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我在鄂西地区巴东县的格子溪第一次听到了三峡民间歌谣,那一次我和几个记者同行去尚未开发的格子溪自然保护区采风,走累了,在路上歇息,一个山里的青年妇女在路边的草屋里一边奶孩子一边哼着一首歌谣,我没听清楚歌词,觉得歌谣的曲调很好听,请求青年妇女再唱一遍,青年妇女拘谨着不肯唱,陪同我们的向导在一旁笑着说,想听歌子还不简单,我来给你们唱。他果然就唱了,他唱了一支劳动歌谣,是打硪歌一类的,节奏感很强,他一边绘声绘色地唱一边做着一些类似于表演的动作,我只顾听他的歌声看他的表演了,没能记下歌词来。那一天我们在路边坐了很长时间,缠着向导一首一首地给我们唱歌谣,一直唱得向导口干舌燥才罢休。头一天县里的朋友请吃饭,我滴酒没沾,说不喝,那一天从格子溪回到县城,吃晚饭时我拿大杯喝酒,喝得大家害怕。县里的朋友问我出了什么事,要这样借酒浇愁?我醉醺醺地说,不是愁,今天听了那么多歌谣,不喝酒如何消化得了?不消化回去了就是思念,我又不能到巴东来做牧童,这份思念又如何消受得了?众人听了就笑。
1993年,我和湖北电影制片厂影视部主任余炎祖老师一起到峡江和川江一带采风,在巴东至巫山的一艘小机轮上见到了一位巴东籍的民歌师,民歌师年轻瘦削,据旁边的人介绍说,他因嗓子好,得过民间高人的真传,又有专业训练的经历,在峡江地区十分有名。年轻的民歌师在船上唱了一首船工号子,几个模样秀气的姑娘在一旁为他帮腔,他的歌唱得激昂、热烈,假声尖锐得穿云裂日,而那几个秀丽的姑娘则在一旁嘻嘻哈哈笑着帮衬他的歌声:“南津关一过就出了关,三溜子上水是一长潭,下面就是纱帽山,芝麻绿豆我们一齐办,整几碗水酒好弯船。”我被歌中船夫的洒脱劲给迷住了,被那个年轻而瘦削的歌师的歌声给迷住了,我那时正在给湖北电影制片厂写电视剧《家在三峡》,我对余炎祖老师说,等电视剧写出来之后,一定要请这位歌师来唱主题歌。后来电视剧写出来了,拍了播了,主题歌却没请那位青年歌师唱,而是在第七集里请他出来唱了一首丧鼓歌,虽然那首名叫《三峡,我的家乡》的电视剧主题歌在后来红极一时,获了国家大奖,演唱者李琼成了红歌星,但在我看来,那位青年歌师和他唱的那首丧鼓歌才是最好的。
四百里三峡,并峙巫峡、瞿塘峡、西陵峡,为人间活画廊;三峡有三绝,山、水、歌。三峡的山水已为世人尽知,可三峡的歌却少有人知晓,其实三峡本是歌的故乡,在这里,“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人人喜听之……其谱不知从何而来,真可骇叹!”三峡人无时不歌,无事不歌,无处不歌,无人不歌,歌风纯朴浓郁,充沛热烈,唱起来酣畅淋漓,听起来如痴如醉,只是大山封锁了,只一条水路沟通着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不易进山里去,山里人的歌是日子,不是表演,外面的人纵是进到山里去了,山里的人又怎么会拿日子来表演给人看呢?
