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再说话,令人困惑的安静。直升机旋翼拍击着曼哈顿下区的上空,和风声混杂在一起,炮制出一种古怪的声响。
“我们非常喜欢《无名湖》,”凯特琳说,“我们听说你在这里修建屋顶平台。”
“对,正如你们看到的,你们的朋友扎克利和他说过的话一样可靠。”
扎克利用他的橘黄色跑鞋晃动着那块釜山木板,假装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单独和卡茨待在一起,以此展示着他的泡妞基本功。
“扎克利是个出色的年轻音乐人,”卡茨说,“我非常喜欢他。他是个值得一听的天才。”
女孩们转头看了看扎克利,脸上是不感兴趣的厌烦表情。
“说真的,”卡茨说,“你们应该和他下楼去,听听他弹吉他。”
“我们其实更喜欢另类乡村音乐,”凯特琳说,“对男孩摇滚可没什么兴趣。”
“他也有一些很棒的乡村曲目。”卡茨坚持道。
凯特琳挺了挺胸,像个舞者那样展示她的身姿,从容地看着卡茨,似乎在给他机会以修正他对她表现出的无动于衷。她显然不习惯被无视。“你为什么要修建平台?”她问道。
“为了新鲜空气和锻炼身体。”
“你还需要锻炼吗?你看上去很健康。”
卡茨觉得非常,非常的累。无法让自己陪凯特琳玩哪怕十秒钟她想玩的游戏意味着他理解了死亡的诱惑。死亡是他摆脱压在他身上的负担——女孩心目中的理查德?卡茨——最利索的方式。在他们所处位置的西南方,耸立着艾森豪威尔时代修建的那座庞大的公用事业大厦,它几乎破坏了三角地每一个顶楼住户观赏那片十九世纪建筑的视野。
曾经,卡茨觉得这座大厦非常碍眼,有违城市建筑美学,可是现在他喜欢它,因为它碍了那些占领了这个区的百万富翁的眼。它像死亡一样笼罩着它下面的这些人所过的精彩生活;对他而言,它已经成了类似于朋友的存在。
“咱们来看看你做的香蕉面包。”他对那个矮胖女孩说。
“我还为你带了一些冬青口味的口香糖。”她说。
“我为什么不给你在口香糖盒子上签个名呢,然后你可以留着它。”
“那太棒了!”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支三福记号笔,“你叫什么名字?”
“莎拉。”
“很高兴见到你,莎拉。我会把你的香蕉面包带回家,作为今晚的甜点。”
凯特琳带着一股类似于义愤填膺的情绪审视了一会儿这番对她那美丽自我的不敬之举。然后她朝扎克利走去,另一个女孩紧跟其后。
卡茨心想,这未尝不是个办法:不要想着去干那些他憎恨的女孩,而是干脆忽略她们了事。为了把注意力集中在莎拉身上,不去理睬那个有磁力的凯特琳,他拿出他买来帮助戒烟,好让他的肺休息休息的斯库尔无烟烟草,往牙龈和面颊间塞了一大撮。
“我能试试吗?”胆子变大了的莎拉问道。
“你会觉得恶心的。”
“可是,就试一点点?”
