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历来有关泰州学的研究中,大家都知道在“出处”问题上,心斋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命题:“出,则必为帝者师;处,则必为天下万世师。”时人归结为“出入为师”之说。就当时所引起的强烈反响来看,这一命题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惊世骇俗的命题。前面我们引用的“道既不行,虽出,徒出也”这段话,就是承“出则为帝者师”的问题而来,当时有人向心斋质疑道:“‘出则为帝者师’,然则天下无为人臣者矣”,这个问题很朴素,也就是说,如果出仕做官都是抱着做帝师的目的,那么又有谁来做皇帝的臣子呢?由此可以看出,心斋的上述命题对于当时的士人来说,无疑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对于儒家“出处”问题的基本了解,换言之,“出入为师”可以说是两千年来儒家政治观念史上的一个新突破。针对上述提问,心斋答道:
不然。学也者,所以学为师也,学为长也,学为君也。帝者尊信吾道,而吾道传于帝,是为帝者师也。吾道传于公卿大夫,是为公卿大夫师也。不待其尊信而炫玉以求售,则为人役,是在我者不能自为之主宰矣,其道何由而得行哉?道既不行,虽出,徒出也……这个回答很简洁明了:我们士人做学问,就是为了成为老师,也是为了皇帝,因此一旦出仕为官,作为君之臣,如果皇帝相信吾道,而吾道又能传达给皇帝,于是也就成为了“帝者师”。若将这里的意思略作引申,这就等于是说,所有的臣子都是“帝者师”,因为道理明摆着:吾人之道就是天下之道,帝王亦不得不“尊信”之。但是,臣之于帝,不是将“吾道”向帝王“求售”,这里有一个时机问题,心斋显然是意识到了孔子的“待价而沽”的说法。依心斋之见,“出,则必为帝者师”,不是说出仕为官者向皇帝急于求售自己,恰恰相反,应当采取以静制动的策略,等待时机;如果帝王对吾道未能“尊信”,那么即便吾欲“求售”,也是毫无意义的,甚至会落得个成为“人役”的下场。在这里自然会联想到前面提到的阳明的一个说法:“为仕非为役”。这是说,出仕做官不是为皇帝做劳役,而是为了实现“天下有道”的理想。而要实现这一理想,一切都取决于我,否则的话,“其道何由而得行哉?”
以下一段话,则从另一侧面显示了心斋有关出处问题的基本看法:
“君子之欲仕”,仁也; “可以仕则仕”,义也。大人之事毕矣。孟子曰:“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孔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价者也。”待价而沽,然后能格君心之非。故惟大人,然后能利见大人。这段话的重点有二:第一,出仕为官必须“待价而沽”,不可盲目“求售”,用朱子的说法,就是不可“枉道以从人,炫玉而求售”;第二,出仕为官的目的是“格君心之非”,亦即将皇帝的行为引向合乎“道”的正轨。而且,在选择程序上,前者应当优先。这个看法是相当冷静的。他告诫士人在出处之际需要非常慎重,在把握住了“可以仕则仕”的时机之后,然后才有可能将“格君心之非”诉诸实施。
而在心斋看来,孟子所说的“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的“大人”,也就是“帝者师”。
对于“出入为师”的另一个基本质疑是:“好为人师”。在心斋《语录》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或曰:“出必为帝者师,处必为天下万世师,毋乃好为人师欤?”先生曰:“学不足以为人师,皆苟道也。故必修身为
本,然后师道立而善人多。如身在一家,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家之法,是为一家之师矣;身在一国,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国之法,是为一国之师矣;身在天下,必修身立本,以为天下之法,是为天下之师矣。故出必为帝者师,言必尊信吾尊身立本之学,以起人君之敬信,来王者之取法,夫然后道可传亦可行矣。庶几乎!己自配得天地万物,而非牵以相从者也。斯出不遗本矣。处必为天下万世师,言必与吾人讲明修身立本之学,使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夫然后立必俱立,达必俱达。庶几乎!修身见世,而非独善其身者也。斯处不遗末矣。孔孟之学,正如此。故其出也,以道殉身,而不以身殉道。其处也,学不厌而教不倦。本末一贯,合内外之道也。夫是谓明德、亲民、止至善也。”应当说,在心斋所留下的文字中,这段文字对于“出入为师”之问题的解答最为全面,其中涉及心斋的一些基本思想,这里有必要对此略作分述。
首先从“好为人师”这一质问说起。这句话原典出自《孟子》,用在质疑“出入为师”,实在是非常恰当的,而且另有旁证表明这一质疑在当时很有普遍性。导致这一质疑的理由很明显:不论是“出”还是“处”,都是他人的老师,岂不是“好为人师”的典型吗?
