的恩师咯。想必你是想见他一面。”
押解的部将听了玄德恳切的请求,模棱两可、口气暧昧地说:“允准你也可以,不过我可是公务在身啊。”
关羽拽拽玄德的衣袖,说:“他一定是在索取贿赂。虽然军费匮乏,也只能拿出一点儿给他。”
张飞一旁闻言大怒:“岂有此理!这样只会助长他们。如果他们不听话,就诉诸武力,杀到卢将军的槛车前。交给我,决不让押解的小子们靠近。”
“不不,万万不可对奉朝廷旗帜的兵卒和官吏动武。可是,师徒之情啊,不能与卢将军相见告别,于心不忍。”
玄德说着,让关羽从军费里拿出些许银子,通过他悄悄递给押解的部将,恳切地道:“高抬贵手啦……”
贿赂奏效。部将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回去让槛车停下,号令自己带来的官兵道:“稍事休息!”
于是,他们佯装不见,把枪架在路边,开始休息。
玄德滚鞍下马,趁官兵小憩,快步跑到槛车旁边,抓住坚固的铁栅,道:“先生!先生!我是玄德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他感慨万千。
卢植在槛车里躬着腰身,屈膝埋头,神情黯淡,抬起惊讶的双眼,寻声望去。
“噢!”
卢植困兽般地扑到铁栅边上,一声“玄德吗……”就舌头发僵,浑身颤抖。
“还能有幸见到你!玄德,你听我说。”
卢植万念俱空,泪流满面,眼睛、面颊阴云密布。
“事情是这样的。你们刚刚离开我军营寨去颍川不久,敕使左丰作为监军前来检查战况。我昧于世故,又身在营寨,就公事公办地接待了这位天子使臣,没有像其他将军那样给他送东西……于是,左丰无耻,亲口向我索贿。部队里的金银都是官家公银,是兵器战备之资,此外并无私人财产。我便拒绝了他,说在军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官吏。”
“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