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资治通鉴》二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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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孝文帝改革(1)

变法与改革

变法、改革之称,皆古已有之,都是变故取新的含义,只不过两者实际上还是有轻重之分的。变法多是涉及政治、经济等多层面的体制性的改革,事体较重,故“利不百不变法”,其最著者如商鞅变法、王安石变法等等。改革则多是在较单一领域内针对具体事务、制度的兴利除弊,成败不致影响全局,这样的改革实际上历朝历代无不有之。历史上相似的概念还有改制、更化、革新、新政、维新等等,也有的虽不冠以改革、变法之名,而实际上仍属改革之举。

新朝之初的改革,阻力最小,也最易成功,而一旦积久弊生,先王之临时权宜也变成教条、变成束缚头脑的祖宗之法的时候,变法最难。这个时候,能够怀抱理想、针砭时弊、不恤流言、喊出“祖宗不足法”的改革是可贵的。

而一旦改革潮流不可阻挡,本该由上而下推动的改革却无法推行,甚或假改革之名以济其私的时候,迎来的便往往是自下而上推动的革故鼎新了。

司马光是著名的保守主义者,他说过“祖宗之法不可变”的话,也坚定地反对神宗与王安石的新法。当下的政治体验必然会影响到他对历史上相似人、事的判断,在《资治通鉴》的史论里以今释昔,发为政论,明确地表达出自己对当代政治的意见;对于相关史料的选择,也不免有以己意剪裁之处。

但历来之变法与改制,几乎无不是“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的,因而总体上司马光并没有忽略对历史上重要的变法与改革的记载。本单元选编了《孝文帝改革》和《刘晏理财与杨炎行两税》两篇。前者是以汉化为特色,涉及政治、经济、文化、法制等的全方位的变法;后者则是限于经济一域以理财为特点的宏观调控和税制改革。改革家刘晏与杨炎皆不得其死,但是人去政存,因而那只是政治上的失败而不是改革的失败;而孝文帝对自己本民族文化的决绝,可谓震古烁今,空前绝后,得失成败未可易言。(李全德)

选文

齐武帝永明二年(甲子,484)

六月,魏旧制:户调帛二匹(户调:按户征调的赋税,实行于东汉末年及魏晋南北朝时代。),絮二斤,丝一斤,谷二十斛;又入帛一匹二丈,委之州库,以供调外之费;所调各随土之所出。丁卯,诏曰:“置官班禄,行之尚矣;自中原丧乱,兹制中绝。朕宪章旧典(宪章:指效法、仿效。),始班俸禄。户增调帛三匹,谷二斛九斗,以为官司之禄;增调外帛二匹。禄行之后,赃满一匹者死。

变法改度,宜为更始(更始:重新开始,除旧布新。),其大赦天下。”

永明三年(乙丑,485)

八月,魏初,民多荫附(荫附:指农民自附于豪强之家,求得荫庇,逃避官府赋役。);荫附者皆无官役,而豪强征敛倍于公赋。给事中李安世上言:“岁饥民流,田业多为豪右所占夺;虽桑井难复(桑井:古代井田制度,五亩之宅,墙下植桑,因以“桑井”称乡里、家园。),宜更均量,使力业相称。又,所争之田,宜限年断,事久难明,悉归今主,以绝诈妄。”魏主善之,由是始议均田。冬,十月,丁未,诏遣使者循行州郡,与牧守均给天下之田:诸男夫十五以上受露田四十亩(露田:不栽树之田为露田。),妇人二十亩,奴婢依良丁;牛一头,受田三十亩,限止四牛。所授之田,率倍之;三易之田,再倍之(此句意谓:不易之田,合受四十亩;一易之田,授以八十亩;三易之田,授以一百六十亩。所谓一易之田,即耕作一年休耕一年之田;三易之田,即耕种一年休耕三年之田。),以供耕作及还受之盈缩。人年及课则受田,老免及身没则还田(课:魏晋以后,征收赋税、差派徭役称课。老免:汉魏时期,达到一定年龄的老年人免除赋役,称老免。)。奴婢、牛随有无以还受。初受田者,男夫给二十亩,课种桑五十株;桑田皆为世业,身终不还。恒计见口,有盈者无受无还,不足者受种如法,盈者得卖其盈。诸宰民之官,各随近给公田有差,更代相付;卖者坐如律。

永明四年(丙寅,486)

二月,魏无乡党之法,唯立宗主督护(宗主督护:北魏初期的地方基层组织。十六国时期,黄河流域的豪强地主多据坞族居。宗主是大田庄主,也是宗族之长,拥有较大的势力。北魏建立后,承认这些坞壁的合法性,并把它们作为基层组织,委托坞主(宗主)督护农民,称为宗主督护。这种制度一直延续到孝文帝改革,为三长制所代替。);民多隐冒,三五十家始为一户。

内秘书令李冲上言:“宜准古法:五家立邻长,五邻立里长,五里立党长,取乡人强谨者为之。邻长复一夫,里长二夫,党长三夫;三载无过,则升一等。其民调,一夫一妇,帛一匹,粟二石。大率十匹为公调,二匹为调外费,三匹为百官俸。此外复有杂调。民年八十已上,听一子不从役。孤独、癃老、笃疾、贫穷不能自存者(癃(lónɡ)老:衰老病弱。笃疾:重病。),三长内迭养食之。”书奏,诏百官通议。中书令郑羲等皆以为不可。太尉丕曰:“臣谓此法若行,于公私有益。但方有事之月,校比户口,民必劳怨。请过今秋,至冬乃遣使者,于事为宜。”冲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若不因调时,民徒知立长校户之勤,未见均徭省赋之益,心必生怨。

