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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有一种狗叫军犬(1)

肉头过去不是军犬。

肉头过去不是军犬,就像乃堆拉所有的士兵一样,他们过去都不是士兵,他们过去都是老百姓,是无忧无虑、整天四处撒野疯玩的老百姓,他们后来当了兵,成了军人。肉头也是后来才成为军犬的。它上了乃堆拉,成了海拔4800米上的这个中国西南第一哨驻军中的一员,肉头就成了一只军犬了,它的身份就变了,变得庄严而神圣起来,变得沉甸甸起来。

肉头是一只性情活泼的藏獒。在暴烈凶悍的藏獒中,这种活泼开朗的性格是少见的,少见到你完全可以把它当成一种鲜见的异类来研究。肉头还是一只老资格的军犬,它于1985年出生,同年入伍,到1996年的时候,它的军龄已有11年了,这样的资历,不论放在什么地方都是可以拿出来炫耀一番的,真要和别的什么军犬比,对方若是不认真选拔、隆重推出,笃定是要被肉头震一跟头的。拥有了这样的资历,肉头自己倒是平淡得很,从来不吹牛;它是一只性情中的狗,无论做什么都凭着自己的高兴,凭着血脉里蕴蓄着的那些激情,是不会拿秩序和规范当成一回事的。

肉头在大多数时候始终是一只活泼开朗的狗,但是偶尔的,肉头也会突然地安静下来,站在怪石嶙峋的山头上,目光幽幽,一动不动地朝山下眺望。这种时候如果有,大多是在无雪飘漾的季节,在黄昏落日时分。杜鹃花在这样的季节里开得最盛,整个乃堆拉像是被一丛丛的火焰燃烧着,壮美而无言;乃堆拉哨所的阵地上,士兵横着钢枪,身板儿笔直,目光如鹰,在火焰儿尖上注视着边境线。士兵们目光如鹰,当然就看见了肉头。他们看见肉头如一尊黑色的雕塑,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朝山下遥远得看不见的村庄方向眺望,良久之后,低下头慢慢走开。山风总是在这个时候吹来,撩动肉头一身披拂如鬃的长毛。士兵们就想,肉头它是在想家了么?

肉头过去不是军犬,是老百姓,它的军龄很长,它出生的当年就入伍了,成了乃堆拉哨所中的一员,而且是相当重要的一员。但是这么说,并不是说肉头它就真的是一只军犬了。不,肉头不是军犬,或者说,肉头它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军犬,虽然它军龄很长,到1996年的时候它的军龄已经有11年了,在乃堆拉守军中已经是数朝元老了,老到可以和现任驻军长官称兄道弟,老到它若不是一只狗而是一个人,一般的士兵见了它都得立正敬礼,但它仍然不是军犬。

肉头不是军犬的原因有三个,一是乃堆拉哨所的建制中没有军犬的编制。邻国守军中倒是有几个军犬编制,那几只名正言顺的军犬非常仇视肉头,大概也有点瞧不起没有名分的肉头,它们与肉头经常发生战斗,基本上都被肉头咬得落荒而逃。没有名分的肉头收拾了有名分的对手,但屡次凯旋的肉头仍然没有名分,它属于编外人员,它也没有供给标准,只是驻守在乃堆拉边防线上的中国军队中的一名黑户头兵。

肉头不是军犬的第二个原因是它的黑兵身份。它入伍的渠道比较暧昧。1985年的一天,司务长刘占一下山出公差,路过一个村庄,看到了刚出生的肉头。肉头那个时候肉墩墩的,像个充足了气的皮球,总是撵着人的脚跟滚,可爱得让人心尖发颤。肉头不但让人心尖发颤,它还冲着人叫,好像它和所有的人都是老相识似的。乃堆拉除了一群黑脸膛兵、生命只有半年的杜鹃花和半年铺天盖地大如席的雪花,别的什么也没有,司务长刘占一鬼使神差,就将肉头抱上了乃堆拉,肉头就这么成了乃堆拉哨所的一个成员。

肉头不是军犬的第三个原因,是肉头从来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比如说,嗅觉、奔跑、格斗、擒获方面的训练,比如说,立正、稍息、齐步走、敬礼方面的训练。除此之外,肉头连正式的入伍手续都没有办,它只是被乃堆拉的一个兵往怀里一揣就带上山了,它这种样子,当然就不能做一只名正言顺的军犬了。

肉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军犬,但肉头是属于乃堆拉的,它与乃堆拉简直就是水乳交融。这句话换一个说法就是,肉头虽说没有我们人类特别讲究的那种名分,但它与乃堆拉这个军事要地却有着一种命运中的冥冥联系。比如说,在乃堆拉这个地方,因为恶劣的高山气候,是不太适应生命成长的,是被自然科学工作者们列为生命禁区的,任何一种生命到了这里,就停止了生长,好像有一个什么主宰的力量,在暗中念着魔咒,控制着一切。乃堆拉人也曾试图打破这一禁忌,他们喂了一些动物,比如猪,比如猫,比如鸡, 但他们喂是喂,那些动物一到乃堆拉就不生长了,喂出的猪像刺猬,喂出的猫像耗子,喂出的鸡像麻雀。乃堆拉人自己也是长成了汉子模样才背着包扛着枪上山来的,他们到乃堆拉以后也停止了生长,他们只是日益地与各种各样的高山疾病做斗争,他们每天荷着枪,去巡逻,去站岗放哨,但他们可以用鲜血和生命保卫国家的领土,却拿那些长不大的动物没办法,这让他们十分的沮丧。

