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华国学经典读本: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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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乐论第二十

【原文】

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乐则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而人之道,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是矣。故人不能不乐,乐则不能无形,形而不为道,则不能无乱。

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颂》之声以道之,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①,使其文足以辨而不,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气无由得接焉。是先王立乐之方也,而墨子非之,奈何!

故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乡里族长之中,长少同听之,则莫不和顺。故乐者,审一以定和者也,比物以饰节者也,合奏以成文者也;足以率一道,足以治万变。是先王立乐之术也,而墨子非之,奈何!

故听其《雅》、《颂》之声,而志意得广焉;执其干戚,习其俯仰屈伸,而容貌得庄焉;行其缀兆,要其节奏,而行列得正焉,进退得齐焉。故乐者,出所以征诛也,入所以揖让也。征诛揖让,其义一也。出所以征诛,则莫不听从;入所以揖让,则莫不从服。故乐者,天下之大齐也,中和之纪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是先王立乐之术也。而墨子非之,奈何?

且乐者,先王之所以饰②喜也;军旅钺者,先王之所以饰怒也。先王喜怒,皆得其齐③焉。是故,喜而天下和之,怒而暴乱畏之。先王之道,礼乐正其盛者也。而墨子非之。故曰:墨子之于道也,犹瞽之于白黑也,犹聋之于清浊也,犹欲之楚而北求之也。

[注释]

①流:淫放。②饰:这里是表现的意思。③齐:适宜,恰当。

[译文]

音乐,就是快乐的意思,它是人的情感需要中绝对不能缺少的东西。人不能够没有欢乐,欢乐了就必定会在歌唱吟咏的声音中显现出来,在手舞足蹈的举止中显现出来;足见人的所作所为,还有声音、举止、性情及其表现方式的变化,就全部表现在这音乐之中了。故而,人不能够不快乐,快乐了就不能够不显现出来,但这种显现要是不进行引导,就不能够没有祸乱。

古代的圣王讨厌祸乱,故而创作了《雅》、《颂》的音乐来引导,使歌声能够用来表示欢快而不淫荡,使歌词能够用来阐明正确的道理而不流于花言巧语,使音律的宛转或舒扬、繁复或简单、清脆利落或圆润丰满、节制停顿或推进加快,都足够用来感化人的行善之心,使那些邪恶肮脏的风气没有途径能和百姓接触。这便是古代圣王设置音乐的准则。不过墨子却反对音乐,可他又能如何呢?

故而音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一起听了它,就没有不和谐严肃的;在家门之内,父子兄弟一起听了它,就没有不和睦相亲的;在乡村里巷之中,年长的和年幼的一起听了它,就没有不和谐服从的。音乐,是审定了一个主音来确定其他和音的,是配上各种乐器以调整节奏的,是合奏以组成音调和谐的乐曲的;它能够能率领统一的准则,能够处理各种变化,这便是古代圣王创立音乐的办法,但墨子却反对音乐,又能如何呢?

故而,人们听到《雅》、《颂》的乐曲,志向心胸就能宽广了;拿起那盾牌斧头演习各种俯仰屈伸的行为,容貌就能够变得庄重;依照要求的排列行走,随着乐曲的节奏进退,那么行列就会规整,进退就会整齐。故而,音乐用于出征,是用来鼓舞杀敌的勇气;用于宗庙,是用来培养人们的礼让情感。无论是出征还是宗庙,它们的意义是相同的。对外用于征伐,那天下没有不依从指挥的;对内用于礼让,那天下没有不顺从统治的。故而乐曲是统一天下人的重要东西,是调和人性情的纲要,是人情所不能没有的。这是先王创造乐曲的准则,墨子却表达反对,有什么道理呢!