卡茨摇摇头,把烟草罐装回口袋,于是莎拉又问,她可不可以试试发射钉枪。她简直是一个活生生的向人们宣传她接受的新式家庭教育的广告:你有权利提出要求!仅仅因为你不漂亮并不意味着你不可以提出要求!你的努力,如果你够勇敢作出这些努力,会受到这个世界的欢迎!她的这种烦人劲和凯特琳那种一样让人厌倦。卡茨纳闷,十八岁的他是否一样无聊,还是说,如他此刻体会到的这样,他对这个世界的愤怒——世界于他是满怀敌意的对手,因此配得上他的愤怒——使得那时的他比这些自负的年轻人有趣一些。
他让莎拉发射了钉枪(钉枪弹回时她一声尖叫,几乎把枪扔在地上),然后打发她走人。忽略凯特琳这招非常有效,后者连再见都没说就跟着扎克利下了楼。卡茨走到主卧的天窗附近,想瞄一眼扎克利的妈妈,但看到的只有那张DUX大床、埃里克?菲斯克的油画和平板电视。
卡茨对过了三十五岁的女人的迷恋是有些让他觉得难为情的一件事。而令人感到悲哀且有点儿病态的是,这种迷恋似乎和他那个没有伴他成长的精神错乱的妈妈有关,但他大脑的基本构造就是这样,没法改变。年轻女孩永远都对他有吸引力,但也永远不能让他满足,就像可卡因给他的感觉一样:每次戒掉可卡因,他都会记起它有多么美妙,多么无与伦比,于是又重新变得如饥似渴,可一旦又开始吸食,他又会记起它一点儿也不美妙,并且乏味而空虚——它机械地作用于人的神经,带有一股死亡的味道。尤其是现在,年轻女孩们在性爱中都极其活跃,她们匆忙地尝试人类知道的每一种体位,这样做了那样做,阴部刮得干干净净,毫无芬芳,甚至有些不像人体器官。而他和帕蒂?伯格伦德度过的那几个小时,留给他的回忆比他十年里睡过的所有年轻女孩留给他的回忆还要多。当然,他和帕蒂是老相识,而且始终被她吸引;长久的期待无疑起了一定作用。但是,和那些年轻女孩相比,帕蒂身上还有某种固有的更加人性的东西。更加困难,更加丰富,更加值得拥有。既然他那有预见性的老二,他的探测杖,又一次将他引向她的方向,他想不通为什么上一次他没有更充分地利用他和她的机会。某种现在的他无法理解的具有迷惑性的关于正派的定义阻止了他去费城的酒店和她见面,阻止了他去更多地享用她。既然,在那个寒冷的北方夜晚,他已经背叛了沃尔特一次,他就应该再背叛几百次,这样他就不会总想着这件事了。他有多么渴望这样去做的证据就在他为《无名湖》写的那些歌里。他把未得到满足的欲望变成了艺术。但是现在,歌写过了,可疑的奖品也拿到手了,他没有理由继续拒绝一样他依然想要的东西。而如果到时沃尔特也觉得自己有权和那个印度小妞上床,不再烦人地坚持他的道德观,那么对所有牵涉在内的人而言,都最好不过了。
他乘周五傍晚的一列火车从纽瓦克起程去华盛顿。他仍然无法听音乐,不过他那个非苹果牌的MP3里装着一段粉红噪音——白噪音向低频转换后的结果,能够中和这个世界可能向他周围投掷的任何声音——他戴着有软垫的大耳机,侧向着窗户坐着,面前举着一本伯恩哈德的小说,在火车到达费城之前,他都得以完全地沉浸在个人的世界里。在费城站,上了一对二十出头、穿着白色T恤衫的白人情侣,他们一边吃装在蜡纸杯里的白色冰激凌,一边在他前面刚刚空出来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在他眼里,他们T恤衫的那种煞白就像是布什政府的颜色。女孩很快就把她的座椅往后调,侵入他的空间,几分钟后,当她吃完冰激凌,她从座位底下把纸杯和小勺朝后一扔,正好扔在他的脚上。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拿掉耳机,起身把纸杯扔进她的怀里。
“老天!”她厌恶地尖声嚷道。
“嘿,你怎么回事?”她那个显眼夺目的白色同伴说。
“你把纸杯扔在我脚上了。”卡茨说。
“她可没把这个扔进你怀里。”
“你女朋友把湿乎乎的冰激凌纸杯扔在别人脚上,你还能这么义正词严,”卡茨说,“这可真了不起。”
“这是公共火车,”女孩说,“如果你没法和其他人相处,就应该坐你的私家飞机。”
“好啊,下次我会记着这么做的。”
在去往华盛顿的剩余路程中,他们两个不断地向后靠,想要超越极限地把座椅后背进一步推进他的空间。他们似乎没有认出他来,而如果他们认出来了,他们肯定会很快在博客上写写理查德?卡茨是个什么样的浑蛋。
虽然过去他常常来华盛顿演出,这个城市四平八稳的布局和它那些令人恼火的呈对角线的街道却总是让他心烦。他觉得在这里,他就像一只走进了政府迷宫的小老鼠。依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的他判断,司机不是在带他去乔治城,而是要把他拉去以色列大使馆详加盘查。每个街区的行人看上去都像是吃了同样的邋遢药。仿佛个性是一种会消失在华盛顿那些缺乏想象力的人行道和大得过分的广场上的易挥发物质。整个城市犹如一道向穿着破旧骑士夹克的卡茨发出的单音节命令。说着:死。
然而,乔治城的这座豪宅倒颇有特点。就卡茨所知,这栋房子并不是沃尔特和帕蒂亲自挑选的,但它却依旧展示出他们那绝佳的都市上流社会品位,对此他毫不意外。房子有着石板瓦铺就的屋顶、很多扇屋顶窗,一楼高高的窗户朝着类似小草坪的景观。门铃上方有一块铜牌,含蓄地标明这里是蔚蓝山基金的办公地。
杰西卡?伯格伦德打开了楼门。自从她上了高中,卡茨就再没有见过她了,看到她如今长成一副小女人的模样,他高兴地笑了。可她看上去却气呼呼的,只是心不在焉地跟他打了声招呼。“你好,嗯,”她说,“先来厨房这边吧,好吗?”
