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逼清廷退位时候,很多人都骂他是曹操,遗老遗少不用说,据冯玉祥说,连北洋军中也有这种议论。当然,他们所说的曹操,主要是《三国演义》上的形象。不过,如果指好行诈术这一点,袁世凯的确有点曹操的味道,只不过,曹操玩的是天子,而袁世凯玩的是军人。曾经担任过袁世凯外交秘书的著名外交家顾维钧在他的回忆录里曾经记录过他和袁世凯的一段谈话。他说袁世凯问他,像中国这样的情况,实现共和意味着什么。顾回答说,共和的意思是公众的国家。袁世凯认为,中国的老百姓怎能明白这些道理,当中国女仆打扫屋子时,把垃圾倒在大街上,所关心的只是屋子的清洁,大街上脏不脏她不管。顾说这是因为人民缺乏教育,他们的本性是爱好自由的,只是不知道如何去获得自由,那就应该由政府来制定法律、制度来推动民主制度的发展。袁世凯表示,那可能需要几个世纪。因此,顾维钧认为,袁世凯虽然贵为总统,却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共和国家,什么叫民主政治。其实,袁世凯也算不上是一个合格的传统政治家,他不知道,无论何种政体,玩军人干政都跟玩火差不多,最后这把火不仅烧掉了袁家的洪宪皇帝,连袁大总统的椅子也烤焦了。
洋人遇见兵
俗话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其实,洋人遇见兵,有时也挺麻烦的。庚子以后的中国兵,对洋人很怵,一方面被八国联军打怕了,一方面担心人家再说自己是拳匪,不文明。所以,即便在革命时期,交战双方的革命党和清军都竞相保护洋人,动粗的时候,只要碰上洋人,不管西洋还是东洋,都客气极了。革命军满大街追着人剪辫子,碰上给洋人当差的中国奴才不乐意,只要洋人出来说句话,辫子就留下了,还要道声歉。
不过,误会总会有,尤其在打仗的时候,西洋人还好说,毕竟长相有别,东洋人就麻烦,一个不留神,弄错了,就有麻烦。
辛亥革命后不久,袁世凯和革命党人就闹翻了,革命党二次革命,南京闹得最凶,先后两次枪声响起,打了又打。袁世凯用来镇压南京革命党人的干将是号称辫帅的张勋。张勋拖辫子,是为了表示爱皇帝,爱清朝的皇帝。张勋和手下的辫子兵,辫子粗,手也狠,打散了革命党人,张勋放假三日,放手让这些丘八在城里烧杀抢掠,一时中外舆论大哗。放肆够了的辫子兵在整队集合的时候,张大帅一点名,发现人少了很多,原来不少人抢够了就开溜回家享福去了。兵少了,但张勋却堂而皇之地住进了从前的两江总督府,每日吹号放炮,过过民国的“两江总督”的干瘾。
然而,没想到辫子兵烧杀杀过了头,把三个日本人也报销了,惹出了外交事端。日本公使不依不饶,非要把张大帅撤职查办不可,外务部说好说歹,千陪情万赔钱,才保住了张勋的官位,但是条件是,张大帅必须放下身段,亲自率领辫子兵到南京的日本领事馆道歉。辫子兵遇见洋人凶不起来,尽管有一万个不情愿,张勋只好带着部下,拖着辫子到日本领事馆道歉。鞠躬如仪之后,日本领事指着张勋脑后的大辫子说:这玩意不卫生。
不卫生的大辫子,张大帅后来一直拖着,不过他从此以后学乖了,不再误伤洋人,即使在最得意也最失意的复辟时期,也是如此;所以,复辟失败,才可以躲进荷兰使馆,在洋人护佑下全身而退。
爱皇帝爱得不得了的张勋,遭遇了洋人,直不起腰来,很是委屈;讨厌皇帝讨厌得不得了的冯玉祥,也遭遇过洋人,而且也是东洋人,却有几分潇洒连带几分滑稽。那是在几年之后,身为旅长的冯玉祥被派往湖南常德做镇守使。其时中国的民族主义正在兴起,常德也有反日示威,日本商人于是推领事去找冯玉祥,要求制止反日行为,保护日本商人。冯玉祥痛快地承诺,每个日本商店派两个士兵“守护”,荷枪实弹,刺刀明晃晃的,只要有人进店,士兵就前去盘查。一来二去,弄得日本人的商店门可罗雀,日本商人受不了,只好请求撤去保护,制止民众反日的事儿,也不好提了。
