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殿英大字不识一个,但赌技非凡,凡是赌的招数,他都会,于麻将最有心得。他掷色子可以随心所欲,想要几点是几点,从不失手。麻将往桌上一摆,都用不着用手摸,马上知道各家都有什么牌。下回香港再拍什么赌王的电影或者电视剧,其实应该以此公作为蓝本才是。孙殿英的办公桌上没有文房四宝,也没有手枪匕首,一年到头总是摆着各种各样的麻将牌,从竹木的到象牙的都有。此公抽足了大烟,有事没事就拿手摩挲着消遣,就像老葛朗台摸钱似的。一般人赌技高是为了赢钱,但是孙殿英不是,人家自有别的来钱的道,他玩麻将,就是为了交际和相人。
用他的话来说,人在麻将桌上是最能看出秉性爱好来的,一圈麻将打下来,人是什么德行、爱好什么、吃哪口、弱点是什么全都一目了然。反正不论是敌是友、上司下属、三教九流,孙殿英跟他们交往过程都离不了麻将。
饭后烟余,几圈下来,对方还蒙在鼓里呢,孙殿英可是知己知彼了。这样一来,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只要用得着,人家好什么给什么就是,反正余下来的招数肯定招招冲着痒处下家伙,不着道的少。所以,无论是北洋时期的河南督军赵倜,还是狗肉将军张宗昌,以及冯玉祥、阎锡山、张学良,甚至蒋介石和日本人,任凭他坏事做尽,还都能让他平平安安地坐在他的位置上。应该说,孙殿英的相术是灵验的,用不着去验证史料,只要我们费点心观察一下牌桌上各色人等的表现,也就一目了然了。平常的时候,人人都有假面,可一坐到牌桌前,则不由自主地原形毕露,动作加手势将内心暴露得干干净净,连流口水挖鼻孔这种不雅小动作都不会去掩饰。
孙殿英玩麻将,不仅有相术,而且还有哲学,在他看来,政治跟赌博是一样的,无非就是把钱收进来,再把钱散出去。收得多,散得开,是玩大政治的;收得少,散得不开,就只好玩点小的。有没有道理呢?读者诸公自己琢磨吧。
兵变与政治
1912年2月的一个晚上,商家云集的北京城东安门一带,突然枪声大作,人声喧嚷,向来还算安分的北洋大兵不知从哪儿一拥而出,一厢放枪,一厢乱抢东西。自打八国联军以来,北京人多时没见过这个阵势,一时哭爹喊娘、东躲西奔,像滚水浇在了蚂蚁窝上。刚刚从国外回来的齐如山(后来以帮助梅兰芳戏剧改革闻名的著名戏剧艺术家)倒是不怕,身着西装,站在大街上看了一个晚上的热闹。大兵们不仅没有动他一根汗毛,而且还不断地向他“咨询”。一会儿,一群兵拿着抢来的寿衣问他是不是绸子;一会儿,一伙人捧了一堆化银子用的小碗,问他是什么玩意。一伙大兵拿来一堆纸条,当被告知不过是挽联时,连连大呼晦气;抢着了貂褂的大兵们,当被证实所获最值钱的时候,一齐欢天喜地,大叫没白来。(《齐如山回忆录》)近代史上著名的北洋军曹锟第三师的北京兵变,在一个看客眼里,就是这么一幅画面。显然,不像后来的军阀大兵——兵变和抢劫对他们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此时的北洋军毕竟是清朝花大笔银子,袁世凯下大力气按照普鲁士陆军模式训练出来的军队,第一次集体抢劫还真有点“棒槌”(外行),不时地需要求教于街头的“顾问”(齐如山语)。
兵变是袁世凯的杰作。在袁世凯如约逼清帝退位之后,南京的革命党人也如约把临时大总统让了出来,可屁股尚未离开总统椅子的孙中山还有点放心不下,不仅急火火地炮制了一个临时约法,而且还想出了一个定都南京的办法来约束这个乱世枭雄。为了让生米变成熟饭,他派出了以蔡元培为首的使团前来迎请袁世凯南下就职。袁世凯当然不肯就范,离开自家的老巢到革命党的势力范围去,但又不想公开说不,于是他麾下的大兵就演出了这么一出戏。不过,虽然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北洋军更是向以昔日的袁宫保、今天的袁大总统的马首是瞻,但这种纵兵在大街上抢劫的事,还就是外号曹三傻子的曹锟才肯干(曹锟能从保定街头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布贩子,混成堂堂师长,靠的就是这股绝对服从的傻劲)。从此以后,曹锟的第三师以堂堂嫡系国军之身长时间背上了恶名,直到他的后任吴佩孚接手之后,花了很大力气才得以洗刷,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北京兵变抢了上千家的店铺,更把南方的使团吓得半死(使团住的地方,枪声尤其密),专使们一个个仓皇从窗户跳出,在墙根底下蹲了半宿。兵变的政治效应立竿见影,老袁有了不走的借口:北方不稳。受了惊吓的南方使团也领教了北洋军的厉害,只好作罢。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人对袁世凯最后的一点约束,就这样被消解得干干净净。
