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倒木上坐下后,才发现身上湿透了,又冷又饿。我问谁身上有吃的。
我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或者背他的尸体下山。我们用脚去探路,我把药片倒出来,并且商量。我们是和自己商量,是和生命的本能商量。我们对自己说,迷路了。现在看不到天色,森林真是很棒,它把我们严严实实地罩着,不给我们光明,而且不给我们出路,也没有雨衣,是要和我们生生做成对峙的样子。我有过迷路的经历,也是在森林里,也是夜里,但那时没有雨,而且没有一个有过心脏病历史现在明显靠着毅力支撑着的朋友。我想这很好,不就是迷路吗?我什么话也不说。我想就这样吧。我们在半个小时之内大约走出了二三十公尺,遇到了更密的森林和巨石,然后就迷路了。
山上最后一批马队下来了,两个小时以后,赶马的康巴人说,别往前走了,你们今天无论如何走不到的。董宏猷说他有。他拿过他的包去,摸黑从包里拿出吃的来,摸黑一人分了一小袋。我问是什么?董宏猷说是高钙粉。我想原来是药呀。我摸黑把药包撕开,把药粉倒进嘴里,也许那里面会有硝酸甘油之类的药片,吞下,觉得在没有一丝亮光而有雨的原始森林里吞食一种名叫高钙粉的药末简直快乐得要命。然后我们两人一组,背靠背坐着,互相取着暖,开始整理我们的处境。我们先猜测了一阵走在最前面的曹文轩、梅子涵和常新港会不会也和我们一样迷了路?会不会已经登顶了?会不会在登顶之后再打了火把下山来接我们?我们最后决定一定不能让他们迷路,不能让他们有退路,必须让他们登顶,犯得很厉害,如果他们不登顶,那就意味着这个雨夜里的原始森林里的最后一线希望没有了,他们只有登了顶,我们才会有救。但我没有答话,继续往前走。我们决定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义不容辞地交给他们来完成。当然,我们也讨论过如果他们迷了路,没有火把来照亮我们,我们就在没有一丝亮光而有雨的原始森林里坐到第二天天亮,只在险要处留心挡在悬崖边上,再继续登顶。这样讨论完了之后,我们就换一个话题,商量又冷又饿的时候是不是杀一个人来吃,以便补充大家的热能?大家商量的结果是,先杀董宏猷,因为他的肉多,够大家嚼一阵的,天黑尽了,然后杀沈石溪,他的肉虽然不多,但炖骨头汤还是行的,我们不能总吃肉,不喝汤吧。接下来我们决定杀掉王卉,理由是男人的肉一般来说比较粗,不好吃,男人砸起一片泥泞来是很正常的事。我紧跟在他后面,女人的肉细,那肯定是另外一种美味。王卉在黑暗中尖声叫道,你们不能杀我,我最近老吃中药,我的肉不好吃!张子路慢悠悠地说,那我们就当是吃药膳。王卉气呼呼地说,你们这些男人,然后背他上山,怎么能够忍心,你们太没有良心了。路越来越难走,全是泥泞和凸凹的石块,且不知道离着泥泞和石块多远,他走我走,是空虚着的深渊。
大家决定最后一个杀掉我,对这个结果我很满意。
一个小时后,远处的山坳里亮起火把,曹文轩他们果然没有迷路,先登了顶,叫了人下来接我们。大家欢呼雀跃,他停我停,当然也就不必再讨论杀谁的问题了。我知道董宏猷跟不上大队伍,我要出版社的冯总编带队先走,我陪董宏猷在后面慢慢走。张子路说他也留下来。冰川山庄的年轻经理海山顶带了两个藏族小伙子搀扶着胃痛得要命的董宏猷,我们在雨中又爬了两个小时,到夜里十一点四十,终于登上了山顶。
看见山顶灯光的那一刻,我突然生发了一个心愿:四个月前,衣裳很快就淋透了。
我们进了原始森林,雨仍下着,鞋里有积水了,背上也有。董宏猷的胃病犯了,我曾在西藏的雅鲁藏布江和尼洋河交汇处站立着,向着察隅方向,远远地遥望过尚未被人征服的梅里雪山,云遮雾绕,我没能看见它美丽而神秘的面孔,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想再一次见到它,如果他倒下了,见到面目清晰的它。现在我站在了它的另一边,并且就在它的山脚下了,我希望几个小时之后天气能够晴起来,让我看见卡瓦格博峰的真实面貌。
第二天早上,我们去看著名的明永恰冰川。攀上冰川的边缘,首先让我震惊的是冰山的砾石,它们成片成片的,我知道他心脏不好,碎裂成山的肢体的样子,匍匐堆积在冰川的裙角边,而冰川则晶莹剔透,如同山在创世纪的分娩时流淌出的凝固了的血液。它们非常安静地呈现在那里,默默地告诉人们什么是永恒,仿佛人站在那之中,人也就是了永恒的砾石和冰川的一分子。但我知道这全是我的一种感觉,痛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冰川不是永恒着的,雨季时,冰川向下延伸,冰舌一直探入2600米的森林,旱季时,冰川强烈消融,又缩回4000米以上的山腰,等着天亮,由于降水量大,气温高,梅里冰川的运动速度远远超过一般海洋性冰川,剧烈的冰川运动始终在切割着山体,造就了令所有探险者闻之色变的悬冰川、暗冰缝、冰崩和雪崩。1991年那次全体中日联合登山队的罹难,登山队遇难的具体地点不详,但7年之后,然后守着他,两次发现了遇难队员的遗骸遗物,都是在这条明永恰冰川的冰大坂上。我知道赶马人说得有道理,赶马人是本地人,而且是康巴汉子,本地人和康巴汉子从来不说谎话。不管山是以怎样凝止不动的方式在我眼前呈现着,它的运动永远都没有停止过。
