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左丰觉得我让他蒙耻,痛恨而归。不久,我就被以莫须有的罪名褫夺军职,变成这副惨相,要被押解到都城去……现在想起来,我也太死板,但洛阳的达官显贵们只是争私利,肥私囊,不思君,不顾民,营营于一己荣辱得失。他们的丑态超乎想象,委实可叹。长此以往,当今皇帝的天下怕不会长久了……啊,世道欲将何往啊!?”
卢植与其说是在为自己的不幸而悲叹,不如说是在为世间上下大乱的最终结局而痛哭。
玄德很想安慰卢植,却找不到安慰他的语言。他唯有隔着铁栅握着卢植的手,一起悲叹落泪。良久,他鼓励卢植道:“不,先生。我知道您的心。就算到了世界末日,也不会无罪之人受罚,恶人奸吏任享荣耀。日月也有被云遮住的时候,大山也有被烟雾笼罩而不露真容的时候。总会有洗清冤罪,共祝盛世的一天。请等待时运。您要保重身体,忍辱负重啊。”
“谢谢!”卢植也清醒过来道,“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意想不到的人,心情也松弛下来,不知不觉流出眼泪……我已是老朽之身,希望就交给你们前程远大的青年啦……为了亿万黎民,拜托啦,刘备!”
“我一定去做,先生!”
“啊。不过……”
“什么?”
“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都会失策陷入佞人的阴谋,关在槛车里蒙辱。你们年纪还轻,处世经验不深,千万要小心,平时处世要细心,否则就会有危险啊。心情松懈的平时,不知道要比做好战斗准备的战场危险多少啊。”
“您的训诫我铭刻在心。”
“待得太久又会给你惹麻烦……”
卢植说着,用眼神催促玄德赶紧离开。这时,一直站在槛车旁边的张飞突然大声道:“咳,大哥!你怎么能眼看着恩师无罪却被送进牢狱呢?听到刚才这番话,原来就很烦闷的心情更是火上浇油。张飞已经忍无可忍啦!把押解的官兵统统杀掉,抢了槛车,救了卢植恩师吧!”
说着,回头去看一旁的关羽,商量道:“二哥,如何?”
这可不是咬耳朵使眼色,而是向天地怒吼。
就算官兵背对他们佯装不见,听到这话也不得不站起身,紧张起来。但在张飞眼里,他们连苍蝇都不如。
“怎么不吭气!?大哥,你们害怕官兵吗?!见义不为无勇也。好吧,我一个人干!这个虫子笼一样的槛车,算个啥!”
张飞突然伸手抓住槛车铁栅,猛虎一般摇晃起来。
“张飞!你要干什么!?”一向不大声说话,极少改变脸色的玄德见状大喝,“你一个野夫,想对朝廷犯人做什么!?师徒之情不忍于心,但那不过是私情。遇到天子之命,当俯首伏地。所谓世代之道不可违,乃我军纪第一条。你若胆敢胡乱使用暴力,我刘玄德就替天子之臣,依照军纪,砍了你的脑袋!张飞,怎敢再闹!”
玄德手握剑把,红眼裂眦,厉声叱道,直让人怀疑他这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血性。
槛车远去。
张飞挨了训,死了心,把脸扭向后面的山峦,不再去看。
玄德呆立。
“……”
他默然凝视,潸然泪下,目送恩师的槛车远去。
“那……走吧。”关羽把马凑近催促道。
玄德默默上马,卢植命运的骤变似乎使他的精神受到了震动。
“唉……”玄德一叹一回头。
张飞一脸无趣。他出于义愤的正义行为不料却招来了玄德的愤怒,饮血结义以来头一次遭到如此训斥。
官兵见状,幸灾乐祸,纷纷嘲笑,更让张飞心灰意冷。
“不行啊,咱家大将好像受了孔子的影响。”
张飞咂咂舌头,便沉默不语,垂头丧气,信马由缰。
走过山峡小道,来到两州岔路口。
“大哥。”关羽勒马招呼道,“从这里往南到广宗,往北是去老家涿县方向。选哪边?”
“既然卢植先生被囚,押往洛阳,我们以义增援也失去了意义。先回涿县吧。”
“就这样吧。”
“嗯。”
“刚才我也想了很多。很遗憾,我想只能暂时回老家了。”
“转战,转战,再转战。没有带回来任何功名,心里觉得无颜面对家乡的母亲大人,可是……回去吧,回涿县。”
“好!我这就……”
关羽掉转马头,用手指路,朝后边跟过来的五百余骑手下兵卒发号施令:“朝北走!朝北走!”然后,沉默前行。
“哈——哈——”
张飞打了个大哈欠,道:“我们究竟为什么打的仗啊?一点儿都闹不明白。事到如今,真的想赶紧回涿县城,到久违的集市酒店,啃野猪肘子喝美酒去。”
关羽苦着脸道:“喂喂,别跟兵卒一样说话。你可是一方将军啊!”
“可我说的是真话,不是瞎说。”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军纪会松懈的。”
“军纪松懈可不怪我。就怪那些官军。遇事一提到官军就怕,这人真没出息。”张飞满腹牢骚。
玄德理解这种不平的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愤愤不平。曾经一度高涨的雄心壮志松懈下来,毫无办法。没人知道,他正深情地思念家中老母,还不由得在内心深处描绘着鸿芙蓉美丽的眉毛和眼睛。士气沮丧,旅途空虚,心中不平,借此多少可以得到一些抚慰。
就在这时,一方山岳突然传来呐喊声,宛若山崩。
“发生了什么事?”
