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只鸟飞了进来。
然后是另一只。
1998年12月23日,晚上11点,我和一位朋友靠在床头聊天,地点是南海舰队榆林基地招待所的503号房间。我们这个地方离大海不远,50米吧?50米真不算远,涨潮时一个小时潮水就入了梦。我们一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潮水不是洇上来的,是漫上来的,觉着远远的,只有此起彼伏的歌唱声,想着还能睡上一觉,醒了再来等海,哪里知道一个浪头涌来,梦就给全淹了,湿漉漉挂着新鲜的海藻,有一只小青蟹,顶着咸涩的水珠儿爬走了,梦那时还没醒,来不及捉住它。
一只鸟飞了进来,它从黑暗之中穿过敞开的窗户飞进了我们这个房间。它也许是从大海上飞来的,经历了月色和风,带着清新的快乐。我们坐在那里聊天,先是听见了头顶上的振翅声,然后才看见了它。它在屋里转着圈子飞,活泼灵巧,立刻叫了起来,声音是欣喜的,好像见了新鲜的我们和灯光,是应该欣喜的。
我们先是惊诧,立刻也就欣喜了。我们仰起头来看它,我们看出它是从新鲜的户外飞来的,是从我们的世界之外飞来的,它振动翅膀的时候有一些清冽冽的空气洒到我们的脸上,痒痒的,让人想打喷嚏,由衷地露出微笑。而它自己就是那种新鲜的样子,灵巧地在我们的头顶上飞着,转着圈子,并且高高低低地啾鸣着,那样子真的是一种欣喜。
鸟儿在屋子里飞了几圈,观察好了,收束住一对翅儿,降落在墙头的空调上,伸长毛绒绒的脖子,仍然啾鸣着。另一只鸟儿就飞了进来。那是一只和先前的鸟儿一样的鸟儿,略小一点,它没有转圈儿,欣欣喜喜地,直接飞到空调上落下,和先前的那只鸟儿落在一起,立刻就拿脖颈去挨先前的那只鸟儿。我们这才明白过来,先前的鸟儿是来探路的,它叫,是叫它的伙伴,叫后来的那只鸟儿,与我们没有关系。
我们停止了聊天,我和朋友,我们刚才是在聊着一个快乐的话题,但是现在一只鸟儿飞了起来,然后是另外一只,那是新的快乐,是我们不曾谈到也不曾经历过的快乐。我们停止了聊天,抬起头去看它们,看那两只撞破黑夜之帘飞进我们的世界的小鸟。
那两只小鸟很漂亮,暖褐色的羽毛,眉圈儿大大的,眼梢前后有一道美丽的黑色贯眼纹,趾爪纤纤细细,挠头时的动作很快,特别地爱“说话”,爱动,一刻也不肯停止下来,我猜它们大约属于莺雀之类的鸟儿。它们会合以后先在那里急匆匆地交谈着,也许是评价新环境的好坏,也许是评价我们,也许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唱歌,而且是那种真正喜欢歌声的唱,并不在乎歌词是什么,并不在乎有没有听众,声音先是脆亮,后来就放轻了,交头接耳,成了呢喃。
我们对这种情况不太适应,我们有点拘束,想一想,我们本来在那里聊天,我和我的朋友,我们在说一些人类的话题,世俗并且快乐,但是一只鸟儿飞了进来,然后是另一只,它们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了两圈,便在我们的头顶上停住了,看我们,并且悄悄地说话,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是仅仅来看我们一眼,再飞走,还是一次邂逅,仍然会飞走,我们可以不必管它们,可以继续聊天,或者它们竟是知道了我们的话题,很喜欢,专门从别的什么地方飞来,要和我们一块来聊天呢?
我们不知道,我们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它,等待着,不说话。
那两只鸟儿呢喃了一会儿,停止下来了,一只鸟儿飞了起来,是先前的那一只,它在屋子里盘旋了两圈,落了下来,居然落到了我的肩头上,然后并不停下来,就势跳到了我的手背上;另一只鸟儿也跟着飞了起来,追逐着它的伙伴,落到我的臂弯处。我和朋友聊天时人靠在床上,用手撑着下颏,这样,那只落在我手背上的鸟儿就几乎与我脸儿凑着脸儿了。
朋友在一旁惊喜地轻轻叫了一声:“呀!”
