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颠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度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意思是说筑阿房宫比拟天极,筑阁道、复道比拟天桥,通往隔着渭水(比拟银河)的咸阳宫室。天极,即天球北极,指北极星,古人认为象征帝王所居的中宫。阁道,古星名,古代认为象征天桥。汉,银汉,即银河。营室,星名,二十八星宿之一。)。隐宫(隐宫:恐为“隐官”之误,因在不易为人所见的处所工作而得名。从出土秦汉法律文书看,隐官作为特殊社会群体,主要指因军功或赦令而被赦免的刑徒,以及因遭受不公正肉刑而被平反之人,其身份地位低于普通百姓,一般不承担赋税、徭役之事。《资治通鉴》记载赵高“生而隐宫”,源于《史记》“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旧注多曲解其意,认为“隐宫”与宫刑有关。实则,赵高母曾受肉刑,赦免后为“隐官”,高兄弟生于其母被刑后,故曰“皆生隐宫(官)”,地位卑贱。)、徒刑者七十余万人,乃分作阿房宫或作骊山。发北山石椁,写蜀、荆地材(写蜀、荆地材:运输蜀、荆地区的木材。写,通“泻”,运输、输出。),皆至;关中计宫三百,关外四百余。
于是立石东海上朐界中,以为秦东门。因徙三万家骊邑,五万家云阳,皆复不事十岁。
卢生说始皇曰:“方中:人主时为微行以辟恶鬼(辟(bì):躲避,避开。这个意义后来写作“避”。)。恶鬼辟,真人至。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朕”。乃令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复道、甬道相连,帷帐、钟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行所幸,有言其处者,罪死。始皇幸梁山宫,从山上见丞相车骑众,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后损车骑。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语!”案问,莫服,捕时在旁者,尽杀之。自是后,莫知行之所在。群臣受决事者,悉于咸阳宫。
侯生、卢生相与讥议始皇,因亡去。始皇闻之,大怒曰:“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廉问:查问、查访。),或为妖言以乱黔首。”
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诸生为了除去己罪而牵连、告发他人。);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益发谪徙边。始皇长子扶苏谏曰:“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军于上郡(使扶苏北监蒙恬军于上郡:古代君主派将军带兵在外,多谴自己的儿子或亲信随军监视,是为“监军”。后“更置李斯舍人为护军”之“护军”,性质同于监军。)。
三十六年(庚寅,前211)
有陨石于东郡。或刻其石曰:“始皇死而地分。”始皇使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燔其石。
三十七年(辛卯,前210)
冬,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左丞相斯从,右丞相去疾守。始皇二十余子,少子胡亥最爱,请从,上许之。
十一月,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疑山(望:古祭名,遥望山川日月星辰而祭。)。浮江下,观藉柯,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水波恶,乃西百二十里,从中渡。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立石颂德。还,过吴,从江乘渡。并海上,北至琅邪、之罘。见巨鱼,射杀之。遂并海西,至平原津而病(平原津:在今山东平原县西南五十里。)。
始皇恶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病益甚,乃令中车府令行符玺事赵高为书赐扶苏曰:“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在赵高所,未付使者。秋,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沙丘平台:在今河北广宗县西北八里大平台。)。丞相斯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乃秘之不发丧,棺载辒凉车中(辒(wēn)凉车:又作辒辌车,车上有窗,开窗则凉,闭之则温,故名。后专用作丧车。),故幸宦者骖乘(骖乘:又作参乘,即陪乘。古人乘车左为尊,中为驾车,右为陪坐。)。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辄从车中可其奏事。独胡亥、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之。
初,始皇尊宠蒙氏,信任之。蒙恬任在外将,蒙毅常居中参谋议,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赵高者,生而隐宫;始皇闻其强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使教胡亥决狱;胡亥幸之。赵高有罪,始皇使蒙毅治之;毅当高法应死。始皇以高敏于事,赦之,复其官。赵高既雅得幸于胡亥,又怨蒙氏,乃说胡亥,请诈以始皇命诛扶苏而立胡亥为太子。胡亥然其计。赵高曰:“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乃见丞相斯曰:“上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事将何如?”斯曰:“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高曰:“君侯材能、谋虑、功高、无怨、长子信之,此五者皆孰与蒙恬?”斯曰:“不及也。”高曰:“然则长子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乡里明矣(通侯:二十等爵的最高级,原名彻侯,后避汉武帝讳而称通侯。)