玄德侧耳细听。四面山岳回荡着铜锣、军鼓的声音。玄德命道:“张飞,前去打探!”
“得令!”
张飞策马向山岳飞驰而去。不一会儿回来报告,道:“广宗方面的官军溃逃而来,黄巾主帅张角的军队正举着写有大贤良师的旗子乘势追击。”
玄德大惊,叹道:“这么说,广宗的官军被打败啦?……一定是卢植将军无罪却被关进槛车押去洛阳,官军群龙无首,让贼兵乘虚而入了。”
张飞却幸灾乐祸地对关羽道:“不,不止这些。官军风气已经习惯长期和平,流于懦弱,人人自大。”
关羽不答,跟玄德计议道:“大哥,怎么办?”
玄德毫不犹豫道:“尊崇皇室,讨伐乱贼,保黎民安宁,这是我们一开始就定下的铁律。尽管督察官兵风气和军纪的有些人物不地道,我们也不能对官军的溃灭袖手旁观。”
他当机立断,驰以援军,在山路上切断贼兵的追击。然后大举困扰敌人,设妙计打乱张角大方师的本部军队,跟挽回颓势的官军兵合一处,追击贼军五十里方才撤兵。
从广宗败走的官军大将是一个叫董卓的将军。
好容易挽回大败局面,刚松口气,董卓就问幕僚:“山势如此险峻,却有军队突然增援我军,扰乱贼兵,肯定是自己人。不过,究竟是哪个部队的将士啊?”
“呃,是哪个部队呢?”
“你们也不知道吗?”
“好像没人知道。”
“如此,我就见见那位部将,自己问吧。把他叫到这里来。”
幕僚立即向玄德他们传达了董卓的意思。
玄德带着左将关羽、右将张飞,来到董卓面前。
“我孤陋寡闻,不曾听说洛阳的王军里有卿等这样的勇将。诸位究竟官居何职啊?”董卓确认身份。
玄德答道:“我们不是正规的官军,而是一支地方义军,为天下万民而立下大志,揭竿而起。”不用说,话语中为无爵无官而自豪。
“噢……这么说,你们是涿县楼桑村出来的私兵啰?也就是杂牌军啰。”
董卓的应对在措辞上就与前不同,连鼻尖都露骨地表现出轻蔑。
他又道:“哦,是这样啊。那你们可以跟随我军,大干一场啊。军饷和补贴我命人安排。”
董卓说完,马上消失在帷幕后边,好像连与玄德他们同席而坐,都有损他的体面。
对官军而言是建了大功,对董卓而言可以说是救命恩人。
然而,这是什么待遇?无礼!
不懂遇士之道也该有个限度。
“……”
玄德、张飞和关羽,望着董卓的背影,茫然而立。
“哼!”
张飞愤然,跃身就要闯入董卓隐身的帷幕里边。
怒发直立。手握宝剑。
“啊!你要去哪儿?!”玄德大惊,从身后抱住张飞,阻止道。
“你看你,又使性子!”玄德斥责道。
“可……可……”张飞火冒三丈。
“畜……畜生!官位算个鸟!他以为没有官职就不是人啦!混蛋!有民力才有官位!连贼军都能把他打得四散、满地乱逃的家伙!”
“嘿,冷静!”
“放开我!”
“不放!关羽,关羽!怎么还看着!一起拦住张飞啊!”
“别,关羽!不要拦我!我再也不能忍了!立了功没有赏赐我就忍了,可那轻蔑的接见算个啥!?说人家是杂牌军就撂在一边,说人家是私兵就摆大架子……放开我!看我用这杆蛇矛一下砍飞董卓的脑袋!”
“且慢!……且慢!……生气的不是你一个人。可是,每天为小人发怒,可成不了大事啊。这个时候,天下满是小人!”玄德抱着张飞低声说教。
“但不论怎样,董卓是皇室的武臣。杀死朝臣,不但不在理,还得被说成叛逆贼子。而且,董卓拥有如此大军,我们都得在这里被斩杀。听我的,张飞!我们可不是为了像狗一样去死才起兵的呀!”
“畜……畜……畜生!”
张飞用鞋把地面跺得山响,偌大汉子,放声大哭。
“我不服!”
他跌坐在地,哭泣不止。不忍此辱,就不能为天下而战了吗?为义而战终不能成事吗?想到这里,愈加悲愤。
“好啦,出去吧。”
玄德、关羽二人像哄婴孩一样一左一右把他抱起。
“在这里待久了,保不齐张飞什么时候又会耍小孩子脾气。”
当晚,他们率军离开董卓大寨,跟五百手下一道,顶着瑟瑟秋风,行军在月下的旷野。
寂寞的杂牌军。没有官职的将僚。
全军的漂泊就这样再次开始。每天夜里,月小光白,旷野无垠,露水重重。
候鸟飞过大陆。已是秋天。
三人一度打算回涿县老家,却又感到遗憾而毫无意义。张飞同意关羽的意见,表示将来遇事一定忍耐。于是玄德领头的这支候鸟一样的军队,又志愿朝着原先位于颍川的讨伐黄匪军本部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