并且,乐曲,是先代君王用来表示喜悦之情的;军队的行为、刑杀,是先代君王用来显现愤怒之情的。先王的喜悦与愤怒,都是非常适当的,故而,先主喜悦天下人就随从他,先王愤怒天下人就害怕他。在先王之道中,礼和乐正是最为重要的。而墨子却反对音乐。故而说:墨子对于治国之道,就像瞎子对颜色的黑白分不清似的,就像聋子对声音的清亮与浑厚分不清似的,就像原本想去楚国却又往北方去寻求似的。

【原文】

夫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谨为之文。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乐肃庄则民齐而不乱。民和齐则兵劲城固,敌国不敢婴①也。如是,则百姓莫不安其处,乐其乡,以至足其上矣。然后名声于是白,光辉于是大,四海之民莫不愿得以为师,是王者之始也。乐姚冶以险,则民流僈鄙贱矣,流僈则乱,鄙贱则争,乱争则兵弱城犯,敌国危之。如是,则百姓不安其处,不乐其乡,不足其上矣。故礼乐废而邪音起者,危削侮辱之本也。故先王贵礼乐而贱邪音。其在序官也,曰:“修宪命,审诗商,禁淫声,以时顺修,使夷俗邪音不敢乱雅,太师之事也。”

墨子曰:“乐者,圣王之所非也,而儒者为之,过也。”君子以为不然。

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

夫民有好恶之情而无喜怒之应,则乱。先王恶其乱也,故修其行,正其乐,而天下顺焉。故齐衰之服,哭泣之声,使人之心悲;带甲婴,歌于行伍,使人之心伤;姚冶之容,郑卫之音,使人之心淫;绅端章甫,舞《韶》歌《武》,使人之心庄。故君子耳不听淫声,目不视女色,口不出恶言,此三者,君子慎之。

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乱生焉;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治生焉。唱和有应,善恶相象,故君子慎其所去就也。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②以磬管,故其清明象天,其广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于四时。故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莫善于乐。

[注释]

①婴:侵犯。②从:这里是调和的意思。

[译文]

乐曲对人的影响是十分深刻的,它感动人心也是很快的,故而古代的圣王非常谨慎地装饰乐曲。乐曲中正平和,民众就和睦协调而不淫荡;乐曲严肃庄重,那么民众就同心同德而不混乱。民众和睦协调、同心同德,兵力就强劲,城防就牢固,敌国就不敢来侵犯了。如此一来,民众就无不满足于自己的住处,欢喜自己的家乡,而且最充分地去供奉自己的君主。此后,君主的声誉就会由此而显著,光辉因此而盛大,天下的民众,就没有谁不想要获得他让他做自己的君长。这是称王天下的开端。乐曲妖冶轻浮而邪恶,民众就淫荡轻慢卑鄙下贱了。民众淫荡轻慢,就会混乱;卑鄙下贱,就会互相争夺。混乱又争夺,那就会使得兵力衰弱、城池被破坏,敌国就会来侵犯了。如此的话,民众就无法安居乐业了,就无法最充分地供奉自己的君主了。故而,礼制雅乐被废弃,靡靡之音就兴起来,这是国家危险削弱、遭受侮辱的根源。故而,古代的圣王看重礼制雅乐而鄙视靡靡之音。在关于乐官职责的叙述中,先王是如此说的:“制定法令文告,审查诗歌乐章,禁绝淫荡的乐曲,依据时势去对音乐加以修整,使蛮夷的落后习俗和邪恶的乐曲不敢扰乱正声雅乐,这便是太师的职责。”

墨子说:“乐曲,是圣王所反对的,而儒者却去倡导它,这是错误的。”君子觉得此话讲得不对。

乐曲,是圣人所欢喜的,它能够改善人心,它的声音感人至深,容易移风易俗,故而先王用礼乐来引导民众而使其和睦。

民众内有好恶的情感而外无表示喜怒的东西和它相应,那就要乱了。先王憎恶此种混乱,故而要修养德行,订正乐曲,如此天下就和顺了。故而穿上丧服,听见哭泣的声音,会让人心生悲哀;穿上盔甲,听见队伍中的歌声,会让人心情振奋;妖艳的容貌,郑、卫的音乐,会让人产生放荡的情思;束上大带,穿上礼服,戴上礼帽,跳着韶舞,唱着武乐,会使人心情庄重。故而君子不听淫荡的声音,不看女色,不说恶言。这三点,君子必须要很谨慎。

