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同治丁卯年(1867)暮春,科考在即。
史载,当年蜀中大旱,九十余日无雨,两川二十六州一百零七县普闹春荒,饿殍遍野,贼盗棒匪云涌风起。值此兵荒马乱之际,寒窗苦读的莘莘学子,虽知赶考途中行径艰难,但仍然不愿意放弃这个金榜题名、光耀祖宗的机会。一时间内,两川青年俊才无不呼朋唤友,结伴而行,向着京师水陆并进。
遂州学子朱坦能,家住北门玉堂街朱家花园。朱家是遂州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有良田千顷,仆工百人,因此,与朱坦能平素往来的大多是州府衙门里的官宦子弟。今年惊蛰节前后,他看见许多外地举子纷纷挑箱荷担从门前经过,心中甚是痒痒。
遂州历来乃文章锦绣之地,考究清朝蜀中旧事,相业以张文端公为最优,科第以榜眼李仙根为最显,至于诗、书、画三绝,树帜立坛于大清一朝,为后贤所景仰企慕者,前有潜叟吕半隐(吕潜),后有检讨张船山(张问陶)。溯本清源,诸位先贤大家,无一不是遂州人氏也。朱坦能素有效法乡党先贤之雄心,自恃文章风流,也有心远赴京城一试身手,遂相邀同城举子数人,择一吉日良辰,从州城东面滨江的犀牛堤码头出发,乘一巨舫逆涪水北进。
当其时,春意正浓,风和日丽,两岸青山如黛,一河碧浪似绸。众学子诗词唱和,饮酒猜谜,自是逍遥快活。
临近中午,船行梓、遂二州间,两州界地涪江关,是蜀中进入京师的咽喉,乃龙蛇混杂之地。朱坦能一行十数人,随身所携盘缠物资甚是沉重,且多银两古玩。守关兵丁见众人皆文士,又毫无江湖经验,便好意提醒他们,时值乱世之秋,江湖险恶难测,投店住馆须财不露白,谨防盗贼棒客觊觎。
众位举子饮酒正酣,听到兵爷的劝言,齐声大笑兵哥哥当真傻得可爱,岂不见皇皇一舫十数人之众,就算有刀客棒匪光顾,又何惧之有?
驻关士兵见他众人幼稚可笑,把自己的肺腑之言当做了耳边风,便不再与之理会,一边摇头一边招呼同伴,打开水寨大门放他们过去。
船又逆水上行十里,舟子报已到梓州清溪镇。
朱坦能端端地坐在船头,远远看见岸边一棵大黄葛树下,站着一位少年,身着月白色长衫,头披蓝色头巾,望之如玉树临风。
待到巨舫临岸,白衣少年请求搭船北上。
众人喜他素洁雅致,便允许了他上船。少年自言姓施名良,梓州云台人,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怕一个人独行不安全,故来与众位良兄同行。
朱坦能一众举子听他言语甚谦,欢天喜地地将他迎入船舱。
白衣少年来到后舱坐定,从所携竹箱中取出一炉一壶燃之,壶中取江水盈颈,待沸,取茶叶少许放壶里,敞盖烹之。俄而,壶中汩汩有声,轻风拂煦,满舱茶香四溢。
朱坦能等人皆富家子弟,平时里品茶饮酒唱川剧,逗鸟遛狗“打双陆”(一种赌博工具),无一不是清玩高手。此时,见白衣少年取江水烹茶,无不抚掌叫好,言其茗品必是蒙顶皇茶。
少年点头称是,一边夸赞众人乃饱学之士,一边遍置茶盏于木几上,一一相邀诸位同袍共饮。
众位举子虽家资百万,却哪里享受过如此美妙的佳茗?其入口润而嫩,滑而香,直饮得众人摇头晃脑,连连称妙。
少年见诸位同袍品得如痴如醉,自言其茶其艺皆有出处,叙茶艺之事,言语俊美,文采灿然。
满座学子见少年言谈举止有度,无不为之倾倒,纷纷恭维他必中本科魁首。于是,众人又辅以酒食同饮,把他当成自家兄弟一般,唯恐招待不周。
船入清溪峡中,江岸夕阳已坠,偶有船家渔火明灭。朱坦能抬头望了望天,吩咐舟子择一避风处泊舟。
夜幕四合,山间微有光亮。举头望峡,果真是山高月小。如此美景,怎可少了美酒?众人又辅食倾壶长饮。乘了酒兴,白衣少年请求道:“江天暮景殊佳,又有美酒佳肴相佐,可惜少了红袖添香。施某携有短笛,愿为诸君一奏,以助雅兴。”
朱坦能带头鼓掌称妙。
少年自怀中取出一短笛,长约七寸许,通体金光灿烂。少年持笛于唇,倚舷舫站立,凝神静息片刻后,便启唇徐徐而吹。一曲《高山流水》,清越而悠扬,笛音在峡谷中穿越回荡。
一曲终了,一江水声伴随笛声余音缭绕,直使得鱼龙惊飞,蟾兔欲跃。众人击节相和,尽皆叹服曰:“龟年重生,亦自当羞愧不如矣!”
