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着把婚戒戴在手指上,但它却卡在最后一个指关节那里。八月,在纽约时,他匆忙地买下了它,不想它稍微有点小。他把它放入口中,用舌头探测着那个圈,仿佛它是康妮身上的一个小孔,而这让他有一点点兴奋,把他和她联系了起来,把他带回到八月,回到他们做过的那些疯狂的事情当中。他把经唾液润滑的婚戒套上手指。
“告诉我你现在穿着什么。”他说。
“衣服。”
“可是,什么样的衣服呢?”
“没什么样,就是衣服。”
“康妮,我发誓,一拿到钱我就告诉我的父母。但现在我得一步步来。
这份见鬼的合同快要把我压垮了,我没法在这个时候面对其他任何事情。所以,告诉我你现在穿着什么,好吗?我想要想象你的样子。”
“衣服。”
“求你了?”
可她哭了起来。他听到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呜咽声,她所允许自己表达出的一丝有声音的悲伤。“乔伊,”她小声说,“宝贝,对不起,对不起。我觉得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只要再稍微等等,”他说,“至少等我从南美回来。”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我现在需要一点东西。一点点……真实的东西。一点点微小的,但不是那么无关紧要的东西。你知道我不想让你为难。可是,或许我至少可以告诉卡罗尔?我只是想有个人知道。
我会让她发誓不告诉其他人。”
“她会告诉邻居们的。你知道她是个大喇叭。”
“不会的,我会让她发誓。”
“然后有人就会发出迟到的圣诞卡,”他生气地说,不是在生康妮的气,而是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和他作对,“他们会跟我的父母提起这件事。然后,然后……!”
“可如果我连那个都不能拥有,我还能拥有什么呢?有什么小小的东西是我能够拥有的?”
她的直觉一定告诉她,他的南美之旅有可疑之处。而他现在也确实感到内疚,但不全是因为詹娜。按照他的道德微积分,既然他都娶了康妮,这就赋予了他最后一次痛快使用他的性许可证的权利——康妮很久以前就将之授予他了,之后也从未明确地撤销过。如果他和詹娜恰巧一拍即合,那么他可以等以后再来处理那个。而现在让他觉得内疚的是这样一个对比:他所拥有的是如此之多——如果在巴拉圭一切顺利,他那份已签署的合同将带给他六十万美金的净利润;他将和他所认识的最漂亮的女孩在国外共度周末——而此时此刻,他却想不出一件可以给康妮的东西。内疚是促成他在冲动之下和她结婚的因素之一,但是五个月之后,他依旧觉得内疚。他把婚戒从手指上摘下来,再次紧张地把它放回口中,合上门牙,用舌头转着它。十八克拉黄金的硬度让他吃惊。他原以为黄金应该是一种柔软的金属。
“跟我说说将会发生的好事吧。”康妮说。
“我们会挣到很多钱,”他说,用舌头把戒指推到臼齿后面,“然后,我们会去某个地方旅行,再举行一场婚礼,好好玩一玩。我们会读完大学,创办自己的公司。一切都会很好。”
她用来迎接这些好事的沉默带有怀疑的味道。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这些话。如果只是因为他是如此病态地害怕告诉父母自己的婚事就好了——想象中披露婚事的情景已变得令人毛骨悚然——但事实上,他和康妮在八月签署的那份文件似乎更像是一份自杀协议,而非结婚证书:它变成了一堵砖墙。他们的关系只有在某种时刻才有意义,当他们私下在一起时,当他们能够合为一体并创造他们自己的世界时。
“我希望你在这里。”他说。
“我也是。”
“你应该过来过圣诞节的。那是我的错。”
“我只会把感冒传染给你。”
“再给我几个星期。我发誓我会补偿你。”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做到。但我会努力。”
“我很抱歉。”
他确实觉得抱歉。但是当她放任他挂掉电话,把思绪转到詹娜身上时,他的那种轻松却也是无以言表的。他用舌头把戒指从嘴里推出来,准备擦干它,然后收起来,但不知怎么搞的,不知不觉中他的舌头做了某种类似双向离合的动作,他反而把它吞下去了。
“操!”