而奸邪的乐曲感动人心,邪逆之气就会相应,相应而形于歌舞,那么悖乱就出现了。合于正道的乐曲感动人心,驯顺之气就会相应,相应而形于歌舞,这样国家就会获得处理了。有唱的就必定会有和的,善唱则有善和,恶唱则有恶和,故而君子对于音乐的抉择要十分慎重。君子用钟、鼓来引导人们的志向,用琴、瑟来让人们心情愉快。拿着盾牌斧头等舞具来舞蹈,用野鸡毛和牦牛尾等舞具做装扮,用石磬、箫管来伴奏。故而那乐声的清朗像天空,广大像大地,舞姿的俯仰旋转又符和四季的变化想象。故而音乐推行后人们的志向就会高洁,礼制遵从后人们的德行就能养成。要使人们耳聪目明,感情温和平静,改变习俗,天下都安宁,没有什么比乐曲更好的了。

【原文】

故曰: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故乐者,所以道乐也;金石丝竹,所以道德也。乐行而民乡方矣。故乐者,治人之盛者也,而墨子非之。

且乐也者,和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合同,礼别异,礼乐之统,管乎人心矣。穷本极变,乐之情也,著诚去伪,礼之经也,墨子非之,几遇刑也。明王已没,莫之正也,愚者学之,危其身也。君子明乐,乃其德也。乱世恶善,不此听也。於乎哀哉!不得成也!弟子勉学,无所营①也。

声乐之象:鼓大丽,钟统实,磬廉制,竽笙箫和筦籥发猛,埙篪翁博,瑟易良,琴妇好,歌清尽,舞意天道兼。鼓,其乐之君邪?故鼓似天,钟似地,磬似水,竽、笙、箫、和、筦、籥似星辰日月,鞉、柷、拊、鞷、椌、楬似万物。曷以知舞之意?曰:目不自见,耳不自闻也,然而治俯仰诎信进退迟速莫不廉制,尽筋骨之力以要钟鼓俯会之节,而靡有悖逆者,众积意②乎。

[注释]

①营:通“荧”,迷惑。②(chí chí):同“迟迟”,舒缓,悠长。

[译文]

故而讲,音乐,是人们喜乐感情的显现。圣人欢喜音乐是为了增加道德修养;小人欢喜音乐,是为了满足个人的欲望。用道德来管制欲念,就能获得欢乐而不混乱,由于欲念而忘记了道德,就会伤感而不快乐。故而,乐曲是用来引导快乐的,金石丝竹之类乐器演奏的乐曲,是用来引导德行的。乐曲盛行,民众就趋向正确的道路。故而,乐曲是处理民众的最重要的一个方面。而墨子却反对它。

并且,乐曲,是不能改变的调和人的准则,礼,是不能更改的理的准则。乐曲,使人们调和一致,礼,区分着人们的上下等级,礼与乐的总括,是管束人心的。从根本上改变人,是乐曲的本质,显明诚实,去掉虚假,是礼的准则,而墨子却反对它,这真的是接近于犯罪。圣明的君主已经逝世,没有人去纠正墨子,愚蠢的人还要学习墨子的谬论,将会危及他们自身。君子倡导乐曲,是他德行的体现,混乱的世道,人们厌恶善,反倒不听这些。啊!乐曲发挥不了它的作用啊!学生们要好好地学习啊,不要被那些邪说所迷惑。

乐曲的象征:鼓声弘大高亢,钟声洪亮浑厚,磬声清越明朗,竽、笙、箫、和、管、籥等管乐器的音乐昂扬激越,埙、篪的声音浩瀚磅礴,瑟的声音和顺温良,琴的声音柔婉优美,声音清朗而曲尽其情,舞蹈的意象则包括了自然界的所有现象。鼓,或许是音乐的主宰吧?故而鼓声像天,钟声像地,磬声像水,竽、笙、箫、和、管、籥等管乐器的音乐像日月星辰,鞉、柷、拊、鞷、椌、楬的音乐像万物。凭什么来知道舞蹈的意象呢?答复说:跳舞的人眼睛不能看到自己的形体,耳朵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不过做低头、抬头、弯曲、伸直、前进、后退、缓慢、快速的动作时无不干净利落、知道清楚,尽身体的力量去迎合钟、鼓的节奏,而无所违背,足见他们的注意力是多么集中啊!

