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没有雪,风很干燥,卷在空中的每一片黄叶都因为没有了湿润而变成了一只只动人的琴,由风或者别的乐手拨弄着,在没有归宿的旅行中轻吟浅唱。我在白得寂静如同天堂的婴儿室外不安地走动着,走动着,一千次一万次在心里祈祷,然后心提到嗓子眼站定,看着漂亮的小护士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只白色的襁褓走出来,快乐地说:“瞧啊,他哭得多好听,那是一个男子汉的哭声呢!嗨,现在你可以把你的儿子抱走了。”
我把襁褓抱瓷器似的拢入怀里,脚如踏莲地走上大街。街上人来人往,天空中露出一抹霞红,我的怀抱像一只优质的火炉。那个冬天这座城市里没有雪,可我怀里那个孩子的哭声那么响亮,就算整个地球上全都没有雪又有什么关系呢?
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了,在父母眼巴巴急不可耐的翘盼中,孩子其实是在飞快地长大着,一分钟也没有耽搁。作为父亲,我的最初的主宰感在孩子的一天天长大中也一点点地崩溃掉,终于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再也不会用一种俯视或者仰视的目光去看孩子了,因为我和孩子,我们已经站在一个平等的生命位置上了。
对于孩子,我们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步步退却,因为他们日益扩张着的生命创造力,也因为我们日益丰富着的爱。我们在冬天用厚厚的新棉被小心地裹孩子,我们把一切关爱缝进棉被里,可孩子却用天足毫不领情地踢蹬开束缚,赤裸裸地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大哭或是大笑;我们给孩子穿上漂亮的新衣裳,带他们去坐过山车,看关在铁笼里憨态可掬的大熊猫,可孩子却挣脱我们的手跑开,到草丛中去捉七星瓢虫,用泥沙垒起城堡并指挥蚂蚁进行旷日持久的战争,直到把他们的新衣裳弄得肮脏不堪;我们用并不宽裕的薪水为孩子买来钢琴、昂贵的油画颜料和红舞鞋,我们请来外语、语文、书法或者音乐教师,我们在两居室中专门为孩子布置出一间学习室,虔诚地为教师煮好香茶,可是孩子却有一百种方法让他们的老师愤然辞职,然后在我们强烈的失落感中自得其乐地为邻居捏煤球、到街上擦洗护栏、在作文中写上“我想当一名探险家”这样惊世骇俗的话;我们在商品时代里把自己变成了义无反顾的角斗士,竞夺、捕杀、追逐、猎取,我们既痛恨又迷恋现代文明的强迫改造和秩序规范,我们强迫我们的孩子向着未来城市的明星市民角色挺进,可是孩子兴趣的目光却搜寻着太空和海洋深处,他们的梦中总是出现粉红色的云朵、金黄色的鸵鸟、会说话的考拉和长着一只可爱触角的大鳄鱼,然后有一天,他们会在行囊中装上一册科幻读物和一把牙刷,去寻找离我们城市最近的森林……
能够心想事成地拥有一切当然是幸福的,但如果我们得到的并不是我们所想要的,我们的所想离着真正的未来十分遥远,我们其实是在一日日地失去,失去我们和孩子之间的沟通,失去我们的孩子;但我们只要明白了,那个世界不是我们的,那个未来不是我们的,我们不需要坚持,因为我们并没有失去什么,而我们只要全身心地去爱,去用我们的想象,体味不是我们的那个世界,那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在城市里做一个父亲要比在乡村里做一个父亲困难得多,因为城市离大自然太遥远,孩子离他的天国太遥远,父亲离他的搭档太遥远;我们在大屏幕彩色电视、个人电脑、防腐剂、防辐射屏幕、应试教育和到处弥漫的汽车废气中生活着,没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来做缓冲。我们只能依靠自己的爱来沟通一切。
我曾经有三次被孩子提出的问题难倒。
第一次,我打算带孩子去公园度过一个美好的周末。我准备好了飞去来、足球、摄像机、周密的计划和热情,可在我们准备出门的时候,孩子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爸爸,我不喜欢公园。”
第二次,我和孩子的妈妈带着孩子去散步,夜风如洗,天空中闪烁着活泼的星星,我和孩子的妈妈一路热烈地谈着各自事业的话题,孩子始终沉寂着。后来,他动着我们的手,把纯净的下颏扬起来,指着天上怯怯地问我们:“我能做一颗天上的星星吗?”
第三次,我正在书桌前伏案赶写一个剧本,孩子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大声地自言自语并弄响东西。我想他也许有什么事情。我放下笔,转过身来对着他。我说:“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吗?”孩子瞪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我,问:“你真的能帮忙吗?”我笑了,很踏实地摸摸他的头。我说:“那当然,我是爸爸。”他放心了,轻轻吐出一口气,说:“爸爸,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谁?你是谁?”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们都深爱着我们的孩子,不管他们是男孩或是女孩,不管他们长得漂亮还是不漂亮,不管他们聪明还是不聪明,我们日日都在一厢情愿地努力温习着牺牲自己造福后代的功课。但也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们都忽略了孩子的哭声——不是由情绪、声带、泪腺和面部表情控制的,而是来源于孩子们幻想和心灵深处的哭声。
做一个父亲很难,在城市里做一个父亲更难,那几乎是做不到的,除非我们承认自己的失败,把血缘和称谓当做父亲所有的内涵,不再有什么要求。可我们是有要求的,我们不但有要求,我们还想要在此生中,活在过去,活在将来。许多事情我们已经做到了,许多事情我们还没有做,或者我们做不到,但我永远相信,在我们和孩子之间,有一条通道做着联系,可以让我们和孩子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伙伴,走过那条通道的唯一方式是,用心倾听孩子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