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华国学经典读本: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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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性恶第二十三(1)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①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故枸木必将待櫽栝、烝、矫然后直,钝金必将待砻、厉然后利。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今人无师法则偏险而不正,无礼义则悖乱而不治。古者圣王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是以为之起礼义、制法度,以矫饰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扰化②人之情性而导之也。始皆出于治,合于道者也。今人之,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纵性情,安恣睢而违礼义者为小人。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孟子曰:“今之学者,其性善。”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伪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今人之性,目可以见,耳可以听。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聪不离耳。目明而耳聪,不可学明矣。

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将皆失丧其性故也。”曰:若是则过矣。今人之性,生而离其朴、离其资,必失而丧之,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所谓性善者,不离其朴而美之,不离其资而利之也。使夫资朴之于美,心意之于善,若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聪不离耳。故曰目明而耳聪也。

[注释]

①伪:为,人为。②扰化:驯服教化。

[译文]

人天性是恶的,善仅仅是一种勉励矫正的人为的东西。人的天性,生来就喜欢好处,顺着这个天性,抢夺就会出现而谦让就会消失;生来就会嫉妒憎恶,由着这个天性,危害好人的贼人就会出现而忠信之人就会消亡;生来就有耳目之欲,爱好声色,由着这个天性,淫乱便会出现而礼义文明便会消亡。这样,则放纵人的天性,顺着人的性情,一定会造成争夺,出现违反等级名分、破坏礼义的事情而致使社会暴乱。故而必定要有老师和法制的教化,礼义的引导,此后才能出现谦让,才能与礼义秩序符合,获得社会安定。从这点上看,人性恶是很明明白白的了,人性之善仅仅是后天人为的东西。

故而,弯曲的木头一定依赖櫽栝和加热矫正才能变直,不锋利的刀剑,一定依赖磨砺才能锋利。如今人们恶的天性,一定依赖君师与法制才能矫正,获得礼义才能管理。如今人们没有君师与法制的教化,就偏邪而不端正;没有礼义,就违反秩序而得不到管理。古代,圣明的君王正是由于人的本性是恶的,觉得人们偏邪不端正,违反秩序而得不到管理,故而,他为此而提倡礼义,创立法度,用来矫正、整顿人们的情性,使人们的情性端正,用来驯服教化人们的情性,使人们的情性获得引导,使人们都得到管理,从而符合于“道”。此时的人们受到君师法制的教化,累积了学术文化知识,实行了礼义的,是君子;放纵性情,任意胡作非为而违反礼义的,是小人。因此看来,那么人的本性是恶的,这是很明显的,“善”,是人们后天的行为。

孟子说:“人们之所以能学习,是由于本性是善良的。”我说:这是错误的。这是还不明白人的本性,也不清楚人的先天本性和后天人为之间的分别。普通来说,本性是与生俱来的,是学习不来的,不是努力就能获得的。礼义是圣人创建的,是人们可以学习、努力实践做到的。人身上那种不能学习、不能努力就能做到的东西,叫本性;人能够学会、能够通过努力实践做到的,叫人为;这便是本性和后天人为的区别。人的本性,就像说眼睛能够用来看,耳朵能够用来听。那能够看到东西的视力离不开眼睛,能够听声音的听力离不开耳朵。视力和听力是不能够学到的,这是很清楚的。

孟子说:“人的本性是善良的,不过由于丧失了他们的本性,故而才恶的。”我说:如此来解释就错了。孟子所说的本性善良,是指不离开它的质朴而感到它很美,不离开它的资质而感觉它很好。所说的本性是善的,应当是不离开它的质朴就是美的,不离开它的资质便是好的。那天生的资质和美的关系,心意和善良的关系,就像那能够看东西的视力离不开眼睛,能够听声音的听力离不开耳朵一样。故而说,资质的美和心意的善良,就像眼睛的视力离不开眼睛,耳朵的听力离不开耳朵一样。所以说眼睛明亮而耳朵灵敏。

[原文]

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饥,见长而不敢先食者,将有所让也;劳而不敢求息者,将有所代也。夫子之让乎父,弟之让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然而孝子之道,礼义之文理也。故顺情性则不辞让矣,辞让则悖于情性矣。

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问者曰:“人之性恶,则礼义恶生?”

应之曰: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①生于人之性也。故陶人埏埴而为器,然则器生于工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故工人斫木而成器,然则器生于工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圣人积思虑,习伪故,以生礼义而起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

若夫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然者,谓之生于伪。是性、伪之所生,其不同之征也。故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故圣人之所以同于众,其不异于众者,性也;所以异而过众者,伪也。夫好利而欲得者,此人之情性也。假之人有弟兄资财而分者,且顺情性,好利而欲得,若是,则兄弟相拂夺矣;且化礼义之文理,若是则让乎国人矣。故顺情性则弟兄争矣;化礼义则让乎国人矣。

凡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夫薄愿厚,恶愿美,狭愿广,贫愿富,贱愿贵,苟无之中者,必求于外;故富而不愿财,贵而不愿势,苟有之中者,必不及②于外。用此观之,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

今人之性,固无礼义,故强学而求有之也;性不知礼义,故思虑而求知之也。然则生而已,则人无礼义,不知礼义。人无礼义则乱,不知礼义则悖。然则生而已,则悖乱在己。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注释]

①故:通“固”,本来,原先。②及:寻求,追求。

[译文]

如今人们的本性是:饥饿了要想吃饱,冷了要想温暖,疲劳了要想休息,这是人的情性。如今有人饿了,但看见长者在却不敢抢先去吃,那是由于要有所谦让;有人疲劳了但不敢要求休息,那是由于要代劳。做儿子的谦让父亲,做弟弟的谦让兄长,做儿子的为父亲代劳,做弟弟的为兄长代劳,这两种行为全是违反本性而背离情欲的,但这正是孝子的做人的道理,是礼义的秩序。故而,服从人的情欲本性,那是不会谦让的;谦让,就违反了人的情欲本性。

因此看来,那么人的本性是恶的,这是清楚的,那些“善”,是人们后天的行为。

有人询问:“人的本性恶,那么礼义又从哪里产生呢?”