我从来没有和一只鸟儿离得这么近,近得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这一回我看得很清楚了,它们是两只细纹苇莺,很年轻,差不多还是两个孩子。它们好像刚刚吵了架,我是说在它们飞进我们这个房间之前,先前的鸟儿生气了,要飞开,不理它的伙伴,或者先前的鸟儿是哥哥,一个有点傲气的哥哥,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它想要飞到大海上去,它就飞了;它想要飞进我们聊天的房间,它就飞了;现在它想要飞到我的手背上来停着,它就那么做了,它一点也不管别人怎么想,而它的伙伴(妹妹?)不想要它生气,它想与它和好,它们是伙伴或者是兄妹,它们不该生气,后一只鸟先跟着它的伙伴飞进我们的房间,站在空调上,拿脖子去挨它,然后它追逐着它飞起来,落到了我的臂弯处,它站在那里和伙伴“说话”,轻轻啾鸣着,好像是说“别生气了,别生气了,我们和好吧”。但是先前的那只鸟儿并不看它,先前的那只鸟儿也不是生气,它是顾不上,它只顾着看我,伸长了脖子,头歪着,很奇怪的样子,我也看它,脖子僵硬着,不动,我们眼睛对着眼睛,互相凝视。
朋友的声音有点颤抖,轻轻地说,它们是在寻找绿色呢。
我是绿色么?或者我有绿色的气味?
手背上的那只鸟儿看了我一会儿,把头转开了。臂弯处的那只鸟儿仍在说,是委屈着的,它停泊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有点害怕,只是顾不得。手背上的那只鸟儿也说了,它是匆匆的,并不看另一只鸟,先是很大声,后来声音小了,它一点也不害怕,它并不在意它落在什么地方,它只是要和伙伴交谈,它其实是很在意这个的,它是在询问什么,或是解释?
我不能动,一点都不能。我把呼吸放得很轻,即使那样手背上的鸟儿也被我的呼吸吹动了。手背上的那只鸟儿歪了歪身子,又看了看我,它细细的脚爪挠得我手背上痒痒的。我想只能这样了,但是我千万别眨眼睛,我一眨眼睛眼睫毛会碰到它。我想让它们和好,我想它们肯定希望和好,要不它们干吗飞到这个新鲜的地方来?飞到我的身上来?我想我就算不是绿色,就算没有绿色的气味,也不能让它们连和好的地方都找不到吧?
我就不眨眼睛,只是呼吸。朋友坐在我的身边,一动不动,也不眨眼睛,只呼吸着,是在配合着我,我就知道交谈并不是唯一的沟通,有时候沟通会在别的地方出现,比如说没有语言的时候,比如说在我们静止着的时候,我还知道了什么是信赖。
咫尺之外有海涛以涨潮的姿势快速涌来,它们发出很响亮的声音,持续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有点着急,我想鸟儿它们得快一点,否则海潮到时,它们要和好就来不及了。
两只鸟儿在交谈,我手背上的那只鸟儿先是把背对着它的伙伴,后来它转过身去,它们现在是面对面地交谈了。
交谈。交谈真好。单纯的交谈真好。我们是从单纯而来,然后我们成了一个复杂的动物,我们靠着什么回到单纯去呢?
还有一丝希望,那就是爱。
手背上的那只鸟儿又转过头来看我,我也看它,我们彼此注视,我们以陌生的方式注视,但我们肯定是有着熟悉的。那些熟悉在生命的分野中被遗忘了,我们是不是可以通过注视来唤回它们呢?
注视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有太多的依赖和重新回归的欲望,鸟儿啊。它注视我们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感受吗?