正当众人忘乎所以之时,忽听得芦苇丛中哗啦一声响,朦胧夜色中一豪客纵身跃入舫中,髯须如虬,手执一柄雨伞,直取白衣少年心窝处。
那少年正在神思迷离间,猛觉得锐气穿心,本能地向右边侧了侧身,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偷袭。同时,手中的短笛已迅速搭上了来袭伞柄,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
众人骇了一跳,始知二人手中之物皆铁器。见他二人不由分说就交上了手,只道是盗贼乘夜色前来抢劫钱物,吓得一个个趴在舱底不敢乱动。
唯有朱坦能稍微胆壮一些,站在后舱观他二人争斗。
白衣少年身轻似燕,手中短笛如灵蛇吐信,招招直指虬髯客执伞的手腕。虬髯客步履沉稳有力,手中雨伞似金刚铁杵,着着直捣白衣少年面门。
斗得性起,虬髯客猛然将手中的铁伞一抖,伞骨哗啦一声响,油纸散落,现出一柄黑沉沉的铁剑来。白衣少年见了,嘴里“噫”了一声,手中的招式不变,突然向后一仰,跃入江中遁去。
朱坦能见白衣少年败走,心中亦恐亦惊,怯怯地望着虬髯客。众学子越发地害怕,伏在地上两股颤抖不止。
虬髯客收了手中铁剑,端坐在木几前的鼓凳上,对众人嗡嗡地说道:
“尔等赴京应试耶?”
众学子惶惶不敢动。朱坦能在后舱轻声回答道:“是。”
虬髯客又嗡嗡言道:“所带银两多乎?”
众人不知他所言何意,皆大声答道:“多,多!小的们愿全献给你,请好汉不要杀了我等。”
虬髯客笑着说:“无怪乎,尔等竟然惊动了金笛郎君。”
众人不知虬髯客口中所说的金笛郎君是何人,皆满脸不解地望着他。
虬髯客见了,知道面前诸子全是书呆子,便笑着解释说,刚才那位吹笛的少年,乃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金笛郎君,又名“白衣秀才”,此人是涪江上说一不二的厉害角色,手下有兄弟百十个。虬髯客一边缓缓道来,一边嗤笑仍伏在地上的人,不屑地说道:“尔等只知读书,考上功名又有何用?”
众学子闻言越发惶惶不安,纷纷抬头偷看。虬髯客见众人惶恐不安,唯有朱坦能胆气稍豪,便对他说道:“金笛郎君奏曲并非取悦尔等,实则是号令贼众前来袭取钱物。涪江水匪彪悍而贼匪众多,尔等害怕可暂去前面三里的清溪镇一宿,不畏者留下来看在下杀贼。”
众人眼见江岸山影恍如魑魅,谁人胆敢前往清溪镇?
朱坦能嘱咐众人去舱中各自就寝,自己择船尾处假寐,以静观其变。
虬髯客待众人睡去,独自引颈狂饮,连倾数十觥不醉。饮罢,取出铁伞枕在脑下,瞬息之间,鼾声如雷。
夜半月隐,众人忽听得虬髯客大声呼道:“贼至矣!”
一船之人皆惊醒,全部躲在被褥里尖起耳朵凝听。
朱坦能侧目窥视,见虬髯客执伞蹲踞船头。时月黑星稀,借着一江水光,可微辨人影,约有十数人,皆黑衣玄裤,手执白晃晃的利刃,悄然摸到了船边。
领头一贼,猛然看见虬髯客怒目张须而立,挺起手中利刃直指着虬髯客,大声叫喊道:“金笛郎君有令,有取虬髯汉子首级者,赏白银千两!”