答复说:礼义,全是产生于圣人的作为,并非产生于人的本性。故而,制器的工人揉捏黏土制成陶器,那么,陶器就是出现于制陶工人的作为,并非本来产生于制陶工人的本性。故而木工砍削木材做成器物,那么木器就产生于木工的作为,并非本来出现于木工的本性。圣人累积思索的成果,熟习人们的作为,故而创立了礼义而制定了法度,那么礼义法度,是产生于圣人的行为,而并非本来出现于人的本性。

至于眼睛欢喜美色,耳朵欢喜美声,嘴巴欢喜美味,心欢喜财利,身体欢喜安逸,都是出现于人的情欲本性。一有接触就自然如此的,不依靠去做才产生的。那些经过接触还是不能自然如此的,一定依靠去做才能如此的,称为产生于人的行为,这便是本性与人的后天作为所产生以及它们所不同的特征。故而,圣人变化了本性而有了后天的作为,后天的作为有了而礼义就出现了,礼义产生了就制定法度,既然这样,礼义法度,便是圣人所创立的。故而,圣人之所以与众人相同无别的,是本性;之所以与众人相异而超过圣人的,是后天的作为。贪财好利并且希望获得财利,这是人的情欲本性。要是弟兄之间有资财分割,要是依顺人的情欲本性,都贪利好财而且想要得到,如此,那么弟兄之间也会互相抢夺。要是用礼义秩序来教化他们,如此,就会把财利让给普通的人。所以,依顺人的情欲本性,弟兄也会相争,用礼义教化,就连普通人也会谦让。

普通来说,人们想做好事,正是本性邪恶的缘由。微薄就想要变得丰厚,丑陋就想要变得美丽,狭窄就想要变得宽广,贫穷就想要变得富裕,卑贱就想要变得高贵,要是自己没有一种东西,就必定会向外求取;所以富裕了就不羡慕钱财,显贵了就不羡慕权势,要是本身有了某种东西,就必定不会向外去求取了。这样看来,人们之所以想为善,正是由于本性恶。

如今人们的本性,本来便是没有礼义,故而要努力学习求得有礼义;人的本性是不懂得礼义,故而要认真思索求得懂礼义。那么,就本性而言,人是没有礼义,不懂礼义的。人没有礼义就混乱,不懂礼义就违反事理。这样,就本性而言,人的违反礼义与混乱就在它自身。这样看来,人的本性恶,这是明显的,善,是人们后天的作为。

【原文】

孟子曰:“人之性善。”曰,是不然。凡古今天下之所谓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谓恶者,偏险悖乱也,是善恶之分也已。今诚以人之性,固正理平治邪?则有恶用圣王,恶用礼义矣哉?虽有圣王礼义,将曷加于正理平治也哉?今不然,人之性恶。故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故为之立君上之势以临①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是圣王之治而礼义之化也。今当试去君上之势,无礼义之化,去法正之治,无刑罚之禁,倚而观天下民人之相与也。若是,则夫强者害弱而夺之,众者暴寡而哗之,天下之悖乱而相亡不待顷矣。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故善言古者,必有节于今,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凡论者,贵其有辨合有符验。故坐而言之,起而可设,张而可施行。今孟子曰:“人之性善”,无辨合符验,坐而言之,起而不可设,张而不可施行,岂不过甚矣哉?

故性善,则去圣王息②礼义矣,性恶,则与圣王贵礼义矣。故櫽栝之生为枸木也,绳墨之起为不直也。立君上、明礼义,为性恶也。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直木不待櫽栝而直者,其性直也,枸木必将待櫽栝烝矫然后直者,以其性不直也。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圣王之治,礼义之化,然后皆出于治、合于善也。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注释]

①临:驾临,统治。②息:废除,废止。

[译文]

孟子说:“人的本性是善良的。”我说:这是错误的。凡是从古到今、普天之下所说的善良,便是指符合礼义法度,遵守社会秩序;所说的邪恶,便是指偏邪险恶,违背礼义。这便是善良和邪恶的分别。如今真的认为人的本性生来便是符合礼义法度,遵守社会秩序的吗?那么又为什么要有圣明的帝王,要有礼义呢?就算有了圣明的帝王和礼义,又能给符合礼义法度,遵守社会秩序增加些什么呢?其实情形并不是如此的,人的本性是邪恶的。古代的圣人正是由于觉得人的本性是邪恶的,觉得人们是偏邪险恶而不端正,违反事理,悖乱而不遵守社会秩序的,故而才确立了君主的权势去管理他们,彰明了礼义去教化他们,建立起法治去治理他们,加重刑罚去阻止他们胡作非为,使天下人都从遵守秩序出发,都符合于善良的要求。这便是圣明帝王的管理和礼义的教化。假如取消君主的权势,没有礼义的教化,废弃法治的治理,没有刑罚的制约,站在一边观看天下百姓的互相交往,要是如此的话,那么,那些强大的就会侵害弱小的并且对他们强取豪夺,人多的就会欺凌人少的,而且会不断地侵扰他们,天下人悖逆作乱而各国相互灭亡的局面不等片刻就会出现了。这样看来,那么人的本性是邪恶的,这是很清楚的,那些善良的行为则是人们后天的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