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嫁给父亲以后就开始了四海为家的流浪生活。在父亲离职休养之前,我们家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待满过五年。那个时候父亲和母亲都是公家的人,由他们两人组成,以后又不断添丁增口的家庭也是公家的,人走到哪里,房子是公家的,家具是公家的,保姆是公家的,寄宿孩子的学校是公家的,属于母亲的,只有两口德国造的皮箱,便于什么时候父亲调动的命令下来了,好提上就走,那里面装着父亲的功勋章委任状和两套军服,母亲自己是什么也没有的。
生下小弟之后,家里已有了五个孩子,父亲又把两个亲戚的孩子接到家里来。家里的人口多了,母亲再不能待在部队上,转业到了地方,开始一边工作,一边操持一个大家庭的生活。家大口大,母亲是无一不操心的。父亲忙于他的工作,整天和苏联专家团的人待在一起,开会视察谈判吵架,不在家的日子居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叫秘书打个电话回来,说是人已经在北京或者南京了,什么时候回来,再说。
母亲在这样的日子里,每隔两三年生下我们兄妹中的一个。父亲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母亲怀孩子生孩子的事他大多不关心。生小弟的时候母亲感觉要临产了,要秘书通知父亲。父亲正忙着,不耐烦地说:“又不是第一回生,自己去医院。”母亲就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去了自己工作的那家医院,没多久就生下了小弟。几天后,母亲想回家休息,父亲不让,说在医院住着有吃有喝,还有人照顾,比什么不好。母亲亏得是医院的领导,没人赶她走,要不然她只能抱着小弟去住招待所了。
母亲生了五个孩子,领养了两个,我在中间,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属于夹塞的,民间有个说法,叫做爹不疼娘不爱。说爹不疼,至今我都相信这话,因为兄弟姐妹中其他几个都承着父亲的道路走过几步,十四五岁就外出当了兵,入党提干立功受奖,让父亲在自己被解除了军职后仍然可以骄傲一回,独有我中学毕业后自己偷着下了户口,下乡当了农民,以后又当了油腻腻的工人,再以后又做了整天点灯熬油咬笔杆子的记者,成了家庭里的异类。父亲历来对文化人有一种偏见,认为文化人做的事情实在是一种损人不利己的勾当,所以父亲见了我总免不了许多教训和风凉话,在我当上了报社的编辑部主任后,他还斩钉截铁地说:“你迟早有一天要把自己写到监狱里去的!”从小到大都没让父亲脸上添光,这份不待见,我是自认了。
母亲却不然。
小时候是怎样一把屎一把尿被母亲拉扯大已无从知道,因为母亲一向只说我小时候是如何的乖,如何的带起来省力气,而从来不说她自己是如何的辛苦。正如几乎所有的母亲若炫耀只炫耀儿女的好处而不说自己的辛苦一样,母亲在提到我小时候的事时从来不曾有过主角意识。
我从小就没有让母亲省过心。年幼时我体弱多病,母亲整日整夜守在我的床头,为我端汤喂药,用脸贴了我的脸试体温。小学高年级时,我迷上了读小说,总是在温课时用一册算术书盖在一本小说上,夜里用手电筒照着在被窝里看书,让满心欢喜的母亲认定我是在日日修炼成未来的科学家。到了念中学,学校里有相当多的课程是用来学工学农学军,每逢去学校集中前,母亲便点灯熬夜为我收拾行李,第二天一大早送我出门,告诉我到了工厂多叫师傅,手脚勤快点;到了农村别怕吃苦,挑担子时少装两铲,多跑两趟;到了部队要守纪律,夜里睡通铺被子要掖严实。我中学毕业后下乡当了农民,母亲先是执意反对,抗不住我的执拗,便一定要送我去千里之外的那个山区,出发前的那几个晚上,母亲偷偷地抹着泪为我准备从酱油盐巴到针头线脑一应生活必需品,还有我的棉袄里严严实实缝进了几十斤全国粮票,让我以防万一。一到生产队,母亲便用一块旧布巾包扎了头,为我打扫暂居的旧仓库,铺好麦秸床,用明矾过滤了河里挑来的水,用风车车好臼过的新谷,然后拉着风箱煮熟了我走上社会的第一顿饭。两天之后,我送母亲登上返城的汽车,当那辆脏兮兮的汽车扬起尘土沿着山里的简易公路颠簸着远去,已经长大了的我突然有一种脐带断裂的恐惧和疼痛。我想这感觉一定是母亲给我的,在那一刻,母亲一定有着再次生产下我的疼痛和苦楚。有一段时间我血小板减少,少到极不正常的状态,母亲写信催促我回城,带着我到处寻医求药,私下里暗自抹过好多次泪。还有一段时间我身上到处都是伤,有水土不服的,有摔破了砸破了的,还有一处是被放炮时的石头砸出了一个洞,内衣上全是血迹,那一年回家,母亲自己熬了药,烧水给我洗了,在灯下一个伤口一个伤口为我处理,她差不多是用绷带把我整个人都裹起来了。
以后我便开始了独立的日子,当农民种地,当工人摆弄机器,当记者写文章,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母亲仍然每时每刻地给我以呵护。不在家的日子里母亲时常寄东西给我,大多是食品和药物。在母亲眼里,我这个做儿子的永远都处在一种饥饿状态里,眼巴巴地等着她提供热能;永远都不会保护自己,眼睁睁地受着疾病的侵害,只有她才能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我。我生活散漫,没有规律,身体不好时讨厌上医院,身体更加不好的母亲到处为我求医谋药。没成家时夜里读书写作,母亲一遍遍到我房间里来,催我早睡。等到我有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母亲又把我的儿子搂进她的被窝中,让我夜里能休息好。我的生活出现了周折时,母亲比我更痛苦,更难过,她把一切都揽到她身上,背着我一遍遍对别人说,是我害了他呀,是我害了他呀……
母亲,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操心着我的那个人,唯一心疼着我的那个人。
我无能不孝,从小到大都没有给母亲带来过荣耀,但母亲并不计较,依然疼我爱我,一点点将她的血乳挤了出来养我长大。养我们兄弟姐妹们长大,养我们的孩子们长大。我真的相信,母亲有着最博大的公平,我们兄弟姐妹中就是最不出色的,母亲也能如数家珍地说出许多的优点来,好的不好的,她都一样搂进怀里,疼着爱着。我们就好比母亲五根连着心的手指,日日时时都须放在眼前呵护清点,一时看不见了都会恐慌,哪一个又是能够少去的呢?
