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君子,以诚待人,也希望别人信任自己;对别人忠诚,也希望别人接近自己;善良正直而处置事务合宜,也希望别人因此夸奖自己。他们品行正直,办事稳当,坚持的主张容易获得别人的认可,结果就必定能得到光荣和利益,必定不会遭受耻辱和祸害。
因此他们穷困时名声也不会被埋没,而通达时名声就会非常显赫,死了以后名声会更加显著。小人无不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跟而艳羡地说:“这些人的智慧、思想、资质、本性,一定有超过别人的地方啊!”其实,他们不懂得君子的资质才能与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君子将它用得适当,而小人将它用错了。因此仔细地考察一下小人的智慧、才能,就可以知道他们是绰绰有余地能够做君子所做的一切的。这如同越国人习惯于越国,楚国人习惯于楚国,君子习惯于华夏,这并不是智慧、才智、资质、本性导致的,而是因为对其资质才能的使用以及习俗节制的否同所导致的。
仁义和道德,这是能获得永久安全的办法,但是不一定就不发生意外;污浊卑鄙、强取豪夺,这是会遭到危险的办法,但是不一定就不能得到安全。君子遵守正常的途径,而小人遵守怪僻的途径。
凡是人都有一致相同的地方:饿了就想吃东西,冷了就想温暖些,累了就想要休息,喜欢得利而讨厌受害,这是人生来就有的本性,它是无需凭借什么途径就会这样的,它是禹、桀所相同的;眼睛能分辨白黑美丑,耳朵能分辨音声清浊,口舌能分辨酸咸甜苦,鼻子能分辨芳香腥臭,身体皮肤能分辨冷热痛痒,这又是人生下来就有的资质,它是不需依靠什么途径就会这样的,它是禹、桀所相同的。人们能够凭借这些本性和资质去做尧、禹那样的贤君,能够凭借它去做桀、跖那样的坏人,能够凭借它去做工匠,能够凭借它去做农夫、商人,这都在于各人对它的措置以及习俗的积累罢了。做尧、禹那样的人,往往安全而光荣,做桀、跖那样的人,往往危险而耻辱;做尧、禹那样的人往往愉悦而安逸,做工匠、农夫、商人往往麻烦而劳累。然而人们尽力做这种危辱烦劳的事而很少去做那种光荣悦逸的事,是什么原因呢?这是因为浅陋无知。尧、禹这种人,并不是生下来就具足了当圣贤的条件,而是从改变他们原来的本性开始,因为整治身心才成功的,而整治身心的所作所为,是等到原来的恶劣本性都除去了而后才具足的啊。
[原文]
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乱世、得乱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乱得乱也。君子非得势以临之,则无由得开内焉。今是人之口腹,安知礼义?安知辞让?安知廉耻、隅积?亦呥呥而噍,乡乡而饱已矣。人无师、无法,则其心正其口腹也。今使人生而未尝睹刍豢稻粱也,惟菽藿糟糠之为睹,则以至足为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刍豢稻粱而至者,则瞲然视之曰。“此何怪也!”彼臭之而嗛于鼻,尝之而甘于口,食之而安于体,则莫不弃此而取彼矣。
今以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以相群居,以相持养,以相藩饰,以相安固耶?以夫桀、跖之道,是其为相县也,几直夫刍豢稻粱之县糟糠尔哉!然而人力为此而寡为彼,何也?曰:陋也。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故曰:仁者好告示人。告之示之,靡之儇之,①之重之,则夫塞者俄且通也,陋者俄且也,愚者俄且知也。是若不行,则汤、武在上曷益?桀、纣在上曷损?汤、武存,则天下从而治;桀、纣存,则天下从而乱。如是者,岂非人之情固可与如此,可与如彼也哉?
