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司马迁
【导读】
本文选自《史记》卷四七《孔子世家》。
根据《史记》记载,周武王灭殷,殷宗室微子启被封于宋。孔子祖先是宋国公族,后来降为公卿。孔子六世祖孔父嘉继任宋大司马,因周礼“五世亲尽,别为公侯”,后代遂以孔为姓。孔父嘉于宋国内乱中被杀,其后代逃难至鲁,地位渐失。孔子父亲叔梁纥以武士积功升至大夫,六十余岁时生孔子。父亲去世后,孔子随母亲迁居曲阜。
孔子幼时家境贫寒,成年后做过鲁国公室贵族季孙氏的家臣。鲁国内乱,孔子奔齐,后又返鲁。鲁定公时孔子为中都宰,后升任司空,又由司空升任大司寇。在大司寇任上,孔子一度代理相国政务,堕毁“三桓”中季孙氏、叔孙氏的封邑城墙。齐鲁夹谷之会时,孔子与会,使齐国归还所侵夺的鲁地。孔子后来在鲁国不得志,遂离开鲁国周游列国, 试图得到参政的机会,但是未能如愿。晚年时,孔子回到鲁国,修订礼仪、诗书,收徒授学,终老于鲁。
司马迁作《史记·孔子世家》之时,距孔子去世已近三百年。在先秦百家争鸣的氛围中,先秦诸子的追随者已就诸学派之观点进行了争论、订正和整理。《史记·孔子世家》虽然是孔子的传记,但是也吸收了先秦到西汉时流行的对孔子的评价。在司马迁笔下,孔子既是积极参与政治的官员,又是礼仪、学术的传播者,这种观点在一定程度上来自西汉时人们对孔子以及儒家学派的评价。
从孔子的政治传记可以发现封建政治之一斑。在春秋末年,鲁、卫、齐、宋、楚等诸侯国的公室与贵族共同参与政治。在古代典籍中, 这种政治参与表现为公室与贵族、贵族与贵族之间的争战和妥协。在封建政治的纷乱中,孔子及其弟子在列国得到问政的机会,并且享有自由和自信。这一切都是君主专制主义兴起前夜的风景。
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昌平乡陬邑:今山东曲阜东南。]。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纥与”至此:一说违礼结合为“野合”。《正义》认为孔子之父娶颜氏女时,年逾六十四,不合礼法。],祷于尼丘得孔子[尼丘:山名。]。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鲁襄公二十二年:即公元前551年。]。生而首上圩顶[圩顶:头顶凹,四面高。],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
丘生而叔梁纥死,葬于防山。防山在鲁东,由是孔子疑其父墓处,母讳之也。
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陈俎豆:陈列祭器;俎豆,皆祭器。设礼容:模仿祭礼动作。]。孔子母死,乃殡五父之衢,盖其慎也[殡:入殓未葬。五父之衢:地名。盖其慎也:按风俗夫妇应合葬,孔子不知父墓的确切地点,所以这样说。]。郰人父之母诲孔子父墓[诲:指点,告诉。],然后往合葬于防焉。
孔子要绖,季氏飨士[要绖:腰上还系着孝麻,即还在服丧期间。季氏飨士:贵族季孙氏宴请士人。],孔子与往。阳虎绌曰:“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非敢飨子也:意谓不能宴请你这样的人。]。”孔子由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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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贫且贱。及长,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为季氏史,料量平:任管理仓库的小吏,粮物出入公平。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任牧场管理员而牲畜壮,繁殖快。]。由是为司空[司空:掌管工程。]。已而去鲁,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于是反鲁。
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鲁复善待,由是反鲁[此段综述孔子形迹,系插入语。]。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适周:去周的国都洛邑。]。”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 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聪明深察”至此:意谓越聪明,看问题越深刻,越容易遭杀身之祸,因为他爱好议论他人,爱以广博学识辩驳大事。为人臣者,为人子者,都不要让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焉。
是时也,晋平公淫,六卿擅权,东伐诸侯;楚灵王兵强, 陵轹中国[陵轹:即欺凌。];齐大而近于鲁。鲁小弱,附于楚则晋怒;附于晋则楚来伐;不备于齐,齐师侵鲁。
鲁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盖年三十矣。齐景公与晏婴来适鲁,景公问孔子曰:“昔秦穆公国小处辟,其霸何也?”对曰: “秦,国虽小,其志大;处虽辟,行中正。身举五羖,爵之大夫,起累绁之中,与语三日,授之以政[“秦,国虽小”至此:意谓秦穆公重用贤才。五羖:此处指五张羊皮。秦大夫百里奚原为奴,穆公用五张羊皮将其赎出。累绁:捆奴隶的绳索。]。以此取之,虽王可也,其霸小矣。”景公说。
孔子年三十五,而季平子与郈昭伯以斗鸡故得罪鲁昭公, 昭公率师击平子,平子与孟氏、叔孙氏三家共攻昭公,昭公师败,奔于齐,齐处昭公乾侯。其后顷之,鲁乱。孔子适齐,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学之, 三月不知肉味,齐人称之。
景公问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意谓君臣父子要各司其职,各守其道。]。” 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他日又复问政于孔子,孔子曰:“政在节财。”景公说,将欲以尼谿田封孔子。晏婴进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儒者巧于言论,不会守法。滑稽:酒器,比喻儒者说话滔滔不绝。];倨傲自顺[倨傲自顺:傲慢自信。],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崇丧遂哀:意谓过分重视丧礼,不节制悲哀。], 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意谓以游说为业,获取功名,不能用来治国。]。自大贤之息,周室既衰,礼乐缺有间。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 趋详之节[登降:上堂,下台阶。趋详:趋走回旋;详,通“翔”。],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非所以先细民也:意谓这不是关心平民的办法。]。”后,景公敬见孔子,不问其礼。