而肉头是个例外。肉头上山后该怎么长还怎么长,而且它好像非常喜欢生长这件事情似的,一点也不因为长得那么迅速那么高大那么强壮而不好意思,它很快就长到小牛犊那么大的个子了。它这么自由自在地成长简直让乃堆拉人感到吃惊。

肉头长成了一只成年藏獒,它的样子大致上和别的藏獒没有什么不同,总之它是一只漂亮的家伙、强壮的家伙。这样一只英俊而且威风无比的藏獒站在乃堆拉上,那是一道什么样的风景呢?特别是在夏季黄昏的时候,或者是在冬季大雪封山的时候,肉头昂着它硕大的头颅,四肢如柱地钉在山头上,山风将它披拂如鬃的毛发扬起来,那些长发十分好看,有时候会因为风向的不同遮掩住它的脸,肉头在这种时候一般是岿然不动的,它就像生长在乃堆拉山上的一块石头,只不过我们大家都清楚,它比那些石头,多了生命。

在这篇文章的一开始我就说了,肉头是一只藏獒,但它是一只性格开朗快乐活泼的藏獒,它生性好动,不安分,喜欢到处去撒野,比如,追逐被风扬起的枯叶或者雪团子、和邻国守军豢养的军犬们打架、在黑暗的夜里或者大雾里到处溜达、找士兵们疯玩;它甚至喜欢单独在雪地里用爪子撩雪粉,玩上半天,自己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

肉头的快乐活泼不是它唯一的性格,它有时候也很安静,卧在哨所岗楼里,陪着士兵固守岁月中不变更的国土。肉头守哨用不着荷枪,也用不着站在朔风中整天整天眼睛不眨地盯着边境线。肉头根本不用眼睛。它一般是躺在那里,眼睛闭着,用耳朵来听。肉头的听觉好极了,它能在如吼的风中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它躺在那里,闭着眼睛,有时候你以为它是睡着了,一动不动的,是在梦着远处看不见的故乡,那你就错了。肉头它没有睡,或者说,它即使是睡着了也像醒着似的那么灵敏,真的一旦有点什么异样的动静,它的反应比任何人都要快一百倍,让你觉得它是一道风。

肉头和乃堆拉的兵们很亲热,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兄弟。乃堆拉的兵们喜欢和肉头疯闹,他们勒紧腰带,冲手心里吐唾沫,摩拳擦掌,拉开架势来和肉头摔跤。他们气喘吁吁,试着用各种方法把肉头撂倒。但这不太容易。一般的情况下,那要看肉头它同不同意。肉头若站立直了,比大多数士兵要高出半个头来,况且它是一头纯种藏獒,它高兴的时候就依着弟兄们的好胜心,和他们在地上滚来滚去。要是没兴趣,它就爬起来走开。士兵没有得逞,哪里又肯放了它,笃定了是要把它搂紧的,不肯撒手。肉头并不停下来,继续走,雪爬犁似的拖着兵,拖出老远,直到兵无可奈何撒开手,惹得其他的弟兄们在一旁哈哈大笑。

哈哈大笑的弟兄们说:“这个肉头。”

肉头有时候也生气。肉头生气分对内对外两种,在这方面肉头是很讲原则性的。肉头若是对外人生了气,那情况就不太好说了,反正你想想,像肉头这样一只健壮无比刚烈矫勇的藏獒,它能做出什么事情来,你尽管往厉害处想。如果是对自己人生气,肉头一般是不理睬你,不跟你玩,拿眼睛冷冷地瞟你,这谁都能够看出来,它是生你的气了,你要检讨一下你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如果你这个人不自觉,继续缠着它闹,它就会低声咆哮着,闪电似的噙住你的手。它是噙着,露出两排钢牙,用眼睛盯着你。它低声咆哮着,好像是在说:兄弟,咱们就到这里,到这里为止,别再往下继续了,听明白没有?于是你就清楚你是伤了肉头的心了,你真的该检讨自己了,你发窘地从肉头的血盆大口中抽出自己的手,在裤腿上蹭蹭,嘿嘿笑着说:别介意肉头,咱们不是闹着玩吗?咱们也没怎么样对不对?你在裤腿上蹭着手,你的手没事,肉头它知道分寸,它噙住你只是警告,并不真下口咬。再说,如果你真检讨了,真认错了,那你和肉头,你们还是好朋友。