她朝一条长长的镶木地板走道看过去。那个印度女孩正站在走道尽头。“你好,理查德。”她喊道,紧张地朝他挥了挥手。
“等我一会儿。”杰西卡说。她阔步走进大厅,卡茨则提着小行李包跟在后面,他们先穿过一个摆满了办公桌和文件柜的大房间,然后是一个放着会议桌的小房间。这地方闻上去就像热乎乎的半导体和新鲜的纸制品。厨房里有一张法式乡村风格的大餐桌,他认出是从圣保罗搬过来的。“稍微等我一会儿。”杰西卡边说边跟着拉丽莎进了房子后面一间看上去更像是执行官办公室的套房。
“我是个年轻人,”他听到她在那里说,“好吗?我才是这里的年轻人。你明白吗?”
拉丽莎说:“是的,当然。所以你愿意回来帮我们,这是件大好事。
我只是想说我自己也没有多老,你知道的。”
“你已经二十七岁了!”
“这不算年轻?”
“你多大年龄才得到你的第一部手机?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网的?”
“上大学的时候。可是,杰西卡,你听我说……”
“大学和高中有很大的差别。现在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沟通方式。一种我这个年龄的人比你更早就开始学习的沟通方式。”
“这我知道。我们对此没有什么不同的看法。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你会这么生我的气?”
“我为什么生气?因为你让我爸爸以为你是个了不起的了解年轻人的专家,可你不是,正如你刚才明明白白地显示出来的那样。”
“杰西卡,我知道短信和电邮的区别。我刚才会说错,是因为我太累了。这星期我几乎没好好睡过觉。你这样挑剔我是不公平的。”
“你发过短信吗?”
“我不需要发短信。我们有黑莓,它做同样的事,只不过做得更好。”
“那完全不一样!老天。这就是我正在说的!如果你不是从高中起就开始用手机,你就无法理解你的手机和你的电邮是非常,非常不一样的。那是完全不同的联系方式。我的有些朋友几乎已经不怎么查看他们的电子邮件了。如果你和我爸爸想要面向大学生开展活动,你就必须搞清楚这个区别。”
“好的,那么,尽管生我的气吧。随便你,继续生气吧。但是今晚我还有工作要做,你现在得让我单独待着了。”
杰西卡回到厨房,摇着头,下巴紧绷。“不好意思,”她说,“你或许想先洗个澡,吃点晚饭。楼上有个餐厅,我觉得时不时地真的用用它也不错。我准备了,嗯,”她心不在焉地往四下里看了看,“我做了一大份晚餐沙拉,还有意粉,等会儿我热一下。我还买了些美味的面包,那种很有名的长条面包,有一屋子人要在这里过周末,而我妈妈显然没法去买。”
“不用管我,”卡茨说,“我袋子里还有半个三明治。”
“没关系,我会上去陪你吃晚餐的。只不过这里有些乱糟糟的。这栋房子真是……真是……真是……”她握紧拳头,摇晃着,“哦!这房子!”