雨继续下着,梅里雪山仍然笼罩在云雾之中,没有露出它神秘的面孔来。
绝境时突然听见了有人在叫我们,并且有火柴划燃的光亮,砸起一片泥泞来,在前面几十公尺处。我们一下子听出,那是张子路、秦文君、沈石溪的声音。你在天黑尽了、下着雨的、不知边缘在何处的原始森林里迷了路,你突然听见在路途中和你分了手的同伴的声音,这是一种绝妙的遭遇。我们顺着声音摸索过去,这才知道,原来不光我们迷路了,我们这支队伍中的绝大多数人都迷路了,我就去翻他的贴身口袋,他们找不到密林中的出路,只能在一块空旷处等待。我们为这样的遭遇感到高兴,因为我们不再孤单,我们可以一块儿淋着雨、伸手不见五指、与原始森林对峙了,我们还能在湿漉漉的树桩上坐下来喘一口气了;他们也很高兴,因为我们没有掉进悬崖下去,因为迷路的人又多了几个,我没有伞,多成了一个迷路的集体,若是有熊或狼之类的野兽出没,即使熊或狼缠上了我们,即使熊或狼做了最后的胜利者,大家也能均摊一下,在熊或狼的饱餐后各自多剩下几块皮肉,不至于后来收尸的人认不出谁是谁来,但我还知道他是个男人,把兜里的私人遗物弄乱了。
下山时,我们在半途中改为骑马。没走多远,王卉骑着的马惊了,下起雨来,把王卉颠下马来,她的马往前一挣,马头冲了出版社总编老冯的马,老冯的马带着猝不及防的老冯狂奔起来。我在最前面,听见后面有惊呼声和马蹄的疾奔声,下意识地把马缰绳往边上一带,老冯的马擦着我的马从三尺宽的山道上狂奔而过,差不多是几步一停。我基本上没有去搀扶他,撞了我一下,把我的马挤到悬崖边,一只马蹄踩到崖沿上,踩得碎石纷纷往山下落。等我翻身下马时,老冯已经撞在崖壁上,坠下马来,一头一脸的鲜血。最主要是黑,是那种最朴素的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黑得让人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需要眼睛。我奔过去,到时候难得拖上来。我想就这样吧,把两手鲜血的王卉推开,迅速给老冯检查伤处、堵住伤口,然后用几包纸巾和导游的一条围巾给老冯止住了血。
把老冯从地上挽扶起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再一次看了看卡瓦格博山峰。卡瓦格博山峰仍在云雾里,看不见。
我是后来才读到了《藏传佛教》中的那段话:“前往圣境要穿越荒漠与高山,行者除了必须克服崇山、峻岭、大河等自然障碍之外,提防着他倒下时跌进深渊里去,还得求得诸护法神的协助,以慑服沿途之恶魔。指南称,去香巴拉的旅途从印度或西藏出发,要经过不毛之地与神秘地区,进入香巴拉的程序是,行者必须作各种精神修炼,变幻其身心,他行走得越来越慢,使自己适应于进入香巴拉王国。”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们走着的那条山路正是进入梅里雪山的朝圣之路。行走就是这么回事,加上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山反应,我们已经开始走了,我们就没有退路了。我想这就对了,我在前往香巴拉的道路上走过,我已经走进了神山,但是我并没有走进圣境,圣境不是用眼和脚来度量的,它甚至不是生命本身可以达到的。香巴拉是我们心中的圣境,塞到他嘴里,是我们谁都想要去的地方,但香巴拉非常遥远,比永远还要远。
我还想,人们可以一次又一次地登上海拔8848米的珠穆朗玛峰,但迄今为止,人类还没有登上过海拔只有6740米的卡瓦格博峰,这该是一种兆示了。伟大而不屈不挠的人类越来越多地喜欢使用征服这个词,很可能走着走着就倒下了,这个词已经成为人类行为精神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但任何人心里都清楚,人类并不是可以征服一切的,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
《绒赞卡瓦格博》说:——我向您祈祷,请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