肉头是乃堆拉的一只狗,这我们已经知道了。肉头真正成为乃堆拉哨所中的一员,被哨所的弟兄们认定是他们当中的一分子,是一次集合之后的事。

那次集合到底为了什么,哨所里的弟兄们已经忘了。乃堆拉是一处军事要塞,生活在这里的人全都是军人,既然是军人,肩负的是驻守边关的重任,军事条例也就一点不能马虎,列队集合的事每天都会有几起,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一次集合,士兵们整整齐齐地列队报数,带队的军官发现队列中多出一个人来,和所报的数字不相同,再报一遍,还是多一个,带队的军官定眼一看,原来多出来的那一个肉头。肉头没有报数,却认认真真地站在队列的最后,昂着头,挺着胸,眼睛和别的士兵一样,看着带队军官,样子很像一名兴奋的新兵。军官想乐没敢乐,怕影响了其他的兵,他还想说肉头你别在那儿瞎掺和,这句话他最后没有说,他后来想,这怎么是瞎掺和呢?这不是很正常么?他这么想着,就那么带着一队兵和一只狗走了。

那以后,差不多每一次哨所的官兵们列队集会,肉头都要跑到队列中来站着。它站也不乱站,每次都站到队伍的最后面,很认真的样子,好像它真的就认定,那个位置是它的。以后不光军官看见了,士兵们也全都看见了,士兵们都乐了。士兵们的队列姿势都不赖,边防军嘛,这一点在任何时候都含糊不了,但士兵们乐过之后就想,本来嘛,肉头它就该和咱们站在一起,它不是兵又是什么呢?

和士兵们站在一起的肉头自然得到了士兵们的宠爱,士兵们真的就把肉头看做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弟兄。肉头没有编制,如果要说它是乃堆拉的一个兵,它就只能算是一个黑户头的兵,黑户头的兵当然没有口粮。肉头没有口粮,乃堆拉的兵就用自己的口粮来喂养它。肉头个子大肚腹也大,一顿能吃一大盆饭。士兵们就说它。士兵们说:“吃吧,肉头你吃,吃了好长力气。”士兵们省出自己的口粮来喂肉头,肉头就长成一个壮实的兵样子来。

到了冬天,大雪封山,给养困难,兵们大多数时候是吃罐头,前几年是吃20世纪七八十年代生产的罐头,如今能吃到1991年生产的罐头了。肉头当然也有一份罐头吃。肉头低着头吧唧吧唧地吃,它的胃比兵的胃大,但它毕竟是乃堆拉的狗,懂道理,识大体,给养困难时,也不缠着弟兄们多要,让弟兄们为难。肉头这样做,真是一个好兄弟,是个知道体贴的兄弟,相反的让乃堆拉的兵们过意不去。乃堆拉的兵们心里想,内地城里的那些狗,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肉头做乃堆拉的狗,凭什么就该亏待了?乃堆拉的兵们就筹划着给肉头改善生活。乃堆拉是高寒高缺氧高海拔地区,生活条件艰苦得一塌糊涂,这些情况上面知道,上面就给这里的弟兄们发营养品。营养品是奶粉,400克一袋那一种,一般是每人每月发一袋。乃堆拉的弟兄们领到那袋奶粉,都舍不得喝,掂量着它比金子还贵重,能撑补着人的命,哪里就肯轻易地糟蹋了?乃堆拉的弟兄们大多是把这些比金子还贵重、不肯轻易糟蹋了的奶粉一次冲一碗,喂给肉头喝了。弟兄们蹲在那里看肉头喝奶,连声问:“肉头,奶甜不甜?香不香?肉头你慢点喝,没人和你抢。”所以我们可以这么说,肉头是喝乃堆拉的奶长大的,它是乃堆拉要塞中的特保儿。

肉头喝乃堆拉的奶长大,自然就和乃堆拉的人亲近,他们一块儿是鱼,乃堆拉是水,困难也好,艰苦也好,他们共同在那里游着,从不分开。

肉头的亲近是真亲近。乃堆拉的弟兄们去巡逻查哨,肉头也去巡逻查哨,它道熟,机警敏锐,每次都走在前头,有异常的地方先发出警告,要后面的弟兄们注意,有危险的地方就站在那里,不让弟兄们踩空了脚。哨所的军官下山去营部开会或办事,肉头总要去接送。其实也没有人要它这么做,这个活是肉头自己给自己分派的。凡是下山的人,肉头总是一个个送去,又一个个接回来,不管你开会办事多晚,你不回哨所,肉头它就整夜守在山口上不挪窝。乃堆拉的老兵复员,新兵来队,也都是肉头迎来送往。迎时它快乐,在前面连蹦带跑,还冲山上的哨所叫,通知新弟兄到了,叫得天空上的云朵儿直往下坠,好像也想要坠下来欢迎;送时它伤感,走一段路抬头冲你看看,走一段路抬头冲你看看,长亭短亭,闷闷不乐。送到山下,老兵就蹲下身子来和它拥抱一下,松开,它埋下头转了身往山上走,也不回头。老兵在身后欷歔一声,喊:“还真生气了呀?”它仍是不回头,好像真的就知道,这一辈子的缘分,是断在这条回内地的路上,若有友情,也是在记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