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哭了,大哭,然后他们开始做爱。吵架为他们开启了性爱之门,这几乎已经成为这种事还会发生的唯一方式。屋外暴雨如注,闪电照亮夜空,他试图用自尊和欲望填满她,试着向她传递,他是多么需要她成为那个他可以将他的关爱注入其中的人。这招从来都不怎么奏效,不过,当他们做完,有那么一阵子,他们躺在一起,在长久婚姻带来的那种宁静的庄严中彼此相拥,在共同分担的悲伤和对彼此造成的一切伤害的原谅中忘记了自己,睡了。
第二天一早,帕蒂就出门去找工作。不到两小时她就回来了,连蹦带跳地来到沃尔特的办公室,在大楼这间有很多扇窗户的“温室”里,宣布健身共和国俱乐部已聘请她做前台接待员。
“我不知道这个好不好。”沃尔特说。
“什么?为什么不好?”帕蒂说,“那是乔治城唯一不让我觉得难
堪和恶心的地方。而他们恰巧有空缺!这是相当好运气的事。”
“凭你的才干,做前台接待似乎不怎么得体。”
“谁会觉得不得体?”
“那些可能见到你的人。”
“哪些人?”
“我不知道。那些我可能去找赞助的人,或寻求法律支持或帮助的人。”
“哦,我的上帝。你在听自己说话吗?听到你刚刚说了些什么吗?”
“听我说,我在努力与你坦诚相见。不要为我的诚实而惩罚我。”
“沃尔特,我是在为你这番话的具体所指而惩罚你,不是为你的诚实。我发誓!‘不得体’。哇。”
“我是说,健身房里的这样一份初级工作对你而言太屈才了。”
“不,你是想说我太老了。如果杰西卡去那里做暑期工,你不会有任何问题。”
“事实上,如果她一整个夏天就光做这个,我会感到失望。”
“哦,老天爷,那我真是说不过你了。‘任何工作都比没工作强,哦,不对,对不起,等等,你真正想去做而且有资格做的那份工作比没有工作也好不到哪里去。’”
“好的,没问题,接受那份工作吧,我不介意。”
“谢谢你的不介意。”
“我只是想说你贱卖了自己。”
“这个嘛,或许这份工作只是暂时的,”帕蒂说,“或许我会拿到我的房地产经纪人资格证,像这里每个找不到工作的妻子一样,卖那些木地板都已经弯曲了的脏兮兮的小破房子,一栋卖它个两百万美金。‘一九六二年,就在这个洗手间里,休伯特?汉弗莱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排便运动,为纪念这个历史性的事件,这栋房子已被列入国家注册局的登记簿,这也是屋主要价高出市价几十万美金的原因所在。厨房的窗户后面还有株杜鹃,虽然很小,但相当漂亮。’我可以开始穿粉色和绿色的衣服,以及巴宝莉雨衣。我将用我的第一笔大额佣金买一辆雷克萨斯SUV。这样就得体多了。”
“我刚才说‘好的’。”
“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肯让我去做我想做的工作!”
沃尔特看着她大踏步走出房间,停在了拉丽莎的桌旁。“你好,拉丽莎,”她说,“我刚找到份工作。我将在我的健身房上班。”
“那不错,”拉丽莎说,“你喜欢那家健身房。”
“是的,可是沃尔特认为这份工作不够得体。你怎么看?”
“我觉得任何诚实的劳动都能给人以尊严。”
“帕蒂,”沃尔特喊道,“我说过‘没问题’了。”
“瞧,现在他改主意了,”她对拉丽莎说,“之前他还在说不够得体呢。”
“是,我听到了。”
“对,哈—哈—哈,我相信你听到了。可是假装没听到也是很重要的,好吗?”
“如果你不希望别人听到,就不要开着房门说话。”拉丽莎冷冷地说。
“我们都得好好下点儿功夫去假装。”
成为健身共和国的前台接待在改善帕蒂的情绪方面起到了沃尔特希望一份工作可以起到的所有作用。所有,而且,唉,更多。她的抑郁似乎立刻就不见了,不过这只说明了“抑郁”这个词有多么迷惑人,因为沃尔特确信,帕蒂以前的不快乐、愤怒和绝望依旧存在于她这一套明快而脆弱的新存在方式之下。她上午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下午去健身房上班,晚上十点之后才会回家。她开始阅读美容和健身方面的杂志,开始化夸张的眼妆。她以前在华盛顿常穿的那种运动裤和宽松牛仔裤不见了,那种为精神病人量身定做的无拘无束的衣服,让位给裁剪更为贴身且相当贵的牛仔裤。
“你看上去好极了。”一天晚上,沃尔特特意友好地说道。
“这个嘛,既然我现在有收入了,”她说,“我总要找个花钱的地方,对吧?”