【原文】

吾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也。

主人亲速宾及介,而众宾皆从之,至于门外,主人拜宾及介,而众宾皆入,贵贱之义别矣。三揖至于阶,三让以宾升,拜至,献酬,辞让之节繁,及介省矣。至于众宾升受,坐祭,立饮,不酢而降,而隆杀之义辨矣。

工入,升歌,三终,主人献之;笙入,三终,主人献之;间歌,三终,合乐,三终,工告乐备,遂出。二人扬觯①,乃立司正。焉知其能和乐而不流也。宾酬主人,主人酬介,介酬众宾,少长以齿,终于沃洗者,焉知其能弟长而无遗也。降,说屦升坐,修爵无数。饮酒之节,朝不废朝,莫不废夕。宾出,主人拜送,节文遂终,焉知其能安燕②而不乱?贵贱明,隆杀辨,和乐而不流,弟长而无遗,安燕而不乱。此五行者,是足以正身安国矣。彼国安而天下安,故曰:吾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也。

乱世之征:其服组,其容妇,其俗淫,其志利,其行杂,其声乐险,其文章匿③而采,其养生无度,其送死瘠墨,贱礼义而贵勇力,贫则为盗,富则为贼。治世反是也。

[注释]

①扬觯(zhì志):举杯。②安燕:指休憩时饮酒。③匿:通“慝(tè特)”,邪恶。

[译文]

(孔子说):我看见乡里饮酒的礼节,就晓得王道是和乐的。

主人自己迎接主客和主要的陪客,其他陪客都跟着在后边,到达主人的家门口,主人向主客和主要陪客拜礼后进门,各位陪客也都随着而入,贵贱的礼节仪式在此处就分别出来了。主人三次揖让,主客就到了台阶前,主人再次三次揖让,主客登上台阶到了厅堂,主人就向主客敬酒,主客回敬主人,互相辞让的礼节是繁多的,到主要陪客面前,礼节就简单了。至于其他陪客到了厅堂接受敬酒,坐着以酒敬神,此后马上把酒喝下,不必向主人回敬,隆重与简单的礼节仪式此处就分别出来了。

乐工进去,登堂,演奏《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三首歌曲各一遍,主人敬酒;吹笙的进去,吹奏《南陔》、《白华》、《华黍》三首音乐各一遍,主人敬酒;接着间隔轮流,乐工演奏《鱼丽》一遍,吹笙的演奏《由庚》一遍,乐工再演奏《南有嘉鱼》,吹笙的再演奏《崇丘》,乐工再演奏《南山有台》,吹笙的再演奏《由仪》,最后由乐工演奏《关雎》、《葛覃》、《卷耳》,同时由吹笙的演奏《鹊巢》、《采蘩》、《采》,这时乐工报告奏乐结束,便退出去。主人的两个侍从举杯敬酒,又设立了监督行礼的司正。从而晓得他们能做到和谐愉快又不淫荡。宾客向主人敬酒以示答谢,主人向主要陪客敬酒表示答谢,陪客向其他客人敬酒表达答谢,宾主依据年少年长的次序都要敬酒表达酬谢,最后便轮到向主人手下盥洗酒杯的人酬谢了。从而晓得他们可以做到尊敬长者,不会遗漏任何一个人。从退堂,脱鞋,再登堂就坐,按次序敬酒连续不断。足见乡人请客饮酒的礼仪是有节制的,早上饮酒不会耽误早上的工作,晚上饮酒不会耽误晚上要做的事。宾客离开时,主人要拜送,这时全都礼仪就完成了。如何能够晓得他们可以在礼仪中逸乐而不乖乱呢?由于他们能区别清高贵者和卑贱者,分清楚礼仪的隆重和简省,喝酒是为了和睦安乐而不是为了享乐,按年龄次序一个个都获得尊重,安然逸乐而不乖乱。这五条都做到了,这就能够用来端正身心安定国家了。这样,国家安定,整个天下也稳定。故而说:“我观看乡间请人喝酒的礼仪,就晓得王道政治的实行是再容易不过的了。”

混乱社会的显现兆头是:人们的服装华丽,男人爱打扮,像妇女一样;人们习俗淫荡,志向唯利是图,行动多样化,讲话爱怪僻,文章写得邪恶,却辞藻华丽;人们想要生活享受没有限度,葬送死者却俭省刻薄;他们小瞧礼制道义,推崇勇敢武力,穷了就抢劫偷盗,富了就欺骗戕害。处理得好的社会总是跟这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