二
24日清晨6点,我醒了。
两只鸟儿也醒了,惊喜地在空调上说着话。它们昨天晚上又飞回到那里,依偎着睡了。我不知道它们在黑暗里是不是还愿意飞,比如说,飞出窗外去,飞回大海上去。晚上,我就没关走道里的那盏灯,让灯亮了一夜,结果它们没有飞,住下了,睡在空调上,它们头靠着头,有时候在熟睡中梦呓般地啾啾几声,好像醒着时没说够,梦里还得说一阵似的。它们亲昵地黏在一起,任潮水来了又去了,一直不曾分开,夜里我爬起来看过它们好几次,我总是把它们俩看成了一个。
同行的一个作家跑到我们的房间里来看那两只鸟儿,他很惊喜,说这太有意思了,太奇妙了,他问我和同房间的伙伴,你们谁把它们叫来的?说得大家都笑。
太阳出来的时候,一只鸟飞出窗外,在此之前,它飞到诗人殷实的帽子上,很神气地站了一会儿,阳光在那里闪烁了一下,它就飞出去了。
另一只鸟儿也飞了起来,它绕过了殷实,也想跟着它的伙伴飞出去,但没成功。它飞到窗户前就折了回来,在屋子里绕了两圈,又朝窗户飞去,但是它仍然没有成功,它总是在窗户旁边出问题,它一飞到那里就躲开了,飞回来,好像窗口有什么在阻碍着它,让它飞不出去。
飞出去的那只鸟儿在窗外叫,声音很大,是在说窗外的事,说一个新鲜的黎明的事,是在叫伙伴飞出去。
我把窗子开得尽可能的大,我替窗外的那只鸟儿叫屋子里的那只鸟儿。我叫,快来呀!又来了几个朋友,他们也跟着我一起叫,快飞出去呀!快呀!
鸟儿不出去,它飞,它是想要出去,但它只是绕着屋子飞,飞到窗子前就躲开了。它很急,很惊慌,拼命飞,就是飞不出去。
玻璃。我们很快明白了,是玻璃,它把那扇开启的窗子当成一块可恶的玻璃了,它肯定吃过玻璃的苦头,它是在什么地方吃过玻璃的苦头呢?
我们决定把它赶出去,我们觉得它不该待在屋子里,它该飞出去,到屋子外面去,那里才是它的世界,何况它的伙伴在等着它。我们驱赶它,把它往屋外轰。我们的驱赶把它吓坏了,它惊恐不安,到处躲藏,从屋子的这一头飞到那一头,就是不飞出去。有时候它飞累了,想要停下来,我们不让,我们很着急,我们拍巴掌,用床单招摇,让它重新飞起来。窗外那只鸟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外面叫得很急,有点埋怨,后来是生气了,有一阵子不叫了,然后又叫,这回叫得有些不安,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惊慌了。
一位海军中校来了,他是来看海军作家老郭的,他也参加了我们的赶鸟活动,他很勇敢,而且是很有经验的样子,把军帽取下来,站到床上去赶。鸟儿更惊慌了,没命地飞,除了窗户,哪儿都飞,四处乱撞。我们越来越急,我们想让它出去,去和它的伙伴会合,去快快乐乐地追逐、吵嘴和飞翔。我们想让它出去,我们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它了。
我突然停止下来,我说,让它在那儿,那是它的命。
没有人听我的,大家都很焦急,大家焦急自己没有翅膀,要不就代替鸟儿飞出去了。我又说,别赶它了,让它在那儿。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海军中校已经捕到了那只鸟儿,他用帽子和军人的计谋把它扣了下来。
鸟儿被交到济南军区作家张慧敏手上,张慧敏失声地叫喊道:“它头上有伤!”我们围过去看,果然,它的头颅破了,流着鲜血,好像很寒冷,浑身颤抖着,惊恐不安地看着我们。它翅膀耷拉着,已经不能飞了,很快地就萎缩在那里,声若游丝地啾啾着,不再看我们,然后它就合上了眼,躺在张慧敏的手中了。
是谁发现的,天花板上有点点血痕!
大家都惊呆了,说,怎么回事?怎么一开始就没发现?是不是昨晚撞伤的?
只有我知道,昨晚它没有伤,它是快乐的,它飞到我的臂弯处落下来,在那里和它的伙伴“说话”。它的伤是躲避我们的驱逐时撞的,而我们驱逐它是为了让它飞出去,飞到自由的天地里去,飞到我们以为它想去的那个地方去。
罪恶可以找到善良的理由。
如果那只飞走的鸟儿不飞走呢?留下的那只鸟儿会受到那样的伤害吗?
如果永远是一只鸟儿自己飞着,它会受到那样的伤害吗?
那只鸟儿后来被张慧敏放在院子里的一棵椰子树下,中午的时候它已经不在那里了,张慧敏自言自语地说它飞走了。
我知道,那不能说明什么。
那只鸟儿,它从黑暗中的大海上飞来,它在我的臂弯上停留过,它现在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