他能够感觉到戒指在他的食道底部附近,令人不舒服的硬硬的一小块,而周围的软组织正在抗议。他想把它呕出来,却反而咽得更深了,超出他能感觉的范围,和他晚餐时吃的赛百味十二英寸三明治还未消化的部分混在了一起。他跑到小厨房的水槽旁,把一只手指伸入喉咙。
从孩提时代起,他就再没有吐过,而此刻,吐的前奏干呕让他想起他有多害怕呕吐。害怕呕吐时那种暴力的感觉。那就像是要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他无法让自己这样去做。他在水槽前俯下身,嘴巴大张着,希望胃里的东西或许会自然地、不那么暴力地流出来;但是,这当然没有发生。
“操!他妈的懦夫!”
现在是晚上九点四十分。而他前往迈阿密的航班明早十一点从杜勒斯机场起飞,一定要在上飞机前将戒指弄出他的胃。他在起居室污迹斑斑的米色地毯上来回走着,决定最好还是去医院看看。网上搜索很快就告诉了他最近医院的地址,在神学院路。
他披上外套跑下楼,在范多恩街上寻找着出租车,可今晚很冷,路上的车少得出奇。他的公司账户里有足够他为自己买一辆车的钱,甚至是一辆相当好的车,但是因为一部分钱是康妮的,剩余的则是以她的钱作抵押借到的银行贷款,所以他对自己的花费一直非常小心。
他走到街上,仿佛像这样把自己作为一个目标呈上,或许可以吸引来更多的车流,并因此吸引来一辆出租车。可是,今晚就是没有出租车。
当他转弯向医院走去时,他在手机上看到一条詹娜发来的新短信:
很激动。你呢?他回复说:异常激动。詹娜和他的交流——仅仅是看到她的名字或电邮地址,总是会给他的性腺带来巴甫洛夫条件反射。
这种效应和康妮带给他的完全不同(近来康妮打动他的位置越来越靠上:他的胃,他的呼吸肌,他的心脏),但却一样顽固,一样强烈。詹娜给他的激动正是大笔的钱给他的那种激动,是放弃社会责任的美妙滋味和拥抱过度消费的生活模式给他的那种激动,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詹娜是个坏消息。事实上,他本人是否会变得足够坏,坏到可以得到她,这种困惑正是让他真正觉得刺激的地方。
去医院的路上,他正好经过那栋装有蓝色玻璃外墙的办公大楼。
去年夏天,他就在这里度过了所有的白天和很多个夜晚,为一家名叫RISEN(即刻重建伊拉克世俗企业)的公司工作,LBI的这家子公司赢得了一份未经竞标的合同,负责在刚刚被解放了的伊拉克私有化先前由国家控制的面包烘焙业。乔伊在RISEN的老板名叫肯尼?巴特尔斯,是个二十出头、出身名门的佛罗里达人。大一暑假时,乔伊在乔纳森和詹娜的爸爸的智囊机构打工,其间成功地给肯尼?巴特尔斯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乔伊在智囊机构的暑期工职位是由LBI直接赞助的五个职位之一,而他的工作内容,尽管表面上看是为政府机构提供咨询,实则致力于调研如果美国攻占并接管了伊拉克,LBI商业上获利的可能渠道,并将这些商业机遇写成报告,作为支持攻占伊拉克的论据。为了奖励乔伊对伊拉克面包烘焙业作出的初步研究,肯尼?巴特尔斯给他提供了一份在巴格达绿区的全职工作。但出于众多原因,包括康妮的反对,乔纳森的警告,想留在詹娜近旁的愿望,对丢掉小命的恐惧,维持弗吉尼亚居住资格的需要,还有他始终觉得肯尼不怎么靠得住,乔伊拒绝了这份工作,而是同意利用暑假为RISEN建立在美国的办公室,和政府沟通。
他因做了这些事被他爸爸劈头盖脸一顿好训,这是他不敢把他和康妮的婚事告诉父母的原因之一,也是自那以后,他一直想要看看自己究竟能变得多冷酷的原因之一。他想尽快变得足够富有,足够强硬,这样他就再也不必受老爸教训了。能够只是笑一笑,耸耸肩,然后走人——变得更像詹娜。至于詹娜,她几乎知道康妮的一切情况,除了乔伊已经娶了她这一点。但是她仍然把康妮看作,至多是,她乐意和乔伊玩的游戏中一味刺激而辛辣的添加剂。詹娜尤其喜欢问他,他的女朋友知不知道他和别人的女朋友交往这么密切,喜欢听他复述他对康妮说过的那些谎话。她甚至是一条比她弟弟理解的还要更坏的消息。