!胡亥慈仁笃厚,可以为嗣。愿君审计而定之!”丞相斯以为然,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立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扶苏,数以不能辟地立功(数(shǔ):责备、数说。),士卒多耗,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日夜怨望不得罢归为太子,将军恬不矫正,知其谋,皆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扶苏发书,泣,入内舍,欲自杀。蒙恬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复请而后死,未暮也(暮:傍晚、日落时,此引申为晚。)。”使者数趣之。扶苏谓蒙恬曰:“父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以属吏,系诸阳周。更置李斯舍人为护军,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会蒙毅为始皇出祷山川,还至。赵高言于胡亥曰:“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而毅谏以为不可,不若诛之!”乃系诸代。遂从井陉抵九原。会暑,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之(鲍鱼:湿的咸鱼。)。从直道至咸阳,发丧。太子胡亥袭位。
秦始皇陵兵马俑坑九月,葬始皇于骊山,下锢三泉;奇器珍怪,徙藏满之。令匠作机弩,有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
后宫无子者,皆令从死。葬既已下,或言工匠为机藏,皆知之,藏重即泄。大事尽,闭之墓中。
二世欲诛蒙恬兄弟。二世兄子子婴谏曰:“赵王迁杀李牧而用颜聚,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后胜:齐国相。齐王建时,后胜及其宾客多受秦国贿赂,不修攻占之备,不助五国攻秦,秦以故得灭五国。秦将王贲攻齐,后胜劝齐王降秦,齐亡。),卒皆亡国。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陛下欲一旦弃去之。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二世弗听,遂杀蒙毅及内史恬。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倍畔(倍畔:背叛。倍,背向,背叛。“畔”,通“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帝也!”乃吞药自杀。
讲评
本篇选自《资治通鉴》卷六至卷七,《秦纪》一至二,纪年自秦庄襄王三年(前247)至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
本篇选文颇能体现《资治通鉴》编年系事的体例特点,勾勒出秦始皇一生的大事迹:蕲年宫之变,除嫪毐、废吕不韦,初掌国政;重用李斯、王翦等文臣武将,灭六国、一统天下;废分封、设郡县、完善官制、确立皇帝制度,开启皇帝独尊、中央集权之帝制时代;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推行文化统一政策,其中焚书坑儒、以吏为师,则是文化专制的突出表现;收天下之兵、迁六国贵族、毁坏城郭关隘,以防止割据势力的复辟;治驰道、修直道、筑长城,加强对广阔国土的控制与边疆防务;北击匈奴以巩固北方统治,南攻百越以辟疆土。秦始皇的上述诸事业,在当时及后世历史上都具有重要意义。故而,后人对始皇功业,或不吝赞誉:“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这是李白的诗句;“千古一帝”,这是李贽的定评;章太炎则曰“虽四三皇、六五帝,曾不足比隆也”。
然而,秦始皇上述事业,是在残酷剥削、高压统治下实现的,带有明显的急政暴虐之特点。开拓边疆、防御外族,乃至修建长城,虽出于长远考虑,但有穷兵黩武之嫌;大规模修建离宫别馆、骊山陵,则完全出于个人享乐之考虑。
为保证诸事项的完成,滥发徭役,横征暴敛,并施以严刑酷法,使得阶级矛盾、社会矛盾极为尖锐。始皇去世不久,就有陈胜、吴广起义,帝国统治土崩瓦解,秦朝短命而亡。秦虽亡于二世皇帝,但其肇因于始皇暴政,殆为毋庸置疑之事实。时人及后人对始皇强烈抨击乃至咒骂,实不足为奇。贾谊说,“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焚书坑儒事件,诚如郭沫若所言,不仅是中国传统文化典籍的一次空前劫难,更重要的是给春秋末叶以来蓬蓬勃勃的自由探索精神以致命打击。
思问录
试述秦始皇历史功过。
此外,对篇中所载封建与郡县之争论,也需加留意。所谓“封建”,其本意是封邦建国,典型时期是历史上的周代。封建时代列国并存,天子与诸侯国之间,与其说是君臣关系,倒不如说是联盟关系,“国”的独立、自治色彩较突出。作为传统社会基本地方行政制度的郡县制(尽管名称或有不同,数量或有增减),是古代国家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确切地说,其起源于春秋时代,经历战国之蜕变,至秦时始推广于全国,标志着中央集权制国家的出现。从这个角度看,秦始皇行郡县制于全国,不仅标志着古代国家形态的演变,更奠定了两千余年传统政治之根本,即通过中央集权的东晋建国的背景是“五胡乱华”和南北士族的强大,士族对皇权的行使时代去古未远,如秦丞相王绾等人大力提倡分封或封建,豪杰亡秦时东方六国之“复辟”,项羽、刘邦分封诸侯王之举措,均显现出历史演进中旧有传统的延续。
思问录
如何理解王夫之所说秦始皇罢封建、行郡县是“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
延伸阅读
林剑鸣.秦史稿.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
田余庆.说张楚———关于“亡秦必楚”问题的探讨.见:田余庆.秦汉魏
晋史探微(重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04
李开元.秦始皇的秘密.北京:中华书局,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