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只是我觉得她有些盯上我爸爸了。而这让我妈妈非常难受。
看着这一切就发生在她眼前。我觉得如果一个人结了婚,你就该放过他们,对吧?如果他们结了婚,他们就不该被打扰,对吧?”
卡茨清了清喉咙,不知道他们的对话在往哪个方向发展。“理论上说,是这样没错,”他说,“但是当你年龄大一些的时候,人生会变得比较复杂。”
“可这并不代表我一定要喜欢她。不代表我一定要接受她。我不清楚你是不是知道她就住在楼上?她成天泡在这里,在这里的时间比我妈妈还要多。我只是觉得这不太公平。我认为她应该搬出去,找个地方自己住。可我觉得爸爸不希望她搬走。”
“为什么不希望?”
杰西卡紧绷绷地对卡茨笑了笑,非常不高兴的那种笑。“我父母间有不少问题。他们的婚姻有不少问题。就算你不是个心理医生,你也能看出这点。比如说,我妈妈一直相当抑郁。很多年了。她似乎无力摆脱。可是他们是相爱的,我知道他们爱着对方,所以看到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真的让我苦恼。如果她肯搬走——我是说拉丽莎——如果她能搬走,那么我妈妈可以有机会再次……”
“你和你妈妈亲密吗?”
“不。不算亲密。”
卡茨默默地吃着晚饭,等着听到更多信息。他似乎运气不错,正好碰到杰西卡想和一个离她最近的旁观者说些心里话。
“我是说,她努力来着,”她说,“可是她真是很有说错话的天赋。
她一点儿也不尊重我的判断。比如说,我其实还算个聪明的成年人,能够为自己打算的成年人,不是吗?我大学时的男朋友,他非常可爱,可妈妈对他糟透了。就好像她担心我打算嫁给他一样,不断地取笑他。
他是我第一个真正的男朋友,我只不过想有点儿时间来享受我的恋爱,可她就是不肯随我去。有一次我和威廉回来过周末,主要是为了去参观博物馆和参加一个支持同性婚姻的游行。我们待在家里时,她就开始问威廉喜不喜欢女孩们在兄弟会的派对上突然露出她们的乳房。她在报纸上读到过一些关于男孩们会对女生大叫,要她们露出乳房的愚蠢报道。我就说,不会,妈妈,我又不在弗吉尼亚大学。我们学校没有兄弟会,那是南方的小屁孩们还在做的古董蠢事。我去佛罗里达上学可不是为了度春假,我们可不像那些你在那篇愚蠢的报道中读到的大学生。可她就是不肯放过这个话题,不断地问威廉对其他女孩的乳房有什么感觉。当他说他不感兴趣时,她不断扮出惊讶的表情。她明知道威廉是在说真话,更别提他当时有多尴尬,因为女朋友的妈妈在和他谈论女人的乳房,但她表现得就像不相信他一样。在她眼里,这整件事就是个笑话。她想让我也嘲笑威廉。没错,他有时候确实有些让人受不了。但是,能不能让我自己去弄明白这点呢?”
“所以她很关心你。她不希望你嫁错人。”
“我没想着要嫁给他!这就是问题所在!”
卡茨忍不住看了看杰西卡那大部分被她紧抱在胸前的手臂遮住了的胸部,她和她妈妈一样,乳房不大,不过没她妈妈体形好。他现在的感觉是,他对帕蒂的爱延伸到了她女儿身上,因而削弱了他想和她上床的欲望。他能够理解沃尔特先前说的,杰西卡是个让长辈对未来抱有希望的年轻人是什么意思了。看起来,她的灯无疑都是亮着的。
“你会拥有美好的人生。”他说。
“谢谢你。”
“你有个清醒的头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我知道,我也很高兴,”她说,“我都不记得上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高中?”
“你在那个施粥场做义工的时候。你爸爸带我去那里看你。”
“对,那正是我为自己打造履历表的年月。我参加了十七项课外活动。就像是服了兴奋剂的特蕾莎修女。”
卡茨又吃了一些意粉,里面加了橄榄和某种沙拉用的绿叶蔬菜。
没错,是芝麻菜:他无疑又回到上流社会的怀抱了。他问杰西卡如果她父母离婚,她会怎么做。
“哇,我不知道,”她说,“我希望他们不会离婚。你觉得他们会吗?是我爸爸这样告诉你的吗?”