异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以季孟之间待之:给他的地位界于季氏孟氏之间。二人一为上卿,一为下卿。]。齐大夫欲害孔子,孔子闻之。景公曰:“吾老矣, 弗能用也。”孔子遂行,反乎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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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有喜色。门人曰:“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乐其以贵下人’乎[“有是言”至此:意谓是有这样的话,但还有一句话,地位显贵仍以谦卑待人是值得高兴的。]?”于是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粥羔豚者弗饰贾:猪羊贩子不要虚价。];男女行者别于涂; 涂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皆予之以归:都能做到宾至如归。]。
齐人闻而惧,曰:“孔子为政必霸,霸则吾地近焉,我之为先并矣。盍致地焉[盍:何不。]?”黎曰:“请先尝沮之[尝沮之:试着败坏他们的政治。];沮之而不可则致地,庸迟乎!”于是选齐国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乐》,文马三十驷,遗鲁君[文衣:华丽的衣服。《康乐》:乐曲名。文马:披红挂绿的马。]。陈女乐文马于鲁城南高门外,季桓子微服往观再三,将受,乃语鲁君为周道游,往观终日,怠于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鲁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且郊:即将举行祭祀大典。致膰乎大夫:依制,祭祀用过的肉要分给大夫。],则吾犹可以止。”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
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颡:额头。皋陶:尧舜时的贤臣。子产:郑国的贤臣。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自腰以下比禹短了些。]。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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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孔子自蔡如叶。叶公问政,孔子曰:“政在来远附迩。”他日,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孔子闻之,曰: “由,尔何不对曰‘其为人也,学道不倦,诲人不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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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 “弗乎弗乎”至此:意谓不是吗?君子担心的是死后不为人所知。]。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 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据鲁”至此:意谓以鲁为主,尊崇周,以商为稽古的参考, 阐明夏商周三代的继承沿革。]。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践土之会:公元前632年,晋文公在践土确立霸主地位的一次聚会,当时的周天子也应邀前往。],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
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明岁,子路死于卫。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谓子贡曰:“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奠两柱之间,予始殷人也。”后七日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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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曰: 《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折中:当作评判的标准。], 可谓至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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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在官府”与“有教无类”
西周时期,书籍保留在官府之中,接受教育仅仅是贵族专有的权利。在宗法秩序和封国政治崩坏的背景之下,原来在官府世袭奉职的学官失去了旧有的地位和俸禄,携带其保存的典籍流寓民间,以世代相传的知识传世。受过教育的破落贵族亦失去了封地,沦为庶民,他们与越来越多的追求知识的贵族家臣一起,形成了新兴的士人阶层。为平民提供教育的乡校逐渐兴起,私人讲学和游学之风气日渐流行。
孔子率领弟子和扈从周游诸国,寻求仕进的机会,可是最后被迫失意地返回故乡。在寻找政治仕进机会之余,孔子亦注意督导弟子的修业。孔子对政治生涯的追求无疾而终,他在晚年专注于聚徒讲学和整理典籍。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相传有三千人之多。
“有教无类”并非孔子刻意追求的结果。孔子生逢宗法秩序和封国政治崩坏的春秋之世,对“礼崩乐坏”深感痛心。可是孔子本人却不自觉地得益于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自旧世界之中游离出来的贵族, 努力在风云际会的新世界之中寻求体面地位的士人,不约而同地聚首于孔子门下。尽管主张“有教无类”,孔子传授的依然是旧贵族修习的学艺。他本人是一位政治生涯失意的退隐者,对旧世界的文明怀有好感的温和的怀古主义者。他不会刻意追求自己对未来世代的影响,更未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在后世的深远影响。
孔子传授的古典学艺,开化了早期士人的心智。在私人自由研习和讨论的氛围之中,学艺的面貌亦将大有改观。后来的学者很快突破了孔子的窠臼,分化出形形色色的学派。在孔门弟子以及再传弟子之中,陆续出现了经师、辩士以及变法家等战国时代名重一时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