来到医院,乔伊明白了为什么周边街道几乎空无一人:亚历山大市的全部人口都聚集在了急诊室。单是挂号就用掉他二十分钟,他假装自己胃疼得厉害,希望被移到长队的最前头,可服务台护士不为所动。之后的一个半小时里,他坐在候诊室,在亚历山大市同胞们的一片咳嗽声和喷嚏声中呼吸着,一边看着电视上播出的后半个小时的《急诊室的故事》,一边给他还在享受寒假的弗吉尼亚大学的朋友们发短信,与此同时,他想着如果干脆另买一枚戒指,会简单、经济多少倍。那还花不了三百美金,而康妮永远也不会知道其中的区别。而他对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如此多情——他觉得为了康妮他应该找回那枚特殊的戒指,那是在那个酷热的下午,她帮他在第四十七街挑选的——预示着他想把自己也变成坏消息的计划前景不妙。
最终接待他的急诊医生是个眼睛水汪汪的年轻白人,脸上有一片难看的剃刀肿块。“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安慰乔伊说,“这种事会自行解决。你吞下的东西会在你甚至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直接排泄掉。”
“我担心的不是我的健康,”乔伊说,“我担心的是今晚能不能够拿回戒指。”
“呃,”医生说,“是件宝贵的东西吗?”
“非常宝贵。我确信有些——什么办法?”
“如果你一定要拿回这样东西,办法就是等上一天,或者两天,或者三天,然后……”医生自己笑了,“急诊室有个老笑话,说的是一位妈妈带着她刚会走路的孩子来看急诊,孩子吞了一些硬币。她问医生孩子会不会有事,医生告诉她:‘只要留意孩子粪便的变化就可以了。’相当傻的笑话。但这个就是你的方法,如果你一定要拿回那样东西。”
“可我指的是那种可以立刻见效的方法。”
“我告诉你了,没有。”
“嘿,你的笑话真是好笑,”乔伊说,“真是逗死我了。哈哈。你真会讲笑话。”
这番咨询的费用是二百七十五美金。乔伊没有医疗保险——弗吉尼亚州认为由父母购买的保险是某种形式的经济支援——不得不当场刷信用卡支付。除非他凑巧开始便秘——可当他想到拉丁美洲,浮现在他脑海中的问题恰恰与之相反——否则他现在可以期待着他和詹娜共度的几天都有个臭烘烘的开端。
午夜已过,他才回到他的公寓,为第二天的旅行收拾好行李后,他躺在床上,监督着他的消化进程。生命中的每一分钟他都在消化东西,而他从未给予过丝毫关注。想到他的胃黏膜和神秘的小肠与他的大脑、舌头或者阴茎一样,都是他身体的组成部分,感觉实在有些古怪。当他躺在那里,努力感受着腹部微妙的动静和位移,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他的身体是一位他失去联系很长时间的亲戚,正在他面前一条长路的尽头等着他。一个可疑的、直到现在他才瞥到第一眼的亲戚。在某个时刻——希望还在遥远的未来——他将不得不依赖他的身体,而在那之后的某个时刻——希望还在更加遥远的未来——他的身体会让他失望,然后,他将死去。他想象着他的灵魂,他熟悉的自我,像一枚不生锈的金戒指那样慢慢穿过越来越古怪、越来越难闻的国度,走向屎味的死亡。与他同行的只有他的身体;而又因为,从某种怪异的角度看,他就是他的身体,于是这意味着他是完全孤单的。