“我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那么,我猜我就要加入大部队了。我的朋友中有一半来自离异家庭。我只是从来不觉得这会发生在我们家。在拉丽莎出现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你知道,要两个人才能跳探戈。你不该过多地指责她。”
“哦,相信我,我也会怪我爸爸。我肯定会怪他。我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那声音真是……令我困惑。就是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就好像,我向来认为我非常了解他。但是显然并非如此。”
“那你妈妈呢?”
“她当然也不高兴了。”
“不,我是说,如果是你妈妈先离开呢?你会怎么看?”
杰西卡脸上的困惑表明帕蒂并没有向她透露半点儿实情。“我觉得她不会这么做,”她说,“除非爸爸让她这么做。”
“她幸福吗?”
“呃,乔伊说她不幸福。我想她告诉了乔伊很多她没告诉我的事。
也有可能是乔伊无中生有,成心要我不高兴。我是说,她确实开爸爸的玩笑,一直都这样,但是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她开所有人的玩笑——我确定,当我不在场、听不到的时候,她肯定也会开我的玩笑。
她觉得我们都非常滑稽,而我对此当然恼火极了。但她非常在意她的家庭。我认为她完全无法想象作出任何改变。”
卡茨怀疑杰西卡的判断是否准确。四年前,帕蒂也曾亲口告诉他,她不想离开沃尔特。但是,卡茨裤子里的那位先知坚持认为事实并非如此,或许在他们的妈妈是否幸福这个问题上,乔伊的看法要比他姐姐的更可靠。
“你妈妈是个奇怪的人,不是吗。”
“每当我不生她气的时候,”杰西卡说,“我就为她感到难过。她那么聪明,可除去做了个好妈妈之外,她什么都没能成就。我非常确定,我以后绝对不会待在家里,做我孩子的全职妈妈。”
“所以说,你觉得你想要小孩。就算有世界人口危机。”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脸红了。“要一或两个吧。如果我能遇到那个对的人。但这在纽约似乎不大可能发生。”
“纽约是个冷酷的地方。”
“老天,谢谢你。谢谢你这么说。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像过去八个月这样被忽视过,这样的渺小和隐形。我本以为纽约是个非常适合约会的城市。但那里的男人不是废物、浑蛋,就是已经结婚了。这让人震惊。我是说,我知道我算不上什么大美女,可是我想我至少配得上五分钟有礼貌的谈话吧。到现在已经八个月了,我还在等待这样的五分钟呢。我都不想去约会了,这太打击我的信心了。”
“这和你没关系,你是个漂亮女孩。或许对纽约而言,你太过好人了。那里全是些赤裸裸的经济。”
“可为什么有那么多像我这样的女孩呢?为什么没有男人呢?好男人都同时决定去了其他什么地方吗?”
卡茨想了想他在大纽约范围内认识的年轻男人,包括以前“胡桃的惊喜”里的搭档,却找不出一个他相信可以和杰西卡约会的男人。“女孩们去纽约都是在出版、艺术,或者非盈利行业工作,”他说,“男人们去纽约则是为了挣钱或者搞音乐。这里存在一个选择倾向问题。女孩们善良而有趣,可男人们都是些像我这样的浑蛋。你不该把这当回事。”
“我只是想有一次满意的约会。”
他后悔刚才对杰西卡说她是个漂亮女孩。这听上去稍有些示好的意味,他希望她没有往这方面去理解。可不幸的是,她似乎就是这样理解的。
“你真是个浑蛋吗?”她说,“还是只是说说而已?”