[注释]
①(yán):遵循。
[译文]
人生下来的时候从本性上说都是小人,如果没有老师的教导、没有法度的制约,就只会看到财利罢了。人生下来的时候原本就是小人,又因为碰到了混乱的世道、获得了昏乱的习俗,这样就使渺小卑鄙的本性更加渺小卑鄙,使昏乱的资质更加昏乱。如果君子不能得到统治他们的权势,就没有办法打开他们的心智来给他们传输好的思想。现在这些人的心中,哪里懂得什么礼节道义?哪里懂得什么推辞谦让?哪里懂得什么廉洁和羞耻、局部和整体的关系?也只是懂得慢吞吞地咀嚼食物、香喷喷地吃个饱饭罢了。人如果没有老师教诲、没有法度约束,那么他们的灵魂也就完全和他们的嘴巴肠胃一样,只懂得吃喝。如果人生下来后从来没有看到过肉食和稻米谷子之类的细粮,只看过豆叶之类的蔬菜和糟糠之类的粗食,那么他们就会认为最让人满意的食物就是这些东西了;但是,如果过了不长时间之后,有个人很明显地拿着肉食和细粮来到这个人面前,那么,他就会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这些美食问道:“这是什么怪异的东西呀?”他凑上去闻闻它,没闻到什么不好的味道;张开嘴巴尝尝它,感觉嘴里甜甜的;把它吃了之后,身体感到非常舒服;于是就没有谁不舍弃这些豆叶糟糠之类的粗粮而去索取肉食细粮了。
现在,我们是用那古代帝王的治国方法和仁义的纲领来协助人们调整群体,协助人们保养身体,协助人们得到服饰,协助人们安居乐业呢,还是用那桀、跖的治国方法?这两种办法相差很大,难道只是那肉食细粮和糟糠粗粮之间的差别吗?但是,人们尽力施行搞桀、跖的这一套道理而很少去推行古代帝王的那一套道理,是什么原因呢?回答说:这是因为人们的浅陋无知。浅陋无知确实是天下人的通病,是人们的大灾大难啊。因此,我们说:注重仁义的人喜欢把道理告知别人,做给别人看。把道理告知他们,做榜样给他们看,使他们服从,使他们变得明智,使他们遵守仁义道德,反复地引导他们,那么,那些愚蠢闭塞的人很快就会开窍,浅陋无知的人的眼界很快就会变得开阔,愚笨的人很快就会变得聪明了。这些事情假如不做,那么商汤、武王这样的贤君处在上位又有什么利益呢?夏桀、商纣这样的暴君在上位又有什么坏处呢?商汤、周武王在的话,天下就会跟随安定下来;夏桀、商纣在的话,天下便跟随混乱起来。出现如此混乱的情况,难道不是因为人们的性情原本就可以像这样、也能够像那样吗?
[原文]
人之情,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绣,行欲有舆马,又欲夫余财畜积之富也,然而穷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
今人之生也,方知蓄鸡狗猪彘,又蓄牛羊,然而食不敢有酒肉;余刀布,有囷峁,然而衣不敢有丝帛;约者有筐箧之藏,然而行不敢有舆马。是何也?非不欲也,几不长虑顾后而恐无以继之故也。于是又节用御欲,收敛蓄藏以继之也。是于己长虑顾后,几不甚善矣哉!
今夫偷生浅知之属,曾此而不知也。粮食大侈,不顾其后,俄则屈安①穷矣。是其所以不免于冻饿,操瓢囊,为沟壑中瘠者也。况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诗》、《书》、《礼》、《乐》之分乎,彼固天下之大虑也,将为天下生民之属长虑顾后而保万世也。其流长矣,其温厚矣,其功盛姚远矣!非孰修为之君子,莫之能知也。故曰:短绠不可以汲深井之泉。知不几者不可与及圣人之言。夫《诗》、《书》、《礼》、《乐》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故曰:一之而可再也,有之而可久也,广之而可通也,虑之而可安也,反察之而俞可好也。以治②情则利,以为名则荣,以群则和,多以独则足乐,意者其是邪!