北洋时期,是个军阀自己对自己的官衔说了算的时代,中央政府要想解除一个手握兵权的军阀的官职比登天还难,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此下策,即便出来这个下策,实际上也执行不了。对军阀而言,大不了去一个空头衔,但对中央政府而言,却添一个敌人。满清时代,洋人在地方碰到麻烦,公使到总理衙门一交涉,中央政府一个命令,地方都害怕,军人也不例外,只有让步、“保护”的份。但北洋时期这种事有点行不通,如果地方军阀存心找洋人的晦气,中央也无可奈何,除非洋人肯自己出头,派兵过来。但是一般的小事,又不值得洋人大动干戈。所以,碰上冯玉祥这样的人,不仅派兵“保护”过日本人,据说还动过粗、跟鬼子骂过街,洋鬼子也拿他没办法。实际上,其实当时只要张勋挺住,大可以不必受那个委屈。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那些见了洋人硬气不起来的人而言,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自己什么地位,摊上事儿,遇见洋人,总归要低头。
撒钱的兵法
袁世凯死后,中国进入了军阀混战时期,军头甲乙丙丁相互开打,先是电报战,然后上枪炮,忙得外国商人一船一船地将西方军队淘汰下来的军火运过来,中国成了国外枪械的陈列所。不过,跟贩运军火的商人不一样,在那些观察过中国内战的外国记者眼里,中国的仗,不是用枪炮,而是用袁头(银元)和烟土打的。无论各方军阀之间结盟也罢,交战也罢,各自的代表都在烟馆和娼寮里把酒言欢,大大小小的交易不停地在做,只要价钱合适,袁头和烟土到位,战争也就结束了。
当然,这种说法并不全对,真刀实枪的战斗在军阀之间也是有的,因为如果仗打赢了,袁头和烟土一样不少。不过,中国那时候的战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撒钱兵法的确用得非常多,缺了这个法宝好像战争就没味道了。那个以东陵挖坟闻名的小军阀孙殿英有过这样一句名言,政治也好,打仗也好,无非就是怎么把钱挣回来,再怎么把钱撒出去。在孙殿英看来,蒋介石要算是个中的翘楚,所以他是老大。其实,但凡成点气候的军头,多是此道的斫轮高手,只不过,强中自有强中手,碰上了一比,就看出谁的手笔更大了。
1930年,蒋冯阎中原大战,一边是冯(玉祥)、阎(锡山),一边是蒋介石。一群小军阀首鼠两端,在两边都派有代表。蒋介石出手大,对这些代表,要钱给钱,要女人给女人,绝口不谈立场,也不要求他们站在自己这边;而阎锡山虽然也给钱,但斤斤计较,给人报销点路费,就要求代表回去劝说主公出兵相助。结果是被蒋介石拉过去的人越来越多,连本来倾向冯阎的人也都翻了脸。
在蒋介石的手下,有位专门撒钱的高手,名叫何成浚。此公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位列上将,却没有带过一兵一卒,专干穿针引线,凿墙洞,挖墙脚的活计。中原大战的西线,蒋介石把何成浚派了过去当总指挥,所指挥的军队都是跟他没有任何渊源的杂牌,也就是我们所提到的原来依违于两边的小军阀,一个不小心,没准就倒戈了。可是何成浚有办法,他从汉口调来一长列“花车”,停在战线己方一侧,花车里不仅有美酒佳肴、云烟云土,而且还有三千佳丽,几乎把汉口有点模样的妓女网罗一空。自己这一方的军官自然可以进去享受,对方排以上军官想要过来,也欢迎,吃喝嫖赌之余,还可以带一叠袁头走。
就这样,在西线战场,留声机里毛毛雨的靡靡之音盖过了枪炮声,冯玉祥亲率主力在东线苦战之际,西线已经瓦解了。战后,几乎丢光了老本的冯玉祥在日记里写道,他的西北军哪儿都好,就是一见不得钱,二见不得女人。