然而对于心斋来说,这一理由的陈述却与他的本义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心斋对于“好为人师”这一疑问以《礼记》的“学为人师”之说做了回应,按他的理解,“学不足为人师,皆苟道也”,其语气是十分强烈的,而且应该看到他的这一理解其实是以下展开论述的一个重要前提。接着他从“身在一家”、“身在一国”、“身在天下”这三个方面,并结合他的“修身立本”的格物思想,坚持认为只要以“修身立本之学”贯彻始终,那么就必能为家国天下“立法”,由此也就必能成为家国天下之“师”。在这个意义上,“出,必为帝者师”,就是指吾人修身立本之学足以唤起人君尊信天下之道,并能为“来王者”所“取法”,这就叫做“出不遗本”,意谓这是出仕为官的根本之所在;另一方面,所谓“处,必为天下万世师”,则是指以吾人修身立本之学为根基,将此推行于天下、传承于后世,由此就能实现立必俱立、达必俱达的理想,从而避免“独善其身”的偏向,这就叫做“处不遗末”,意谓不忘天下、修身见世。最后,心斋的结论是:孔孟之学所欲阐明的正是上述的道理,因此吾人出仕为官必须做到以道殉身而不以身殉道,退居山林则必须做到学不厌而教不倦,这就叫做“本末一贯”。
从以上心斋所述可以看出,他一方面并未彻底抛弃“得君行道”的传统意识,同时他也清醒地认识到必须等待时机,以使人君尊信吾道;另一方面,心斋也意识到绝不能消极地等待时机,即便是在士不得志、不容见世之时,也应该积极地以讲明修身立本之学为己任,同样可使“道行天下”、“兼善天下”,就此而言,心斋也确有“以道觉民”的传统意识。
这里本来还应对心斋所谓的“以道殉身而不以身殉道”略作分析,但我准备放在“明哲保身”一节中再来详谈这个问题。此处仅以心斋以下之言为例,作一简单提示:
大丈夫存不忍人之心,而以天地万物依于己。故出则必为帝者师,处则必为天下万世师。出不为帝者师,失其本矣;处不为天下万世师,遗其末矣。进不失本,退不遗末,止至善之道也。危其身于天地万物者,谓之失本;洁其身于天地万物者,谓之遗末。有心于轻功名富贵者,其流弊至于无父无君,有心于重功名富贵者,其流弊至于弑父与君。此处所言“进不失本,退不遗末”,便是上述心斋在回应“好为人师”时所发的大段议论的主要旨意,不过须注意的是,这里心斋所强调的两句话:“危其身于天地万物者,谓之失本;洁其身于天地万物者,谓之遗末。”此前一句话便可与“以道殉身而不以身殉道”合观。一言以蔽之,心斋此说的真实涵义无非就是“必不枉道以从人,炫玉而求售”的意思,如若不然,则必然危及于身,则是“失本”,并最终导致“以身殉道”。然而这里马上会产生一个问题:自孔孟以来,儒家不是一直宣扬“杀身成仁”吗?心斋反对“以身殉道”不与“杀身成仁”正相悖逆吗?要回答这一问题,必须结合他的“明哲保身”说来谈,此不具述。
若作一提示的话,在我看来,心斋之意在于指出,若为天下之存亡,可当别论,若为求君以售吾道而不成,于是以身殉道,这便成了为君而失身,如此则万万不可。故此,他又有这样一个重要表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这里对于“殉身”还是“殉道”的前提条件已经交代得非常清楚。对于心斋来说,如果“天下无道”,那么“杀身成仁”之行为不但是可以允许的,而且也是义不容辞的,他曾明白地说过:“天人感应,因体同然。天人一理,无大小焉。一有所昧,自暴弃焉。惟念此天,无时不见。告我同志,勿为勿迁。外全形气,内保其天。苟不得已,杀身成天。”由此可知,心斋虽然口口声声地宣称“安身”、“保身”,其实在他的意识深处仍然保持着儒家的这样一种观念:当国家天下面临危难存亡之际,理应保持大义凛然的气节,而绝不允许有丝毫的“洁身自好”、“临难苟免”之想。