不消说,袁世凯是中国近代历史上最大的人物之一,谁来写历史,都绕不过他去。不过,他也是近代历史上挨骂挨得最多的统治者,同为挨骂的主儿,西太后至少清朝的遗老遗少不会骂,蒋介石至少国民党人不会骂;只有他袁世凯,清朝的遗老遗少骂,孙中山和身后的国民党骂,康梁党人骂,共产党自然也骂,甚至连他遗下的军阀子孙想要表白自己的时候都骂。海峡两岸的“正史”常常把历史涂得红白各异,只有到了老袁的鼻子那里是统一的,都是白的。虽然,近来对袁世凯的评价逐渐客观起来,说好话的人也有了。不过,在我看来,老袁的鼻子白,别人涂的成分居多,可也跟他自己没把事情做好不无关系,换言之,主要是因为他没有成功。没有成功不是他没有做成皇帝,而是他作为中国现代转换的中心人物,没有完成或者推进这个转换。虽然客观地说,袁世凯从清末到民初,为中国的制度转型做了不少事情,从军事改革到教育和行政改革,着力不少,史迹犹在。可是偏偏在转型的关键环节,袁世凯却没有做好,身败名裂自家也难辞其咎。从某种程度上讲,刚刚提到的北京兵变里,就有他失败的因素,那就是,以不正当的方式玩军人干政的游戏。
以马上得天下,在政治制度转换时期,本是应有之意。中国如是,西方也如是,英国的克伦威尔,美国的华盛顿,都有武夫的面目,均以武力打出一方天地。袁世凯凭军人力量起家,以当时情势论,非如此也难以服人,多舞弄几下东洋刀,原也无可厚非;在清廷和革命党之间玩抢帽子游戏,让北洋诸将打打停停,一会儿通电誓死捍卫君主立宪,一会儿嚷着坚决拥护共和体制,已经是在借军人玩权术,但还可以勉强算是夺权之际的战术变通。可是到了大总统已经到手的时候,不想南下就位,不肯明言,却玩兵变的损招,说明袁世凯不仅不是当时国人所称许的中国第一华盛顿和世界第二华盛顿,连传统王朝的开国之君都不及,反而像是东汉末年和五代十国时期的军阀。
对于国家体制而言,军人从来都是双刃剑,成事亦可,败事更易,现代的民主国家如此,古代的帝制中国也如此。所以,人们往往采用各种制度性的防范机制,最大限度地遏制军事力量在政治体制上的作用,尽可能减少或者压制军人在政坛上的发言权。西方现代制度是文官治军、军人中立、军人不干政原则,而古代中国的制度安排,用西汉的一位高阳酒徒的话来说,就是以马上得天下,不能以马上治之。所谓提倡文治,以文制武,建构礼制框架。在礼制框架中,武人的地位往往被边缘化。几乎每个传统王朝的皇帝都知道,尽管政权没有武人不行,但对王朝最致命的威胁恰也来自于自己麾下的这些赳赳武夫。
就辛亥后的情势而言,袁世凯不想去南方就职,只要明的坚持不去,随便找点什么理由都无不可,革命党人实际上是拿他没办法的,否则也不会因区区一次兵变而全面让步。其实,如果革命党人真的有力量,根本不会把总统让出去的,现在大头已经让步,小的方面自然也就不好坚持了。可是,自以为聪明的袁世凯却偏偏选择了最下三烂的对策,唆使军队闹兵变,由此产生自己留在北京的借口。他不仅让军人直接干预国政,而且采取了最不该采取的手段——兵变。要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兵变都是历代统治者最大的忌讳,是对统治的最大威胁,在某种程度上比农民造反更令皇帝焦心,不到万不得已,在上面的人不敢轻易走这一步。更为可怕的是,允许军人以兵变的方式干政,就意味着手段的起码行为规则底线的被突破,以后什么军人都可以干了(赵匡胤陈桥兵变,那是夺取政权的不得已,玩过之后随即就是杯酒释兵权,在制度上将推他上台的武人限制得死死的,否则他就很可能像五代时期所有的君主一样,在下一次兵变中被同一伙武人玩下去。袁世凯玩了兵变,却玩不了杯酒释兵权,所以没有古人的下场好)。
自曹锟北京兵变之后,袁世凯经历了短暂的凯歌行进的兴奋,北洋大兵不仅帮他扫荡了南方的革命党势力,逼得孙中山、黄兴等人再一次流亡海外,而且和警察流氓一起,包围国会,断水绝粮,逼得国会议员们把袁世凯选成正式大总统。可惜蜜月不旋踵就过去了,骄兵悍将们很快就找到了唐朝中后期的藩镇和五代军阀前辈的感觉,不听命令、侵夺行政权力成为家常便饭,连兵变也很快变得司空见惯了。从北京兵变以后,大兵们烧杀抢掠,技艺日益娴熟,不再需要“顾问”指点,如果齐如山这样西装革履的人还敢往前凑合,那么恐怕连衣服都会被剥了去。散在各处的督军和师长们都成了据地自雄的土皇帝,袁世凯虽然贵为大总统,却谁也指使不动。各省上解中央的款项越来越少,军头们甚至连海关的解款都敢劫了自己花。到了这个时候,醒过味来的袁世凯连声地唱起军人不干政的高调,并且策划废督,可惜已经晚了,对于做了督军的昔日俯首帖耳的部下,他哪一个都不敢动,也动不得。在怎么着都没辙的情况下,出主意的谋士和袁世凯自己一起怀念起昔日君主的威势,于是大家像演戏似的演出了洪宪帝制。各种帝制情愿团,从乞丐到妓女,像农民闹社火似的出现在北京街头,不知是袁的手下蒙了他,还是他自己情愿被蒙,总之袁世凯“顺应民意”做了皇帝。结果却是给各式各样的反袁势力一个合适的借口,蔡锷反袁的大旗一举,散在各地的北洋将领们不仅不帮忙灭火,隔岸观火者有之,暗中助敌者有之,宣布独立者更广而有之,直害得袁世凯坐在家里天天听噩耗,直到害病归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