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有关人士考证,在1925年张宗昌统治山东期间,曾经花重金请出清末倒数第二科的状元王寿彭做山东教育厅长,并拜王为师,让这位状元公教他作诗,结果是出了一本诗集《效坤诗钞》(注:效坤为张宗昌的字),分赠友好。这位状元据说本来不该是第一,只因殿试的时候正好赶上西太后的生日,主事的人为了拍老佛爷的马屁,故意将个叫寿彭(寿比彭祖)的人提到前面,好让老佛爷第一眼就看见吉利的字眼,龙心大悦。按说,虽然清朝最后几科考的是策论,但混到了状元,帖试诗总是作得的,不知怎么,王状元待到教学生的时候,居然一色的薛蟠体。其实,就是不做这番考证,看着这薛蟠体的“诗”,读者大概也能相信,我们的张效帅的确作过诗的。
其实,张宗昌当时不仅作过诗,而且还印刷出版过十三经。据看过张版十三经的印刷业人士说,那是历史上印刷和装帧都最好的十三经。在大印十三经的同时,张宗昌还让王状元整顿山东的教育,在学校里提倡尊孔读经,规定学校里必须设经学课,说是要挽回道德人心。看来,我们的张效帅跟薛蟠确有不同,作诗不是和妓女戏子逗着玩,主要为了偃武修文。
耀够了武的有权有力者,总是免不了要弄点文。从小的方面讲,是他们总以为自家应该能文,甚至作诗,隋炀帝不是说过,就是跟士大夫们比诗才,他也应该做皇帝的。从大的方面讲,修文是为了更好的统治,毕竟,在中国这个“诗之国”里,修文或者能文的统治者总是可以获得更多的统治合法性,
因为“文”在古意里也包含道德,修文也意味着以德治国。退一万步说,至少让众多的文人士大夫心里感到踏实——哦,原来上头的跟我们有同好!明朝的永乐皇帝朱棣夺了侄子的鸟位,杀够了人(对建文的忠臣夷十族),于是有了《永乐大典》;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后,清朝有了《古今图书集成》、有了《四库全书》。当然,到这个时候就用得着文人了。于是皇帝身边围了一群能文能诗的“上行走”,有权的大臣身边有能文能诗的清客,人们围着一个中心诗酒唱和。传到我们的张宗昌了,身边来了一个状元公王寿彭,于是大家都不再稍逊风骚,不仅书编出来了,而且有诗传世。只是当年的乾隆皇帝留下了四万多首(写了可能有上十万),而张宗昌才薄薄的一小册,难怪康乾盛世总是那么让人看好,说也不够,写也不够,演也不够。
有权的人只要肯写,肯定会有人叫好,而且是轰然叫好,就像红楼梦里大观园刚建好,宝玉题诗的时候贾政的清客所做的那样,叫好必然搔到痒处。乾隆文思泉涌,逢事必诗的时候,自是喝彩声一片。当年张宗昌写出诗的时候,据说也反响异常,王寿彭就捻着胡子击节赞赏,还为之一一润色——估计是改错字。大家一叫好,写的人能够始终保持清醒头脑也就难了,用不了多长时间,皇帝或者准皇帝都变了诗人,以为自己就是此中高手,再下去,天下的诗文好坏优劣也都待皇帝的金口玉牙来评判了。于是,文网张开了,文字狱出来了。张宗昌虽然在写诗方面略逊于前朝的皇帝,但以言罪人的政绩,却不让古人专美于前。他和他昔日的主公张作霖,杀记者都有那么两下子。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武夫在忙于战事的时候,对那些乱嚼舌头的新派记者倒还能容忍,一旦开始吟诗作赋、偃武修文了,新派知识分子的脑袋也就有麻烦了。
清朝有人因写了“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之句,丢了脑袋,那是冤枉的。我想,如果不是冤枉的,用来写成匾,挂在康熙、乾隆老儿的以及张宗昌的书房里,那该多好!