“冷静点,”卡茨说,“很高兴见到你。”
“我不在家的时候他们究竟是怎么生活的?我真是搞不懂。这地方究竟是怎么运转的?怎么从最基本的比如把垃圾拿出去这样的事开始运转的?”杰西卡关上厨房门,压低了声音,“天知道她成天都吃些什么。
当然,按我妈妈的说法,她就吃麦片、牛奶和芝士三明治。还有香蕉。
可是这些食物在哪?冰箱里连牛奶都没有。”
卡茨打了个模糊的手势,暗示他不可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而且,你知道,凑巧的是,”她说,“我相当了解印度美食烹饪。可能因为大学时我有不少朋友是来自印度的吧?几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问她能不能教我做点他们的家乡菜,比如说孟加拉的,她不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嘛。我非常尊重他人的文化传统,我想我们,她和我,可以一起做顿好吃的,然后像一家人一样在餐桌旁坐下来。我想这么做或许会很好玩,因为她来自印度而我对烹饪感兴趣。可她对我笑了,说她连煎鸡蛋都不会。显然,她的父母都是工程师,平常从来不正儿八经地在家做饭。于是我那个计划就泡汤了。”
卡茨微笑着看着她,享受着结合、混杂了她父母两方个性的她给人的这种浑然一体的感觉。她说话的方式像帕蒂,生气的样子像沃尔特,然而,她又是全然不同的她自己。她的金发向后梳着,扎得很紧,好像把眉毛都拉到了更靠上的位置,让她那震惊和嘲讽的表情看上去更加鲜明。他丝毫也没有被她吸引,而正因如此,他更加喜欢她了。
“那其他人呢?”他问道。
“妈妈在健身房‘上班’。爸爸在哪里,我不知道。在弗吉尼亚的某个地方开会吧。他要我告诉你,他明早和你见面——他原打算今晚就回来的,可是出了点儿事。”
“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我相信会很晚。你知道,现在不怎么看得出了,可在我小的时候,她其实是个非常好的妈妈。你知道,比如说,给我们做饭?待客热情?在床边的花瓶里插上花?显然,这些都是过去时了。”
作为临时女主人,杰西卡领着卡茨从窄窄的后楼梯上到宽敞的二楼,带他参观了经由一些卧室改装而成的他们一家人的客厅、餐厅和家庭娱乐室,以及帕蒂那间放着电脑和折叠沙发床的小房间,然后,上到三楼,那个同样大小的小房间就是他今晚睡觉的地方。“这说起来是我弟弟的房间,”她说,“可我敢说,自从他们搬过来,他住了甚至不到十个晚上。”
的确,房间里没有乔伊的痕迹,只有更多沃尔特和帕蒂那些非常有品位的家具。
“乔伊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杰西卡耸耸肩,“你问错人了。”
“你们俩不聊天?”
她抬头看着卡茨,眼睛微突,滑稽地睁得大大的。“我们有时候会聊聊,时不时地。”
“那么,他怎么样?什么情况?”
“这个嘛,他成了共和党啦,所以我们的对话不可能多愉快。”
“哦。”
“我拿几条浴巾给你。你还需要一块洗脸巾吗?”
“不用了,我从来不用洗脸巾。”
半小时后,他淋过浴,换上干净的T恤下到二楼,看到餐桌上已摆好了晚餐。杰西卡坐在餐桌远一些的那头,双臂紧抱在胸前——总的来说,她是个非常紧绷的女孩——看着他吃饭。“顺便说一句,恭喜你了,”她说,“真是奇怪,突然间在什么地方都能听到你的歌,在每个人的播放列表上都能看到你。”
“那你呢?你喜欢听什么?”
“我更喜欢世界音乐,尤其是非洲和南美的音乐。不过我喜欢你那张专辑。我绝对听得出那个湖。”
有可能她话中有话,也可能没有。帕蒂会把发生在湖边的事告诉她吗?告诉她而非沃尔特?
“听上去你和拉丽莎有些不愉快,”他说,“怎么回事?”
又是那种滑稽的,或者说嘲讽的瞪大眼睛的表情。
“怎么回事?”他说。
“哦,没什么。只不过最近我有点烦我的家人。”
“我觉得她好像是你父母间的一个问题?”
“嗯。”
“她看上去人不错。聪明,有活力,对工作也很投入。”
“嗯。”
“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