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则从人之欲,则势不能容,物不能赡也。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贤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③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悫禄多少厚薄之称,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
故仁人在上,则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百工以巧尽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尽官职,夫是之谓至平。故或禄天下而不自以为多,或监门、御旅、抱关、击柝,而不自以为寡。故曰:斩而齐,枉而顺,不同而一。夫是之谓人伦。《诗》曰:“受小共大共,为下国骏蒙。”此之谓也。
[注释]
①屈安:竭尽。②治:陶冶。③载:行。
[译文]
人之常情,吃东西但愿有美味佳肴,穿衣服但愿有绣着彩色花纹的绸缎,出行但愿有车马,还但愿富裕得拥有绰绰有余的财产积蓄。然而尽管这样,他们一年到头、世世代代都感觉财物还是不足,这就是人之常情。
人们活着,刚刚懂得畜养鸡狗猪,又知道畜养牛羊,但是吃饭时却不敢有酒肉;钱币有余,又有粮仓地窖,但是穿衣却不敢穿绸缎;简朴的人拥有一箱箱的积蓄,但是出行却不敢用车马。这是什么原因呢?这并非他不想这么做,而是从长远打算,考虑以后而怕没有什么东西来继续维持生活的原因。于是他们又进一步节省费用、抑制欲望、聚拢财物、贮藏粮食以便继续维持今后的生活,这种为了自己的长远打算,考虑今后生活,岂不是很好的吗?
如今那些苟且偷生、浅陋无知的人,竟连这个道理也不知道。他们极端地浪费粮食,不考虑以后,时间不长就会浪费尽而陷进困境了。这就是他们所以难逃于冻饿,只有手拿饭瓢布袋、沿街乞讨,最后饿死在沟壑之中的原因。况且他们连古代圣王的办法,仁义的要领,《诗》、《书》、《礼》、《乐》的道理,都不知道!而这些原本就是治理天下的远大谋略,是为了天下人民长远考虑,考虑以后,而永葆世世代代长治久安的;它源远流长,它蕴含丰厚,它的功业传得遥远无穷,如果不是精通熟练、学习研究它的君子,不可以知道它的精义。因此说:短绳子不可能汲出深井里的泉水,知识不精的人不可能与他谈及圣人的言论。《诗》、《书》、《礼》、《乐》的道理本来就不是庸人所能懂得的。因此说,一旦掌握了《诗》、《书》、《礼》、《乐》的道理,便能够再深入钻研;精通了它,便能够长期使用;推而广之,便能够触类旁通;深思熟虑,便能够平和安定;遵循弄清,便会越发喜爱它们。用它们陶冶情操,就能获得好处;用它们谋求名声,就能获得荣誉;用它们交友待人,就能和气融洽;用它们独善其身,就能心情快乐。想来就是如此吧!
贵为天子的人,富裕得拥有整个天下,这是人的情感所共同追求的;但是如果放任人们的欲望,人们的情势是不可相容的,而现有的物质资料又不能满足每个人的欲念。因此,古代圣贤的帝王按照这种状况给人们制定了礼义来分辨他们,使人们有尊贵与低贱的等级差别,有年长与年幼的年龄分别,有聪明与愚钝、贤能与无能的区别,使他们每个人都能承担起自己的工作而各得其所,然后使俸禄的多少厚薄与他们的地位和他们所承担的工作相称,这就是使人们群居在一块而且关系能协调一致的方法啊。
因此,仁人居于君主的位子上,那么农民就把自己的所有力量都用在种田上,商人就把自己的聪明能干全都用在理财上,工匠就把自己的技能全都用在制作器械上,士大夫以上的官员,一直到公爵、侯爵,他们这些人没有不把自己的仁慈宽厚智慧才能都用在办理公事上,这种情况称为大治。因此,有的人富甲天下,却不以为自己占有的财富多;有的人看守城门、款待旅客、守卫关卡、打更巡逻,也不以为自己所得到的东西少。因此说:“有了参差才能变得整齐,有了约束才能归于服从,有了不同才能统一。”这就是人的等级次序。《诗经》说:“大事小事都遵循法度,保护各诸侯国平安无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