军汉的审案爱好
古代,地方上没有专门司法官,地方长官的主要政务之一就是审案子。因此,传统戏剧演清官,少不了开堂审案:大堂之上,手持杀威棒的衙役站立两旁,一脸铁青,杀气腾腾,青天大老爷案头高坐,蟒袍玉带,威严赫赫,原被两告跪在下面,萎萎缩缩,哆哆嗦嗦。清官如果出行,也是八抬大轿,王朝、马汉,张龙、赵虎之流前呼后拥,威风八面,而且免不了有人拦驾告状,青天大老爷走一路断(案)一路。
进入民国之后,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大小角色,军汉居多。这些军汉们多是不通文墨的粗人,占了某个地方,除了时不时地火并开战,平日最喜欢做的事情居然是坐堂审案。有的人,甚至抢来戏班里的戏装,把自己扮成清官的模样,蟒袍而皂靴前去断案。
韩复榘的名声不好,因为抗战时不战而弃山东,而且还被艺人们编了段子说他不学无术“关公战秦琼”。可是当年韩做山东王的时候,却有“韩青天”的名头。是真青天还是假青天不说,此公喜欢升堂断案可是不假。韩复榘主政山东前后将近七年,别的事情都可以不做,但只要他有功夫,山东的狱案他必然要亲自审理的,有时候还要巡行地方,一个县一个县,一路审过去。
韩复榘审案跟戏里的包公、狄公之类的差不多,只是王朝、马汉换了卫兵马弁,衙役改了手持大刀的执法队。被审的嫌疑人,一个一个地过堂,审问,上刑,打板子或者军棍。韩复榘审案,法律是根本沾不上的,全凭他自己的判断。虽说比《水浒》上李逵断案好一点,但基本上也属于任性胡来。明白的时候,还有点常识,糊涂的时候,常识都没有了。如果赶上心情不好,就该着下面跪着的人晦气,无论情由,不死也是重刑。有一阵儿,韩复榘特别相信自己的相术,审讯“人犯”的时候,一句话不说,只盯着人看,看着看着,右手一挥,执法队就把这人拉出去枪毙;左手一挥,这人就无罪释放。当然,这种审案方式有时也会弄出一些戏剧性的效果来。比如,有次把前来送公文的人也当成人犯,一挥手给毙掉了。有的时候抓来共产党人,如果审讯过程中,这人骨头特硬,坚贞不屈,任你怎么大刑伺候,死活就是不招,韩复榘钦佩这人骨头硬,是条汉子,结果很可能是无罪释放;相反,如果一上刑熬不住招了,韩会特别鄙夷,往往将之拉出去毙了。这种情况,是喜剧。凡出现这种情况,都是国民党的特务机关最头痛的时候。
明白的人都说,古代所谓的清官,其实都是酷吏,所以司马迁在《史记》里只列酷吏传,不设清官一项。不过,对于老百姓来说,由于酷吏杀的大多为官人,不管是否滥杀,大家还是喜欢,而且在不断的喜欢中炮制出更加合乎自己需要的清官形象来。借这种虚幻的形象,人们一抒小民压抑的心境。做了军阀、统治一方的军汉们,其实个个都是戏里清官的追星族,不管他们实际的统治如何乱七八糟、横暴专制,但有意无意都喜欢模仿清官,既模仿清官断案时的威风,也效法清官断案时的专断。也许,在他们心目中,他们这样做就是在为民做主,主持公道,也没准潜意识里就是想做个清官。但是,这种司法过程(如果还算是司法的话)的实际运作,给社会带来的往往是真正的灾难。
借佛法斗架的武夫
二十世纪二十到三十年代,是个佛法重光的年月。在此之前,随着举国上下向西方学习,佛教大有倒运之势。西学东渐的副产品之一,就是佛教的式微。虽然佛教当年也从西边来的,但在新的形势面前,已经变成东方的迷信,不仅西方的洋人看不上,就是中国的士绅也多拿它当祸国害民的累赘。辟佛的理学传统,在西学的接济下,格外地强劲。打戊戌维新开头,新政变本加厉,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只要是办学堂、开工厂,首先要拿佛寺开刀。全国上下,佛教庙产被侵夺者不知凡几,被迫还俗的和尚尼姑更是不知凡几。达官贵人,即使有心对佛慈悲,也是偷偷摸摸,一般不敢公开说话。