“你也总还是可以把钱捐给我们蔚蓝山基金。”
“哈—哈—哈!”
“我们需要很多钱。”
“我在享受,沃尔特,享受一点儿小小的乐趣。”
可她看上去并不真像是在享受。她像是在试着伤害他,或者刁难他,或者想要证明些什么。沃尔特也开始用帕蒂给他的一大堆免费健身卡在健身共和国锻炼,帕蒂对那些她为其扫描会员卡的会员们的友好程度令他不安。她穿着只有一点点袖子的健身房员工T恤,露出她那晒得很漂亮的上臂,T恤上面印着挑逗的口号(推动,流汗,提升)。她的眼里闪烁着兴奋剂上瘾者似的光亮,她那原本总是让沃尔特心动的笑声如今回荡在他身后健身房的门厅里,听上去却虚假而不祥。现在她把笑奉献给每个人,给每个从威斯康辛大道走进俱乐部的人,她的笑一视同仁,没有含义。然后,有一天,他在家里她的桌上看到一份有关隆胸的小册子。
“上帝,”他说,翻看着,“这有些不雅。”
“事实上,这是一份医疗手册。”
“这是精神病手册,帕蒂。它就像一本教人怎么才能病得更严重的指南。”
“这个,抱歉,我只是觉得,在我相对而言的青春所剩无几的日子里,真正地拥有一点点胸部或许会很不错。看看会是个什么样子。”
“你已经有胸部了。我喜欢它们。”
“哎呀,这话说得很中听,亲爱的,可是拿主意的人不是你,因为这不是你的身体。而是我的。难道这不是你向来喜欢说的话吗?你可是这个家里的女权主义者。”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要对自己做这些事。”
“呃,你不喜欢的话,或许你应该直接走人。你没考虑过这么做吗?
这会解决所有问题,而且,是立刻解决。”
“那永远都不会发生,所以……”
“我知道那永远都不会发生。”
“哦!哦!哦!哦!”
“所以我还是去给自己买点儿乳房吧,好帮着打发时光,给我自己一个存钱的理由,就是这样。我并不是在说大得离谱的那种。或许你会发现你喜欢它们呢。你想过这种可能性吗?”
他们的争吵释放出的长期毒性使沃尔特感到害怕。他能感觉到,这种毒正像阿巴拉契亚山谷中的那些煤泥池一样,在他们的婚姻中汇聚起来。凡是有大型煤矿的地方,比如怀俄明县,煤炭公司都会在矿区旁修建原煤加工厂,从最近的河流里取水洗煤,污水被收集在大大的毒泥浆池中。蔚蓝莺公园的中心地带就有些这样的煤泥池,这让沃尔特极其担忧,所以他派给拉丽莎一个任务:向他说明如何才能不这么担心这个问题。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任务,因为就在你挖煤的同时,你也将安全地深埋于地下好几百万年的有毒化学物质,诸如砒霜和镉,一起挖了出来,这个事实无法回避。你可以试试将这些毒物倒回废弃的地下矿井,但它们总有办法渗入地下水,并最终出现在饮用水中。
这和夫妻吵架时搅动起来的深埋于婚姻中的不愉快非常类似:有些话一旦说出了口,要怎么做才能忘掉它们呢?经过足够的研究和调查,拉丽莎得以安慰沃尔特说,如果煤泥被仔细隔离、正确存放,它最终会变得很干,足以用碎石和表层土覆盖,然后你就可以假装它并不存在。
这个说法成为沃尔特决意在西弗吉尼亚撒播的煤泥池福音。他相信它,就如同他相信生态根据地和以科学为基础的复植,因为他不得不相信它,因为帕蒂。可是现在,当他躺在天天旅馆满是敌意的床垫上,在天天旅馆粗糙的被单间无法入睡,他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有一丝一毫是真的……他肯定在某个时刻睡了过去,因为当闹钟在三点四十分响起时,他觉得自己被残忍地从混沌的状态中猛拉了出来。又是十八个小时的清醒、担忧和愤怒在等待着他。四点整,拉丽莎来敲他的房门,穿着随意的牛仔裤和登山鞋,看上去容光焕发。“我感觉糟透了!”她说,“你怎么样?”