关于上述心斋反对“独善其身”,而主张“修身见世”,这里也须略作说明。心斋此说显然意识到了孟子的一个观点:
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这里所说的“穷不失义”、“达不离道”以及“独善其身”、“兼善天下”,其实是儒家的一种处世哲学。即便在“不得志”的情况之下,也允许略为变通,以“独善其身”的方法保持住“穷不失义”。但是“独善其身”毕竟只是一种“权”法而已,而不是处世原则,更不能成为避世厌世、遗弃人伦的借口。正是基于这一立场,心斋强调了“修身见世”的正面意义。
关于心斋的“出入为师”说,心斋弟子王一庵有一个颇得要领的说明:
问《遗录》“出入为师”之说。曰:“先师此语,本无可疑。
‘出,则必为帝者师’,言人不可轻出,必君相信之果有尊师共道之意,方可言出。否则,恐有辱身之悔,非止至善之道也。
‘处,则必为天下万世师’,言当以兴起斯文为己任,讲学明道以淑斯人,若息交绝游,徒为无用之隐,非大人不袭时位之学也。”这里所谓“必君相信之果有尊师共道之意”然后可“言出”,意思是说,唯有确认了人君是否有与臣“共道”之意,然后才可作出抉择,显然“共道”是其中的关键词;换言之,亦即意指“君臣共道”,此说已颇有一点“君臣同治天下”的意味了。不过,这里又附加了一个“尊师”的条件,此即上述心斋一再强调的人君须“尊信”吾道之意。看来,士大夫不可轻易言出的理由却在于人君的身上,必须等到人君于吾道已有“尊信”之意,“方可言出”。不用说,这正是我们在上面已看到的心斋之论“出入为师”的主旨之一。至于“必为天下万世师”的理由,更不待赘言,因为所谓“以兴起斯文为己任,讲学明道以淑斯人”,本来就是儒家知识分子的共同意识,这一观点无须等到明代中期以后才会出现。依我之见,这也是“以道觉民”这一传统观念的另一种表述方式而已,所不同者,在阳明学时代,所谓“讲学”,已有了另一层重要意涵,其讲学的内容、对象及其规模乃至方式,都与以往任何一个时代有很大的差异。最后应指出,心斋的“出入为师”说在明代心学史上有一定的独特地位,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然而这种影响主要是负面的,因为有大量史料证明,来自心学外部的批评且不论,即便从心学思想圈的内部来看,心斋此说也遭到了激烈的反对,可能除了泰州一派以外,这一观点是相当孤立的。尽管“君臣共道”以及“以道觉民”这些观念可以为士大夫所普遍接受,但是“帝者师”这一说法本身就会遭到士人阶层的过敏反应,以为不免会导致“南面抗颜”。上面我们所介绍的王一庵的一个说法:“今海内有话柄云:‘凡出心斋门下,大抵好为人师’。”即道出了其中的信息,基本上是可以确信无疑的。现在再举一例,可以大抵了解“出入为师”说至少在士人阶层并不受欢迎。前面提到的胡庐山对心斋本人虽表尊崇,称其为“一时杰出”,然对泰州后学却颇有微词,其中一条重要理由便是泰州后学个个都“好为人师”,他指出:“今之学者,未少有得,则皆好为人师,至南面抗颜,号召后生,猖狂鼓舞,自为大于一时。”这段话显然是冲着“出入为师”而来。针对心斋此说,胡庐山还特意下了这样一个转语:“予则以为圣人出为帝师,而未尝不师天下后世;处为天下后世师,亦未尝不师帝。是故,时潜时跃,时见时飞,而未尝有家舍。