不想十几二十年过去,事情突然转了过来。世上有钱有势的人们,尤其是那些赳赳武夫们,不知怎么一来,对佛教又感兴趣了。和尚和居士升为贵人的座上客,喇嘛与活佛翻作武夫的帐下宾。大小法会东南西北一个劲地开,有求升官,也求发财的,更有求保命的。显然是军阀混战,命运多舛,大家不得不临时抱佛脚,管不管用暂且不说,至少能让自家的心理少点不安。
不过,只要佛法重光,就不可能仅仅充当武夫和贵人们的心理安慰剂,总是要将光芒溢出来点,照到本来不该照到的地方。湖南这个近代出兵出将最多、仗也打得没完没了的地方,武夫们争钱、争地、争女人、争烟土,在用枪、用炮、用光洋、用烟土打仗都分不出胜负的时候,突然之间忽发奇想,斗起佛法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湖南的督军是赵恒惕。但是湖南这个南北冲突的四战之地,一向派系纷纭,大大小小十几个军阀,谁都没太把督军放在眼里。对赵恒惕构成最大威胁的是出身保定军校的唐生智。唐生智自从直系吴佩孚部撤出湘南北上和皖系争天下去了之后,占据着湘南小半壁江山,招兵买马,大力扩充实力,隐隐然有问鼎长沙之意。赵恒惕看在眼里,心里着急,但又没有胆子撤了唐的职务或者干脆派兵去打,最后花重金从康边请来了白喇嘛,在长沙开大光明法会,一方面打着为全湘祈福的名义收买人心,一方面借此拉拢湘中其他佞佛的军人,给唐生智好看。当然,如果佛真的发了慈悲,让唐生智从此倒霉,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督军在长沙开法会,唐生智当然不会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不过,唐毕竟占的是相对贫瘠、而且久经战乱的湘南,迅猛的扩军已经耗尽了财力,花不起钱请一个更大的喇嘛或者活佛来跟赵恒惕对抗。但是法毕竟还是要斗的,不斗的话,也许他的部队明天就会士气瓦解,为众多参加大光明法会的群狼所吞噬。这时候,他的好朋友、湘中著名的佛教密宗居士顾伯叙顶上用了。他们的主意是,干脆令他的部队全体受戒,变成一支佛军,在深度上下工夫。为此,唐生智和顾伯叙两个,不辞辛苦地一个营一个营地走,所到之处大治佛堂,全体官兵一律身披袈裟,合十顶礼,由顾伯叙摩顶受传戒,受戒仪式完了,每人发给“受戒证章”一枚,一面书“佛”字,一面书所受的五戒。同时,唐生智演讲佛法真义,说三身佛的含义是,清净为法身,慈悲为报身,忠义为应身。不用说,忠义是最关键的“佛性”。
还别说,虽然受戒之后,这群武夫该杀人还杀人,但凝聚力还硬是强了不少。在日后的竞争中,唐生智还真的就是占了上风。
不知道释迦牟尼在西边的极乐世界里,会做何想。
神仙治军