他想念乔纳森。他即将到来的旅行以一种好笑的方式更多地背叛了乔纳森而非康妮。虽然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感恩节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但是在过去两年里,他们已经成为最好的朋友。直到最近几个月——起先是因为乔伊开始和肯尼?巴特尔斯做生意,最重要的则是后来乔纳森发现了他和詹娜的旅行计划——他们的关系才开始变僵。在那之前,乔伊一再惊喜地发现乔纳森是多么真心地喜欢他。喜欢他整个人,而不仅仅是他认为作为一名有理由酷的弗吉尼亚大学生,他应该呈现给这个世界的那一部分自我。最令乔伊感到惊喜的是,乔纳森非常欣赏康妮。事实上,公平地说,如果没有乔纳森对他们的支持,乔伊不会走到和她结婚这一步。
除了喜欢的几个色情网站,乔纳森根本没有性生活,而就是这几个网站也远没有乔伊在有需要的时候去寻求帮助的那些网站刺激。他是有些书呆子气,没错,但比他呆得多的男生也都交了女朋友。他只是极其不擅长和女孩相处,笨拙到不感兴趣的地步,而康妮,当他终于见到她的时候,成了唯一一个他可以与之轻松相处,在她身边做他自己的女孩。康妮的眼里只有乔伊,这一点无疑有所帮助,因为这样一来,乔纳森就不会有任何压力,不必想着去打动她,也不必担心她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康妮表现得就像是他的一个姐姐,一个比詹娜好得多也更关心他的姐姐。乔伊在图书馆学习或者打工的时候,康妮就和乔纳森一起玩电子游戏,一玩就是好几个小时,其间友善地大声嘲笑她自己的失败,并洗耳恭听乔纳森详解游戏的特点。通常,乔纳森不许别人碰他的床,以及那个从他孩提时起就一直陪伴他的枕头,另外,他每晚要睡足九小时的需要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然而,在乔伊甚至还没有被迫开口要求私人空间时,他就会悄悄地让出房间。康妮返回圣保罗后,乔纳森对乔伊说,他觉得他的女朋友棒极了,十足性感又易于相处,这让乔伊第一次为康妮感到骄傲。他不再把她看成他的一个弱点,一个需要尽早解决掉的麻烦,而是更多地把她当作自己的女朋友,也不再介意向其他朋友承认她的存在。相应地,他妈妈那隐蔽而顽固的敌意也就让他更加愤怒。
“一个问题,乔伊,”在他和康妮为阿比盖尔姨妈看房子的那几个星期里,他妈妈在电话上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那要看是什么问题。”乔伊说。
“你和康妮吵架吗?”
“妈妈,少来,我不会和你说这个。”
“你或许会好奇,为什么我唯一想问的是这个。或许你有那么一点点好奇?”
“没有。”
“因为你们应该吵架,否则那就不对劲。”
“是,照这个说法,你和我爸肯定对劲极了。”
“哈—哈—哈!笑死我了,乔伊。”
“为什么要吵架?人们相处不好的时候才会吵架。”
“不,人们吵架是因为,虽然彼此相爱,但他们仍然有各自完整的个性,仍然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显然,我不是说过多的争吵是件好事。”
“是,说得对极了。我明白了。”
“如果你们从不吵架,你需要问问自己为什么,这就是我想说的。问问你自己,这个美梦的根源在哪里?”
“不,妈妈。抱歉。我不想和你说这个。”
“或者说根源在谁身上?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向上帝发誓,我要挂电话了,而且我一年之内都不会再给你打电话。”
“有哪些现实是被忽略了的?”
“妈妈!”
“随便你,这是我唯一的问题。既然现在问过了,我就不会再来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