虬髯客默不做声,抖落雨伞上的油纸,抽出那柄铁剑相格,只一个回合,贼首应声而倒。
众贼见虬髯客厉害,便迅速地分成若干小组,团团将他围住。刹那间,众贼刀槊环进,从四面向虬髯客进攻。
虬髯客从容挥剑,呼呼作响。停泊在浅水处的大木船受到外力震荡,激起满江波涛汹汹,与芦苇丛中瑟瑟的风声相应。
众贼左右不得进,反而屡遭扑刺落水。余贼不敢恋战,乘乱四下奔逃。
虬髯客拾起贼人所弃弓弦,连发射之,众贼尽告毙命。
朱坦能呼唤众位同袍起身相谢,虬髯客一脸淡然,丝毫看不出他刚才激烈打斗过。朱坦能叫船上的杂工们,将众贼的尸体一一抛进江中,但遍视不见吹笛少年之尸。倒是有一肥硕贼,隐隐约约觉得面熟,众人掌灯细观,此贼竟是涪江关那个提醒他们的守卒!众学子倾其所携美酒,团团捧杯以敬虬髯客。
虬髯客复又连饮数十觥,仍无丝毫醉意。时月出如新,虬髯客抚须朗声说道:“国家求才待用,尔等却只知死读四书五经,双手无缚鸡之力,与闲坐床头侍弄稚儿的妇人有何两样?”
众举子唯唯诺诺,不敢多言。朱坦能跪拜曰:“壮士救我等众人性命,愿闻尊姓大名,他日也好报之万一。”
虬髯客双手将朱坦能扶起来,举铁伞叩舷独啸:“余非壮士,亦无姓名,更不望报。吾去矣!”语音未了,一跃已不见了身影。
五日后,朱坦能一行人来到京师,择京师最为豪侈的富阳驿馆下榻。
一日夜深,朱坦能温习完功课,正准备上床就寝,忽听得隔壁传来一阵阵轻声的吟哦,声音有些耳熟,便悄然来到窗下视之。只见虬髯客赫然坐在书桌前,手执一册黄卷诵读。
朱坦能心中大为惊讶,虬髯客有万夫不当之勇,居然又识得四书五经,真乃人世间的奇男子也,遂上前敲门,欲道一声安详。
虬髯客启窗睨视,微微一愣,复又将花窗关上,仿佛根本就不相识一般。
朱坦能感到十分怪异,满心疑惑地言于诸子,同袍皆不信。
次日晌午,朱坦能悉心撰就一文,自谓绝妙,欲与人研讨,但众子都已经午寐,唯见虬髯客端坐窗前沉思。
朱坦能兴冲冲地来到虬髯客的房前,推门而呼。
虬髯客正在案上奋笔疾书,忽听到朱坦能的呼号,不由得大声怒斥道:“竖子败吾事也!”
朱坦能受到虬髯客大声喝骂,一时不知所措,左右两脚一前一后跨在门槛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虬髯客复叹息道:“铁剑呀铁剑,今科本该中得会元,谁知还是牛后郎之命,天意乎?”抬头看见朱坦能尴尬万端地跨立门槛上,便苦笑着说,自己寒窗十年,自谓满腹经纶,遂来京师应试。适才文思正如泉涌,谁知疾书之际,却遭尔嚷嚷,文气戛然而止。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朱坦能闻听此言,大感惭愧,一口气连赔了六个不是。
虬髯客见他憨得可爱,便笑了笑说道:“今以吾文赠尔,可获会试第二,会元者必白衣秀才也。”复伏于案,挥毫笔走龙蛇间,风行海涌,锦文立成。写完后看也不看,掷于朱坦能手中,嘴里说道:“吾去矣。”即提剑而出。
朱坦能细看虬髯客之文,果然构思绝妙,锦句连连,满纸文采灿烂;书法更是矫健非常,有金钩银划之骨、大开大合之势,似侠行道上,又似剑舞风雪。朱坦能细细揣度,不禁嗟叹不已。
会考之时,朱坦能信心满满地以虬髯客之文应之。待到发榜之日前往观看,果然中了会试第二;会元者,竟真是白衣秀才金笛郎君!朱坦能心中惊异,始信虬髯客乃异人也,遂将这段秘密深藏心中。其为官三十年,始终不敢轻言会试之秘。
大清同治十三年(1874)春,遂州卧龙山中有人置地百亩,修筑了一座大庄园,庄名“书香铁剑园”。主人虬髯,常舞铁剑于庄前龙湫。当地人传言,曾看见京师高官者,自言姓朱,暗中造访书香铁剑园,说是为了谢恩而来,主人闭门不见。同年冬月初五,十九岁的穆宗载淳驾崩,当天夜里,又有白袍人月下吹笛,一曲《高山流水》终了,庄园大门洞开,主人恭迎白袍人进入庄内。翌日天明,偌大的山庄空无一人,唯一剑一笛并悬宅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