“一样糟透了。你至少看上去并不糟糕,我就不行了。”
雨夜里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闻上去一股南方味道的浓雾,几乎和下雨时一样潮湿。他们在路对面的一家卡车休息站吃早饭时,沃尔特把自己收到《纽约时报》丹?卡佩维尔的电子邮件这件事告诉了拉丽莎。
“你想现在回去吗?”她说,“明天早上开新闻发布会?”
“我已经告诉了卡佩维尔我们周一早晨开。”
“你可以告诉他,你改计划了。处理掉这个麻烦事,我们就可以把周末空出来了。”
可是精疲力尽的沃尔特无法想象明早去主持新闻发布会。他坐在那里,无声地忍受着折磨,与此同时,拉丽莎在做他昨晚欠缺勇气去做的事情——在她的黑莓手机上阅读《时报》的那篇报道。“只有十二段,”她说,“不是很糟糕。”
“我猜就是因为这个其他人才没看到,我还得从我妻子那里听说它。”
“所以你昨晚给她打电话了。”
拉丽莎似乎话里有话,但他已累得无力去想明白了。“我只是在纳闷谁漏的口风,”他说,“还有,漏了多少。”
“可能是你妻子漏的口风。”
“是。”他笑了,然后就看到拉丽莎脸上有不高兴的神色。“她不会做这样的事,”他说,“不说别的,她才没那么在乎这个。”
“嗯。”拉丽莎咬了一口她的薄煎饼,扫视着小餐厅,脸上依旧是冷淡、不高兴的神色。她,当然,有理由在这个早晨生帕蒂的气,生沃尔特的气。有理由觉得被拒绝、被孤立。可这是沃尔特头一次从她那里体会到类似于冷酷的东西;这样的感受可怕极了。他以前无法理解的他这个处境的男人面临的问题,那些他只在小说里读到、在电影中看到的男人的苦恼,现在变得清晰起来:你不可能总是期待得到全心全意的爱,却不在某个时间给予回报。仅仅做个好人是不计分的。
“我只想开好周末的会,”他说,“如果我能有两天时间来安排反人口过剩运动,周一我就能面对任何挑战。”
拉丽莎一言不发地吃完了她的薄煎饼。沃尔特也勉强吞下了一些他的早餐,之后,他们一起走进受到轻度污染的灰暗清晨。在租来的汽车里,拉丽莎调整着他昨晚动过的座位和后视镜。在她伸手去扣上安全带的时候,他笨拙地将手放在她的脖子上,把她拉近一些,在路边通宵亮着的路灯灯光下,让两人严肃地对视着。
“没有你在我身边,我连五分钟都坚持不了,”他说,“五分钟。你明白吗?”
她想了想,点点头。然后,她放开安全带,把手放在他的肩上,郑重地吻了吻他,接着,后退一点儿,好估量这个吻的效果。他觉得自己此刻已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无法再前进一步。他只是等待着,而拉丽莎则像个聚精会神的孩子那样皱着眉头,她摘下他的眼镜,放在仪表盘上,然后把手放在他头上,用她小小的鼻子碰了碰他的鼻子。
有那么一瞬间,这种近距离下她的脸和帕蒂的脸的相似性令他困惑,不过,他所需要做的只是闭上眼,吻她,然后她就完全是拉丽莎了。
她的唇柔软似枕,嘴甜蜜如桃,血液充斥的头部暖暖的,秀发如丝般顺滑。他抗拒着亲吻一个这么年轻的人的罪恶感。他觉得她的青春就像是捧在他手中的某种易碎品,当她再次后退,用那双亮闪闪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他觉得此时此刻应该说点感谢的话,可他忍不住一个劲地盯着她看,而她似乎把这看成了某种邀请,从变速杆上爬了过去,别扭地跨坐在他的身上,这样,他就可以把她整个地抱在怀里了。然后,她亲吻他时的迫切和她离开时的渴望带给他无限的快乐,仿佛他身下的大地都被炸开了一般。他像自由落体一样往下掉,过去他所相信的一切都在向黑暗中隐退,他哭了。
“哦,这是怎么了?”她说。
“你得和我慢慢来。”
“慢慢来,好的,慢慢来,”她说,亲吻着他的眼泪,并用细嫩的手指擦干它们,“沃尔特,你觉得伤心吗?”