她略带挑衅的调笑让他警惕,这个苗头需要立刻被掐断。“我来这里是为了帮你爸爸的忙。”他说。
“这听上去可不像是浑蛋会做的事。”她揶揄道。
“相信我。这是浑蛋才做的事。”他用他所知道的最为严厉的眼神盯着她,看得出她有些被吓到了。
“我不懂。”她说。
“在印度前线我不是你的盟军,而是你的敌人。”
“什么?为什么?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告诉过你,我是个浑蛋。”
“老天,那么,好吧。”她看着桌面,眉毛抬得高高的,脸上一时写满了困惑、害怕和恼火。
“顺便说一下,意粉很好吃,谢谢你。”
“不客气。也吃点沙拉吧。”她从桌旁站起来,“我想我要上楼了,去看会儿书。如果你还需要其他东西,告诉我就好。”
他点点头,她离开了餐厅。他为这个女孩感到难过,但是他来华盛顿可没安着什么好心,没必要为此包上糖衣。吃完晚餐后,他仔细翻看了沃尔特收藏的数量丰富的图书,以及数目更为庞大的激光唱片和密纹唱片,然后上楼回到乔伊的房间。他想做那个走进帕蒂所在房间的人,而不是那个在房间里等着她走进来的人。做等待的那个人未免过于软弱;不是卡茨的风格。尽管他通常都不戴耳塞,因为它们会将他的耳鸣变成一场名副其实的交响乐,但是现在,他塞住耳朵,这样就不会躺在床上,可怜巴巴地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了。
第二天一早,他在房间里磨蹭到快九点才从后楼梯走下来,去找早餐吃。厨房里空空的,不过有人,可能是杰西卡,煮好了咖啡,切了水果,摆出了松饼。淅淅沥沥的春雨飘落在小小的后院,淋湿了那里的水仙花、长寿花和紧邻的联排住宅的肩墙。听到大楼前部传来说话的声音,卡茨端着咖啡,拿着松饼,沿走道晃悠了过去,看到沃尔特、杰西卡和拉丽莎正在会议室里等他,三人都已梳洗停当,皮肤爽洁,头发还未干透。
“好了,你来了,”沃尔特说,“我们可以开始了。”
“没想到这么早就开会。”
“九点了,”沃尔特说,“今天是我们的工作日。”
他和拉丽莎肩并肩地坐在靠近大桌中部的位置。杰西卡坐在离他们最远的一角,双臂抱在胸前,流露出浓浓的怀疑和戒备。卡茨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
“睡得好吗?”沃尔特问道。
“睡得挺好。帕蒂呢?”
沃尔特耸耸肩,“她不来开会,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
“我们是真的要努力做些事,”拉丽莎说,“而不是花上一整天时间去嘲弄成就任何一件事是多么的不可能。”
呼!杰西卡的目光从一个人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观察着。仔细看,沃尔特眼睛下方的黑眼圈非常明显,放在桌上的手指在做着介于颤抖和轻击之间的动作。拉丽莎看上去也有些憔悴,脸色发青,透出黑皮肤人的那种苍白。观察着他们两个身体间的互动和他们那刻意朝向不同方向的坐姿,卡茨怀疑化学作用是否已经促成了这对。他们看上去郁闷而内疚,就像情人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迫表现出的那样。或者,恰恰相反,就像还没有达成一致,正在闹别扭的一对。究竟属于哪种,还需要仔细观察。
“那么我们就从问题开始讨论,”沃尔特说,“问题就在于,没人有胆量在全国范围内掀起对人口过剩问题的讨论。为什么呢?因为这个主题令人沮丧。因为它听上去像是过时的新闻。因为,就像全球变暖一样,它造成的恶果还没到无可辩驳的程度。因为如果我们试着让穷人和未受过教育的人不要生那么多孩子,我们听上去会像是一群精英主义论者。孩子的多少与家庭的经济状况呈反比变化,女孩生头胎的年龄也一样,从量的角度来看,二者具有同等的破坏性。只要让初次做妈妈的女孩的平均年龄从十八岁翻到三十五岁,你就能够使人口增速减半。这也是老鼠的繁殖速度大大高于豹的原因之一,因为老鼠性成熟的时间要远远早于豹。”
“当然,这个类比本身就存在问题。”卡茨说。