说到民国时的四川军阀,不能不提到刘湘这个人。刘湘其人据说很木讷,土得掉渣,不仅没有开过洋荤,像他的同房小幺叔刘文辉那样出身日本士官学校,而且连个四川的速成军官学堂几乎都念不下来,最后还是靠了老师的格外开恩才得以毕业,挎上了东洋刀。川人从来勇于内斗,四川军阀自蔡锷讨袁始,就打个没完。虽然开始打的时候像演川戏,开仗之时总免不了有大批好事的市民扶老携幼前来观战,但打起来也是刀刀见血、枪枪死人。不过命运好像特别垂青刘湘这个笨人,四川的所有“牛人”,有些甚至够得上国家级的牛人,统统败在了他的手下:熊克武、刘存厚、杨森、邓锡侯,甚至连他吃过日本生鱼片的小幺叔刘文辉也在一场大战之后退到了西康。可以说,自袁世凯以来,在成都这个地方做土皇帝的人不少,但屁股坐得最稳的还是刘湘。
说到刘湘的成功,有一个人不能不说,此人姓刘,名从云,川人称为刘神仙。他的出名因两样东西,一是创立了一个名叫孔孟道的教门(可能是一贯道的一个变种),道徒甚众;二是扶乩请神据说格外灵验。民国是个各种黑社会组织公开化的时代,各种秘密宗教纷纷登台。敢创教的人,多少得有点“法术”,不是打卦扶乩,就是气功治病。刘从云恰恰在两方面都有点名气,所以自1925年开门,道徒就挤破门。刘湘也是在这一时期入的教。
当时,刘湘已经是四川王了,投到刘神仙门下,完全因为神仙扶乩打卦准。自打入教以后,刘从云事实上成了刘湘的军师,所有的军政要事都要经神仙通过乩盘来决定。也不知是神仙真的有神术,还是他阅历丰富,见机得准,或者是他门徒众多,耳目广,信息特灵,反正刘从云的乩语很是灵验,至少在刘湘那里比较灵,说这个事能成,八九不离十;说这事不成,办起来就是大费周章。特别是刘从云还成功地预测过一次以杨森为首的若干川军将领对刘湘的挑战,使得刘湘占得先机,大获全胜。
不过,即使是神仙,在得意之余,也难免有忘形的时候。很快,在以刘湘为首的四川军政要员的追捧下,刘神仙不再安于在神仙府研究“预测学”,要直接插手军政事务了。他先是编练了一支“神军”,一个师的建制,全由他的道徒组成,枪炮固然也要,但人家的特技是练刀枪不入的法术,跟义和团似的,害得外面都传说刘湘有陆海空神四军。在围攻川陕红军的时候,刘湘对刘从云的迷信达到了极点,居然让他当了军事委员会的委员长,统一指挥六路“围剿”大军作战。当刘神仙身穿道袍,手执拂尘,将乩盘并扶乩的童子搬进指挥部之后,他不仅让各级将领向他叩头——害得向来不信教的杨森老大委屈,而且总是拿乩语当军令,出发要良辰开仗,要吉日,行军路线都要按照他指定的“行军大吉”的方向——当然,军事地图他是看不懂的,所以有的部队居然走到了悬崖绝路上。显然,这样的总指挥是不可能不打败仗的。六路围攻一败涂地,刘神仙也只好夹起乩盘走人。
孙殿英和他的“麻将相术”
孙殿英在近代的中国军阀中,是个小角色,手下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两三万人枪。不过,他的名气却和实力不成比例,大得很。那多半是因为此公指挥军队掘了清东陵,把西太后从棺材里拉了出来,将随葬的财宝洗劫一空。孙殿英此举,除了将溥仪赶出宫的冯玉祥皮里阳秋地说他是革命行为之外,招来骂声一片。以“国军”军长身份去盗墓,无论怎么说都忒不像话。
其实,此公本来就是个流氓,当年在豫西起家的时候,就盗墓打劫、贩毒走私、包娼包赌都干过,跟各路毒贩子和流氓都有交情。在他的军阀生涯中,有奶便是娘,谁的旗号都打过,但据他自己说,还是跟张宗昌的时候最惬意,估计是臭味相投,俩流氓碰到一块了。从1922年起家到1947年栽在共产党的手里,孙殿英足足混了25年,其军阀寿命超过了大多数他跟过的人。其秘诀,用他的话来说,就在于他有一套过人的“麻将相术”(不是麻衣相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