“不,亲爱的,我觉得高兴。”
“那么,让我爱你吧。”
“好的,你可以爱我。”
“真的可以吗?”
“是的,”他哭着说,“可是我们可能应该出发了。”
“稍等。”
她把舌头放在他的唇上,他张开嘴让她进来。她嘴巴里对他的欲望强烈过帕蒂全身对他的欲望。他透过她的尼龙外套抓着她的肩膀,它们似乎全是骨头和婴儿肥,一点肌肉都没有,柔软而热切。她直起脊背,俯身压了过来,将下腹紧贴在他的胸上;而他还没有准备好。
此刻,他走得更近了,但还没有完全到达。他昨晚的拒绝并不仅仅出于禁忌或者原则,他的眼泪也并非全是因为喜悦。
拉丽莎感觉到了,她从他身上退开一些,打量着他的脸。无论她看出了什么,反正接下来她爬回了自己的座位,从更远的距离观察他。
他把她赶走了,却又热切地希望她回到他的怀里,但他隐约记起,这便是他听过或读过的故事里那些与他处境相同的男人的可怕之处:这就叫作玩弄女孩的感情。他在没有变化的紫色街灯下坐了一会儿,听着州际公路上卡车开过的声音。
“对不起,”最后他这样说,“我还在试着弄明白该怎样生活。”
“没关系,你可以有一些时间去考虑。”
他点点头,注意到一些这个修饰语。
“可是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她说。
“你可以问我一百万个问题。”
“现在只有一个。你觉得你可能会爱上我吗?”
他笑了。“是的,毋庸置疑。”
“那么,这就是我需要知道的一切了。”随后她发动了汽车。
浓雾之上的某处地方,天空正在变蓝。拉丽莎把车开得飞快,抄小道出了贝克利,沃尔特高兴地看着窗外,不去理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而是安于自由地下坠。阿巴拉契亚山脉的硬木林是全世界生物最为多元化的温带生态系统之一,是众多树种、兰花、淡水无脊椎动物的家乡,在其丰富的生物资源面前,高原和沙质海岸只有忌妒的份儿,可这一切从他们正在穿行的这些路上并不怎么看得出来。这里的土地已经出卖了自己,它那极好的地形和价值可观的矿产资源打击了杰斐逊的自耕农的平均主义,促使地面权和矿业权汇集到外地富豪手中,贫穷的本地人和外来劳工则分配到一些边缘职业:伐木工,井下工,在剩余的小块土地上挣扎生存,并且无论是在工业革命之前、之时还是之后,他们都被此刻控制着沃尔特和拉丽莎的那种迫切的交配愿望所鼓动,向狭小的空间里塞满了一代又一代过大的家庭。西弗吉尼亚就是美国的香蕉共和国,就是它的刚果,它的圭亚那,它的洪都拉斯。
夏天,路上的风光还勉强看得过去,可现在,树叶还没长成,你只能看到遍地石块、又脏又乱的牧场,年轻纤弱的次生林,被挖得千疮百孔的山坡和被采矿污染了的河流,破旧的谷仓和未粉刷的房屋,深陷在塑料和金属垃圾里面的拖车房,以及一条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破烂土路。
越是深入偏远的乡下,景色就越是没那么令人灰心了。地处边远带来了人烟稀少这一宽慰:人烟稀少意味着其他一切都会更多。拉丽莎猛打方向盘,避开了路上的一只松鸡,一只迎宾松鸡,善良的鸟类使者邀请他们欣赏怀俄明县更为浓密的森林、破坏较轻的高地和清澈很多的溪流。连天气都为他们晴朗起来。
“我想要你。”沃尔特说。
她摇摇头。“什么也别说了,好吗?我们还有工作要做。先工作,然后再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