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千里,无论是天明还是日暮,两岸的景色几乎毫无变化,江水黄浊,只有滔滔的水声拍打着船舷,传入耳中。
载着孔明和鲁肃的船不分昼夜,径直朝东吴北部的柴桑镇挂帆直下。一路上,鲁肃暗暗思忖:
——虽说如今有些落魄,势力大衰,但刘备无疑依旧是一方不可小觑的势力。作为刘备的军师、身负宰相重责的孔明不带一兵一卒,孤身一人随自己下吴,其决心非一般人能够轻易下得了的。看来,孔明是做好了大义赴死的准备,同时已然成竹在胸,意欲用他出众的口才,排除万难,说服东吴。
同船几日,鲁肃对胸怀悲壮的孔明已有几分同情和敬重。不过,心下却仍免不了忧虑:倘若吴侯孙权听从了孔明的说服,采纳刘备的提议而同曹操开战,胜了则无话可说,一旦战败谁来负这个责任?
想到这里,鲁肃不由地不提心吊胆起来,他清楚,这个责任是非自己承担不可的了。
靠在船舷闲谈时,鲁肃不失时机对孔明进行试探:“先生,我家主公孙权与先生会面时,想必一定会问许多问题,关于曹军的情形,我想你还是假装不知的好。”
“为什么?”孔明像是识透了鲁肃的心思似的,微微一笑,问道。
“哦,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说得太多,毕竟不可能详尽于胸,反而容易被认为是同曹操一个心思,前来探听东吴的虚实了。你说是不是?”
“呵呵,原来孙将军是这样的人哩。”
鲁肃倒自己羞得面红耳赤起来。看来孔明绝不是轻易被人试探出深浅的人,于是鲁肃后来便不敢多语了。
船至浔阳江(今江西九江)江口,两人登岸,换上骑乘,走陆路沿鄱阳湖继续前行。
到了柴桑镇,鲁肃先将孔明在驿馆安顿好,随后自己衣不暇整,立即往见孙权。
孙权恰好聚集文武百官正聚于大殿商议大事。闻听兵士来报说鲁肃归来,孙权赶紧下令:“传鲁肃即刻入内!”于是添席命鲁肃就座。
孙权迫不及待地问道:“荆州形势如何?”
“不甚明了。”
“什么?!不明了?你不远千里溯江而上,亲身前往荆州之地,莫非沿途什么都没看见?!”
“其实也不是一无所感,只是在下的观感容后专门向主公禀告。”
“嗯……是这样啊。”
孙权不再追问,他拿起手中一张檄文递向鲁肃:“你看这个。”
这便是曹操派人送来的“最后通牒”,内容是促吴降曹并参与曹军一同伐讨刘备,如若不然,则意味着与曹军百万大军为敌,将东吴拖上灭亡之路。何去何从,限即刻回复。
“是在为这份檄文商讨对策么?”
“是啊,从早上一直商议到此刻……”
“那么,各位的意见如何?”
“迄今尚无结论……不过,在座各位大半以上倾向于不战为妥。”
孙权说到这里,再次陷入沉吟。
张昭等一班重臣见状,齐齐表示:“假使欲保全东吴六郡,保我东吴的繁荣与安定,以图进一步国强民安,则只有一时降曹操,避开其百万锐锋,他日再作打算。”
总之,不战论占据了上风。
假令曹操百万陆上步卒尚不足以惧怕,事实上曹操如今已经拥有了一支阵容强大的水军,船只数千艘,水陆一齐并进下江南进的话,想要抵抗,东吴不得不做好心理准备,东吴的兵马军船至少损伤一半。
主张不战的将臣众口一词,论说开战的弊端:“即使取胜,战事的巨大消耗势必造成东吴疲敝,没有三年五年不可能恢复,还不若降伏的好。”
看来商议拖拖拉拉的一时半会无法了结。孙权心中仍犹豫不决,他露出一丝倦容,对众人说道:“诸位稍候,权且去更衣就来。”说罢,从席上站立起来,闪入旁边的侧殿。
所谓“更衣”就是休息的意思。
鲁肃独自跟在孙权身后朝里面走去。
孙权察觉到鲁肃有话想说,便亲切地问道:“鲁肃,刚才你说有观感要报告,现在在此可以说了吧。你意下如何呀?”