三峡的歌是歌谣,是那种以喊的方式唱出来的歌谣,形式上有点像梆子,但因为有水的滋润,三峡人的嗓子大都脆亮婉转,韵味十足,曲调又逶迤铺张,婉转多变化,形式之外,景中有情,妙趣横生。按《毛诗?故训传》的说法,“曲合乐曰歌,徒歌曰谣”,三峡人歌时配以锣鼓唢呐,谣时凭着本色的嗓子望天而喊,三峡的山水已是人间一绝,三峡人自然骄傲得很,目光里遥远得很,唱时仰头向天,与天呼应,故有喊歌子一说。在三峡的歌谣中,歌以丧鼓为最,歌师往台子上一站,以鼓做乐,口一开,如龙吐珠,三天三夜唱下来,星儿不坠,歌声不断;谣以峡江号子为最,峡江的船工们喜水惜布,穿行于峡中时必定浑身赤裸,纤丝不沾,背着纤绳摇着桡板沿江上下,见了什么唱什么,一路唱来,惊天地泣鬼神,不到三峡,不亲耳聆听,不知道人间竟有如此生动的歌谣和歌谣者。
三峡人爱唱歌,他们歌唱风情,歌唱爱情,歌唱劳动,歌唱祖先的历史,歌唱日子里的林林总总,他们不光在平常的日子里唱,逢年遇节,闲暇时分,还喜欢聚集在一起喝着酒摆着擂台来唱,那叫民间歌坛。“峡江歌师爱唱歌,要几多来有几多,树上挂的歌成串,岩里绕的歌成砣,唱了还有一脑壳。”三峡歌谣历史悠久,“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战国时代,巴人历史中的轰轰烈烈已告结束,巴地只不过是楚国的一小块疆域,而产生于三峡地区的民间歌谣《下里》《巴人》却唱遍了楚国的郢都,可见咱们这个泱泱大国里流行歌谣的歌词老祖宗是三峡歌谣。
1988年,我和一位朋友去三峡,第一次听到了三峡情歌,那是一首名叫《恋要恋》的情歌:“恋要恋,不怕爹妈在面前,不怕爹妈要哥死,阳间不恋阴间恋!恋要恋,不怕官司打一千,不怕一刀头落地,一刀落地也甘愿!恋要恋,二人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九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十分的痛快淋漓。
那以后我又去了几次三峡,因为存着心,陆陆续续就听到了不少三峡情歌。印象里最深的是在秭归县的一个小山村里,听一个少女唱的情歌。秭归出美女,明妃王昭君的家乡兴山宝坪镇就在这附近,“十二巫峰下,明妃尚有村。至今粗丑女,灼面亦成痕”。历史上是不是真有女孩子们以香灼面不得而知,即使有,如今这历史也早已过去了,我在这一带所见女子,皆清秀婉丽,如同香溪中的桃花鱼,隐约于大山深处,比如那位给我们唱情歌的少女。少女姓谭,文化程度不高,只读过四年书,帮父母做农活,那天我们在她家打尖,她母亲给我们唱了几首歌谣,我们说想听情歌,她母亲就把她从灶房后面叫出来,要她给我们唱,她很大方,唱了两首,一首《你想脱身不可能》:“郎是丁丁 (蜻蜓)飞上天,姐是蜘蛛网屋檐。丁丁飞不过蜘蛛网,蚊子飞不过米汤盆。你想脱身不可能。”另一首是《舍得皮肉舍不得郎》:“吃哒中饭手搬墙,轻言细语告诉郎。昨日为你挨顿打,浑身打得都是伤。舍得皮肉舍不得郎。”少女的嗓音很甜美,唱是轻轻细细地唱,山里的夜黑得早,山风进来了又出去,屋外的桃树林有叶儿离了枝头,淅淅沥沥的,像是有雨点儿落下来,少女唱罢就退到灶屋去给我们煮糍粑,人走了,煤油灯的焰儿飘悠了几下,又静了下来,我们坐在那里,半天如在梦中,醒不过来。