用舍行藏,莫不在天地万物。”显然经此一改,语意全非,复非心斋此说之旨意。当然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解读士人阶层的这种过敏反应,所谓“好为人师,至南面抗颜,号召后生,猖狂鼓舞”,所谓“往往放达自恣,兴化士以是不信学”等等批评,似乎适以反证“出入为师”说在下层社会造成了广泛的反响。不过,就心斋的“出入为师”而言,此说毕竟是针对士阶层而来,是就士人的出处问题而发,这一点不容置疑。当然,如果我们抛开社会效应这一层面,单就其思想内涵来看,那么则应承认心斋的“出入为师”说在阳明心学史上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同时我们也只有将此论点与心学运动中出现的“政学合一”的观念叙述合而观之,才能对它的理论意义和历史意义作出相应的了解和适当的评估。
四 明哲保身
心斋在44岁时,写下了《明哲保身论》一文,阐发了一个独特的思想观点:“保身之道”。与“淮南格物”所揭示的“安身”说一样,“明哲保身”构成了心斋思想的一大特色,亦与上述“以道殉身而不以身殉道”之说有着某种内在的理论关联。我们先从该文撰述的历史背景说起,由此可以明了明哲保身这一思想言说与历史情景之间的关系。
据《心斋年谱》记载,嘉靖五年(1526)丙戌,阳明弟子王臣(号瑶湖,生卒不详)为泰州守,邀心斋主讲于安定书院,是年冬,王瑶湖将转官北上,心斋作《安定书院讲学别言》一文,十月,又作《明哲保身论》赠别瑶湖,《年谱》曰:“时同志在宦途,或以谏死,或谴逐远方。先生以为身且不保,何能为天地万物主。因瑶湖北上,作此赠之。”心斋卒后,瑶湖作《奠文》,忆及两人的交往,其中说道:“癸未之春,予试春宫。君时乘兴,亦北其辕。琅琅高论,起懦廉顽。偕寓连床,忘寐以欢。”这是说两人相识于1523年,即心斋北上京师讲学之时。接着又说:“君既南归,予官贵土。师曰乐哉,义聚仁辅。公庐我诣,时亦枉顾。真见实际,频亲晤语。惟时泰郡,多士聿兴。谬予问学,莫知其盲。予曰惟君,宜主斯盟。”可知时任泰州守的王瑶湖对心斋寄予了厚望,希望他出来主持一方讲坛之盟。在该文末尾,瑶湖继续说道:“保身之论,爱我孰逾!翰迹在筪,之增吁。”提到了心斋所赠的《明哲保身论》,瑶湖非常感激这番相赠之谊。
然而令我们注意的是《年谱》所交代的一个背景:“时同志在宦途,或以谏死,或谴逐远方。”不难了解,这应当是心斋作“明哲保身论”的一个直接原因。这一记述究为何指,文中并没有详细的交代,但显然与嘉靖初年在朝廷发生的“大礼议”之政治事件有关。
围绕这一政治事件,阳明一直保持沉默,然而阳明弟子中因此事而发迹者有之,因此事而遭贬谪放逐者亦有之,如黄绾(字宗贤,1477—1551)属于前例,邹东廓则属于后例,他一度被逮下狱,寻谪广德。然而发生于嘉靖三年七月的轰动朝野的“左顺门”事件,对心斋来说,无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议礼派”的意见已初步形成“公议”,而以何孟春及杨廷和之子杨慎等人为首的反对派集合了230余名官员,集体伏跪于皇宫的左顺门以示抗议,世宗怒,逮134人于狱,杖五品以下180余人,死者达17人,这是明代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官员集体被杖事件,其惨烈之程度可谓空前绝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