母亲生我们兄妹生得憔悴了青春,母亲一直生到做了子宫摘除手术。母亲日积月累了许多疾病,而且个个都是顽症,从此她走起路来脚步不再灵活,一天到晚喘着咳着,三伏天也觉得凉风直往骨头缝里钻,夜夜用大棉被捂着,直捂出一身毒痱子。母亲不再像从前那样风风火火、手脚利索了,常常地丢三落四,忘记想要做的事。母亲常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即使染上小小的感冒,也会躺上三四天起不了床,而我们兄弟姐妹都不在她身边,即便在,她也不告诉我们,自己拖着断过的腿不声不响地去医院,去还得早去快回,回来好给父亲做饭。母亲只要一病就不许我们回家,怕传染了我们,怕耽搁了我们的工作,怕我们知道了分心。她在电话里说:“别回来啊?千万别回来。”我知道母亲她想我们,我们不再是她当年搂在襁褓中的那些孩子了,她要想见到我们已不再容易,可她却对我们说:“别回来啊!千万别回来。”每次在电话里听到母亲这么说,我都想放声大哭。母亲她从来不看重自己,在我们这个庞杂的家庭里,母亲她只不过是大家使唤起来十分顺手的老保姆。
母亲在她豆蔻年华的少女时代跟了一个缺少柔情的军人,直到她年满七十仍然死心塌地跟随着他。母亲拉扯大七个孩子,把他们一个个抚养成人,送上工作岗位,为他们迎娶送嫁,然后又把相继出生的下一代搂进怀里,开始了她新一轮的母亲生涯。母亲老了。母亲真的很老了。母亲就是铁打的母亲也老得锈迹斑斑了。
有一次,我回家去看母亲,我陪母亲在院子里坐着聊天,母亲手里缝着我儿子的一件棉袄,冬天的太阳暖暖和和地照耀在母亲身上,照耀在母亲花白的鬓发上,我看见母亲将针和线举到高处,眯缝着眼睛困难地纫着针,我突然想,我这个长大了的儿子整天忙碌着自己的工作和社会事务,不常在老了的母亲身边,不知道老了的母亲多半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咳嗽的时候有没有人给她捶捶,腿疼的时候有没有人给她揉揉,夕阳西下,月儿初上的时候有没有人陪她说会儿话,我只知道南湖边那个小院子里,八十多岁的老父亲需要母亲支撑,三四个孙子外孙需要母亲支撑,一大群鸡鸭猫狗需要母亲支撑,园子里的瓜果蔬菜需要母亲支撑。母亲,她实在是一根血肉做成的柱子,几十年一声不吭地支撑着家庭的大厦,即便是干枯了,风化了,母亲她仍然是一根柱子。
那一刻,我的眼睛潮润了。我突然想跪倒在母亲膝前,对她说:妈妈,让我为您做件事吧!
……
跳下计程车,冲进院子,院子里安静极了,几只鸡在悠闲地啄食,鸳鸯在太阳下打盹,老父亲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腰杆笔直,眼睛盯着墙上,那里有母亲画的一幅水墨葡萄图,肥大的叶片后,许许多多紫晶晶的果实就像许许多多母亲的眼睛,在无声中与人对视着,偌大的房间里再没有别人。
父亲看我一眼,说:“你妈她在医院。”
我返身急匆匆地出门,急匆匆地往医院跑,一路上,脑子里只有一幅画面:辽阔的草原,天高云淡,草茂花盛,雪白的蒙古毡包旁孤烟笔直,我的少女时代的美丽母亲,她唱着悠扬的歌儿,骑着骏马策缰驰来,马后面跟着一大群云彩般的羊儿……
我在冲进医院大门的时候带倒了一大排停靠在那里的自行车。然后我在走廊里撞着了一位医生。我没有心思向谁赔礼道歉。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粗心的儿子。我已经忽略了太多太多重要的东西。现在我不会再去顾及它们了。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
妈妈,我要您活着!我要您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