鲁肃对众多重臣抱有的不战论颇为反感,加之他对孔明所抱有的同情和敬重,于是便一吐胸臆,竭力向孙权主张开战:
“各位宿将重臣之所以像商议好似的众口一词,力主降曹,因为他们首先考虑的是保存自身以及安稳的生活,而未将主君的立场和国耻这样天大的事情放在第一位。若照他们的如意算盘,即使背主降曹,至少位阶不会低于从事官,照样乘坐牛车、呼吏唤卒,悠然交游于士林,只要平平安安,早晚还可以官至州郡太守。可是主君又如何?往好了想,至多也就是车一乘、马数匹、从者二十人,作为一名降将谅也到头了。当初面南称孤、成就天下霸业的宏大愿恐怕至死也实现不了了啊!”
不消说,孙权还是被这番劝说打动了的,或许是因为他还年轻的缘故。因为年轻,即便他会在一片消极论中迷茫,但充满激情的建议却能使他本能地热血沸腾起来。
“臣特意从江夏带回来一位客人,主公欲闻其详,可召其来一问便晓得。”
“客人?是谁?”
“诸葛瑾之弟,诸葛孔明。”
“哦,是卧龙先生啊?”
孔明的名字孙权也是早有耳闻,况且他又是自己谋臣诸葛瑾的弟弟,便想马上会一会孔明。不过,这日还有不少事情,于是吩咐文武百官商议暂且中断,明日继续。
第二天一早,鲁肃便前往孔明下榻的驿馆去请他。前晚已经听到通报,因此,孔明早已斋戒沐浴一番,整装戴冠,等着鲁肃哩。
“今日与吴主会面之时,若是问起曹操的兵力情况,最好还是不必一五一十如实回复曹军兵多将广,因为东吴的文武宿老中大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儿。”鲁肃亲切地低声叮嘱道。
孔明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也不回话,只是轻轻点点头。
这日,在柴桑镇一间大殿内,闻听诸葛亮到来,东吴有头有脸、响当当的智囊和英武总共二十多人早早便聚集于此,峨冠博带,威仪万分地分列两旁,等着一睹诸葛亮的真容。内中有白髯黑髯的,有细眉细眼的,有肥躯瘦骨的,个个沉默不语,心里却在嘀咕不停:
——这诸葛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孔明表情沉稳,在鲁肃的引导下步入大殿。他先是向在场的各位一一询问姓名,又一一叙了礼,然后说一声:“亮这厢失礼了。”便静静地在客席落座。
但见孔明双目炯炯有神,丰神飘洒,器宇轩昂,望去宛若穿云断雾的缥缈山峰,又如被山峰半遮半掩的皎月。
“料此人必是来游说东吴,好使东吴与曹操正面为敌——不过,他倒是够胆大的,只身一人便敢来我东吴。”号称东吴第一名士的张昭,不声不响之间一眼便识破了孔明的来意。
东吴诸文武官员同孔明一一寒暄过后,张昭面向孔明首先以言语挑衅:“闻刘豫州三顾先生于草庐,幸得先生,以为如鱼得水——此段故事已然成为世间佳话,流播甚广。可是自得先生之后,刘豫州既不思进取荆州,又弃新野、奔夏口,惨败连连,没有容身之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岂不是辜负了众多朝廷旧臣、山林隐士的期待么?所以,人人都对先生深疑不解哩。”
张昭这番言语甚是激烈。
孔明眼睛盯着张昭注视良久,暗自思忖道:张昭乃东吴的逸才、孙权手下第一谋士,若是不先说倒他,想要说服孙权和其他人那是难上难啊。想到这里,孔明和颜悦色地答道:
“先生此言差矣。倘使我家主公想要夺取荆州,岂不是易如反掌?然而我家主公与死去的刘表乃同宗之亲,像这种趁其国中不幸而夺取其领地的背信之举,别人如何亮不得而知,至少刘玄德作为仁君是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是两码事。我想说的是,先生的言与行中多有相违之处。”
“此话怎讲?”
“闻听先生常自比春秋时期的管仲、乐毅,古来英雄之志无非是除天下之害,使百姓安康,为此,不惜弃小义私情而取大义公德,如此方可成就霸业。而自比当今管仲、乐毅的先生,自走出茅庐辅佐刘备以来,常为一些小事和私情所左右,一遇到曹操大军即丢盔弃甲,败走僻地,令天下人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实在不甚体面哪。”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