岳飞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但没说武官不能爱钱,不可好色。可见在过去的战争中,金钱美女作为基本的激励手段,是不可或缺的。孙子兵法说,上兵伐谋,次兵伐交,最后没办法了才动粗操家伙。伐谋伐兵,都要有金钱做后盾,因为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手艺,其实就是做买卖,多财才能善贾。北伐之初,革命军有主义、有精神,仗打赢了,有威有势,军阀们纷纷靠过来,一旦人多势众,主义和精神就不要了,清除共产党,跟国民党“左派”分手。当了家的新人,仔细打量一下,好像跟旧人也没多少区别,再一次军阀混战,精神和主义都靠不住,只能靠古已有之的老法子。多少年以后,有个研究这段历史的西方人看得明白,国民党取代北洋军阀,叫做“流产的革命”。
其实,最严峻的问题是传统的强固,革命即使不流产,传统还是有可能回来的。
前头捉了张辉瓒
张辉瓒在军阀时代,不算是大人物。他的出名主要由于他是国民党对中央苏区第一次大规模“围剿”的前敌总指挥,而且一败涂地,经过毛泽东诗词的“表彰”。清末湘军兴起以来,湖南出将军,但战事也多。外面的人打还不够,自己关起门来打。北洋时期,就数湖南军阀的派系多,有赵(恒惕)派、程(潜)派和谭(延闿)派,后来赵派中又分裂出唐(生智)派,湘西还自成一个系统,谁也不理。张辉瓒就属于势力最弱的谭派的一个小小的师长。那个年月,军长、师长、司令遍地都是,有两杆枪就可以充司令,一杆手枪自己拿,另一杆长枪卫兵扛。谭派在湖南,多数时候在野,甚至四下流浪,寄人篱下,所以张辉瓒这种师长能有多少军队,天才知道。当然,张辉瓒还比较幸运,由于主公谭延闿站队正确,选择了国民党,在国民党内又选择了蒋介石,所以在协助蒋介石打败了政敌唐生智之后,谭派居然在湖南当家作主了,虽然此时谭延闿已经将军队交给了部下鲁涤平。
在谭延闿暂短的主政湖南期间,论功行赏,张辉瓒曾做过一任湖南的警察厅长。说起来,张辉瓒也算是个读书人,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向有儒将之名,所以在警察厅长任上很是出了一回风头。据说他有次设计抓了一个很伤风化却又在政界很有靠山的老鸨,将其就地正法,还附了一篇骈四俪六的判决书,很是让遗老遗少兴奋了一阵子。在跟鲁涤平之后,张辉瓒对付打算跟蒋介石叫板的唐生智,抄后路,也抄得不错,害得唐生智兵马未动,就已经四分五裂崩溃了。
不过,此公跟红军打仗却运气很差,第一仗就被歼灭(师部并两个旅),自己做了俘虏。幸好由他小舅子朱耀华率领的一个旅,见机得早,开溜及时,不然后来为他修坟的人都没有了。被俘之后,据红军的叛将龚楚说,张辉瓒被带到了朱德那里,朱德表示要办一个红军学校,让张来做教授。张辉瓒还见到了同乡毛泽东,张口便称润之先生,彼此还叙了旧,他们原在大革命时期的广州曾经相识,毛还到湘军做过演讲。张辉瓒表示自己可以给红军捐献药品和弹药。据郭化若回忆,毛泽东显然当时没有杀张辉瓒的意思,双方谈得还不错,而且张的利用价值还挺大,至少对红军的装备改善会有帮助。可是,毛泽东见过之后,不知怎的,张辉瓒就被拉去开公审大会了。会后,张辉瓒的头被割了下来,放在一块木板上,顺赣江放了下去。这颗头后来被葬在岳麓山,蒋介石送了一副“呜呼石侯魂兮归来(张辉瓒字石侯)”的挽联,坟安在跟黄兴和蔡锷的坟很近的地方,规模也差不多。当然,现在的人们是看不到了。
小时候,我中学有个很好的朋友,他父亲是朱耀华的后人,跟张辉瓒有亲戚关系,由于不满于现实而倾向革命,后来却被发配到了黑龙江的北大荒。他和父亲一直都在为张辉瓒背黑锅,混都混不过去,因为那是领袖诗里提到的反面人物。在“文革”期间,革命小将见了他家的人,就会背诵:“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
张辉瓒,就是这样一个很惨的人,很不幸参与了第一次“围剿”,很不幸碰上了毛泽东,碰上了毛泽东又不赶紧逃,还逞能孤军深入,更不幸的是大名被毛泽东的诗记录了下来,想不遗臭万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