“完全正确,”沃尔特说,“还是精英主义论这个老问题。和老鼠或兔子相比,豹是一种更‘高等’的动物。所以这就是问题的另一部分:
当我们将大众的注意力引向穷人的高出生率和生育头胎的低龄化时,我们将他们变成了啮齿类动物。”
“我认为那个香烟类比是比较恰当的,”坐在桌子一头的杰西卡说,显然,她读了颇为昂贵的大学,并且学会了如何在讨论中发表意见,“有钱人可以用左洛复和阿普唑仑,所以当你对香烟还有酒征税时,穷人受的打击最大。你把便宜的毒品变得更加昂贵了。”
“没错,”沃尔特说,“说得好。这点也适用于宗教,对缺乏经济机遇的人而言,宗教是他们的另一种烈性毒品。如果我们试着从指责宗教这个我们真正的敌人入手,我们其实就是在指责经济上受压迫的人。”
“还有枪,”杰西卡说,“打猎也是一种非常低端的行为。”
“哈,跟黑文先生这样说吧,”拉丽莎说道,带着她那清脆欢快的口音,“跟迪克?切尼这样说吧。”
“不,事实上,杰西卡说得有道理。”沃尔特说。
拉丽莎转向他。“是吗?我看不出来。打猎和人口有什么关系?”
杰西卡不耐烦地翻了翻眼睛。
这将会是漫长的一天,卡茨心想。
“一切都围绕着同样的问题,即个人自由的问题,”沃尔特说,“来这个国家的人,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自由。而如果你没有钱,你就会愈发愤怒地紧抓住你的自由不放。就算抽烟会杀死你,就算你喂不饱你的孩子,就算你的孩子会被疯子们用突击步枪射倒。你可以是个穷人,但有一样东西任何人都无法从你手上夺走,那就是你拥有想怎么糟践你的生活就怎么糟践的自由。这是比尔?克林顿弄明白的一个道理——我们无法靠反对个人自由来赢得选举。尤其是不能反对使用枪支的自由。”
拉丽莎没有在生闷气,而是点点头,表现出顺从的赞同态度,这使局面更加清晰了。她仍然在乞求,而沃尔特仍然在拒绝。当他有机会讲抽象道理的时候,他就显得得心应手,仿佛身处他个人的堡垒之中。
在麦卡莱斯特学院里的他就是这个样子,今天的他也丝毫没有改变。
“可是,真正的问题,”卡茨说,“出在自由市场资本主义上,不是吗?
除非你是在讨论将繁殖非法化,否则你的问题就不是公民自由。你无法在人口过剩这个问题上得到文化上的支撑,真正的原因在于,讨论少生孩子就意味着讨论限制增长。对吧?而在自由市场意识形态中,增长可不是什么枝节问题。它是整个意识形态的精华所在。对吧?在自由市场经济理论中,你必须将诸如环境这样的因素排除在方程式以外。你过去很喜欢的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客观性’?”
“没错,是这个词。”沃尔特说。
“照我看,这方面的理论从我们上学起就没有多大改变。其实也就是没有任何理论。对吧?在资本主义范畴内,我们无法讨论限制,因为资本主义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资本的无休止增长。如果你希望你的观点在资本主义媒体中得到传播,在资本主义文化中获得交流,讨论人口过剩就没有任何意义。完全就是胡扯。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既然如此,我们今天就该到此为止了,”杰西卡干巴巴地说,“因为我们无能为力。”
“我并没有制造出这个问题,”卡茨说,“我只是在指出它。”
“我们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拉丽莎说,“但我们是个注重实干的组织。我们并没有意图推翻整个体系,我们只是想缓和矛盾。我们希望能赶在一切都来不及之前,使文化领域关于人口过剩的讨论赶上人口危机发展的速度。我们想在人口方面做的事情和戈尔正在气候变化方面做的事情一样。我们有一百万美元的现金,所以我们可以立刻采取一些非常可行的措施。”
“其实我对推翻整个体系没有任何意见,”卡茨说,“你们可以朝这个方向努力,算我一份。”
“这个国家的体系无法被全盘推翻,”沃尔特说,“原因就在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