三峡情歌大多为七言五句子,也有破言和多句以及叙事歌谣的格式,但以五句子歌谣为最好,这种五句子歌是三峡歌谣中的精华,头四句自成一体,意思十分完整,单独看并没有残缺,后一句却平地突起,妙笔生花,是五句子的点睛之笔,最有名的当属流传甚广的《我望槐花几时开》:“高山岭上一树槐,手扳槐树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稀乎(差一点儿)说出望郎来。”这首歌谣很多地方都有自己的版本,但就意境情趣,没有比上三峡这一首的。
三峡的情歌中,痴是一类,比如:“想不到姐儿我设个法,跳到井里变颏蚂 (青蛙)。早晨她挑水呱三声,晚上她挑水三声呱。姐儿的心也呱软哒。”“郎害相思害得确,要想头发冲水喝。你要头发奴来剪,你要心肝奴来割。救得郎好奴快活。”“情姐住在对门岩,时时望见她出来。早晨望见她挑水,黑哒望见她抱柴。恨不得狂风刮拢来”。
三峡的情歌中,誓是一类,比如:“石板上栽花花儿黄,情姐喊着要丢郎。口喊丢郎莫红脸,说个明白我收场。东方不亮西方亮。”“牡丹开花朵连朵,淤泥河里蚂蟥多。只等鹭鸶来洗澡,蚂蟥咬住鹭鸶脚。要得脱来不得脱。”“栀子花有得百花香,高寿有得千年长。郎死托生再娶姐,姐死托生再嫁郎。今生来世都一双”。
三峡的情歌中,谐趣又是一类,比如:“姐儿拿周,(不愿意) 我有得法跑到庙里打菩萨。大菩萨打得叽的叽的喊,小菩萨打得喊的喊的叽。弄不到姐儿我打死你!”“姐儿有个周岁郎,每晚睡觉抱上床。半夜哭着要吃奶,劈嘴给他几巴掌。我是你妻不是你娘!”“姐儿住在大老林,喂个狗子咬死人。别人来哒它咬得死,情哥来哒不做声。狗子也有两样的心”。
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去长阳土家族自治县,我们沿着美丽的清江溯水而上,爬上了巴人的发源地武落钟离山,朝拜了孤零零的向王庙,喝过了新酿出缸的包谷酒,吃过了辣椒鲊和懒豆腐(这是两样鄂西地区的小菜,前一种是用新鲜红椒剁碎,合拌以炒香后的米粉,稍稍发过酵后食用,下饭最好;后者是一种连渣豆子野菜汤,传说是一个懒婆娘发明的,那个懒婆娘的丈夫出门干活时说他想吃豆腐,懒婆娘不想做,等她丈夫干活回来,她把豆子一推,连渣一煮,再放进一些野菜,丈夫一吃,味道十分鲜美,就夸奖自己的婆娘,以后天天要吃,天长日久,这种做菜的方法传出去,竟成了鄂西的一道名吃)。回到城关住所,当地的官员请我们看土家民俗表演,表演者是一些民间艺人,以老歌师和青年妇女居多,老歌师为我们表演了缠绵悱恻的南曲和虎姿熊态、鹰身鹿步的跳丧,青年妇女则为我们表演了哭嫁歌和《十姐妹》,以后又唱了几首情歌,其中有两首,一首是《薅高粱》:“郎在高山薅高粱,姐在河里洗衣裳。薅一下高粱望一下姐,洗一下衣裳望一下郎。下下捶在岩板上。”另一首是《同过沟》:“昨日与姐同过沟,二人低头看水流。郎说一锹挖个井,姐说细水放长流——天干的日子在后头。”那些民间艺人们,技艺高超,表演娴熟,但看得出来他们的表演经历都有很长了,在台子上唱着舞着,有点漫不经心,大约早知道了过程,也早知道了结局,没有激情,也没有幻想,缺乏创造的光彩,只不过是一个完成,和土酿的包谷酒有很大的区别,有过太多的勾兑了,很好的歌谣,已是干巴巴的没有了最初的滋味。我在台下坐着,看着那些民间艺人的表演,开始了对三峡歌谣的怀念。
后来想一想,也是对的,歌谣本出自山里水边,不是表演,情歌也不能做给人来看,若表演了,做了,它们来自生命里的那些东西就会消失掉,它们就不是这一种情歌,而是另外一种情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