宜及课调之月,令知赋税之均,既识其事,又得其利,行之差易。”群臣多言:

“九品差调(九品差调:曹魏以来,调按户征收,民户按贫富分为九等,分别缴纳不同数额的调。),为日已久,一旦改法,恐成扰乱。”文明太后曰:“立三长则课调有常准,苞荫之户可出,侥幸之人可止,何为不可!”甲戌,初立党、里、邻三长,定民户籍。民始皆愁苦,豪强者尤不愿。既而课调省费十余倍,上下安之。

永明十年(壬申,492)

春,正月,魏主命群臣议行次(行次:五行中的位次。)。中书监高闾议,以为:“帝王莫不以中原为正统,不以世数为与夺(世数:世系。与夺:取舍。),善恶为是非。故桀、纣至虐,不废夏、商之历;厉、惠至昏,无害周、晋之录。晋承魏为金,赵承晋为水,燕承赵为木,秦承燕为火(赵:指匈奴族刘氏建立的前赵政权及羯族石氏建立的后赵政权。燕:指慕容鲜卑建立的前燕政权。秦:指氐族苻氏建立的前秦政权。)。秦之既亡,魏乃称制玄朔(玄朔:北方。);且魏之得姓,出于轩辕;臣愚以为宜为土德。”秘书丞李彪、著作郎崔光等议,以为:“神元与晋武往来通好,至于桓、穆,志辅晋室,是则司马祚终于郏鄏,而拓跋受命于云代(神元:即神元帝,与桓帝、穆帝均为拓跋鲜卑先祖。郏鄏(rǔ):即周王城所在,在今河南洛阳市旧城西至王城公园一带。云代:云中郡和代郡的合称。)。昔秦并天下,汉犹比之共工,卒继周为火德;况刘、石、苻氏,地褊世促(共(ɡōnɡ)工:古代传说中的人物,与颛顼(zhuānxū)争帝位,有头触不周山的故事。褊(biǎn):狭小。),魏承其弊,岂可舍晋而为土邪?”司空穆亮等皆请从彪等议。壬戌,诏承晋为水德,祖申、腊辰(祖申、腊辰:祖、腊均为祭祀名,古代祭祀路神叫祖,年终大祭称腊。按五行说,承水德之运者,祖在申日,腊在辰日。魏承晋为水德,故祖申、腊辰。)。

魏旧制,每岁祀天于西郊,魏主与公卿从二千余骑,戎服绕坛,谓之踏坛(踏坛:古代北方民族祭祀的一种仪式。)。明日,复戎服登坛致祀,已又绕坛,谓之绕天(绕天:戎服登坛祠天,魏主绕三匝,公卿七匝,谓之绕天。)。三月,癸酉,诏尽省之。

永明十一年(癸酉,493)

五月,魏主以平城地寒(平城:北魏迁都洛阳前的首都,在今山西大同市东北。),六月雨雪,风沙常起,将迁都洛阳;恐群臣不从,乃议大举伐齐,欲以胁众。斋于明堂左个(左个:左边的偏室。),使太常卿王谌筮之,遇《革》,帝曰:“‘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吉孰大焉!”群臣莫敢言。尚书任城王澄曰:“陛下奕叶重光(奕叶重(chónɡ)光:比喻累世盛德,辉光相承。),帝有中土;今出师以征未服,而得汤、武革命之象,未为全吉也。”帝厉声曰:“繇云:‘大人虎变(繇(zhòu):通“籀”。古时占卜的文辞。大人虎变:《易经·革卦》之辞,寓革新大业,事业有成。)’,何言不吉!”澄曰:

“陛下龙兴已久,何得今乃虎变!”帝作色曰:“社稷我之社稷,任城欲沮众邪!”

澄曰:“社稷虽为陛下之有,臣为社稷之臣,安可知危而不言!”帝久之乃解,曰:“各言其志,夫亦何伤!”

既还宫,召澄入见,逆谓之曰:“向者《革卦》,今当更与卿论之。明堂之忿,恐人人竞言,沮我大计,故以声色怖文武耳。想识朕意。”因屏人谓澄曰:

“今日之举,诚为不易。但国家兴自朔土(朔土:北方地区。),徙居平城;此乃用武之地,非可文治。今将移风易俗,其道诚难,朕欲因此迁宅中原,卿以为何如?”澄曰:“陛下欲卜宅中土以经略四海,此周、汉所以兴隆也。”帝曰:“北人习常恋故,必将惊扰,奈何?”澄曰:“非常之事,故非常人之所及。陛下断自圣心,彼亦何所能为!”帝曰;“任城,吾之子房也(子房:张良字子房。刘敬建议刘邦迁都关中,刘邦犹豫不决,张良赞成,刘邦遂都长安。任城王元澄支持孝文帝迁都洛阳,故孝文帝以张良喻之。)!”

秋,七月,魏主使录尚书事广陵王羽持节安抚六镇(六镇:北魏初都平城,为拱卫首都,抵御北方柔然等部的侵扰,在京都平城东、阴山以南,自西而东先后建立六个军事重镇:沃野镇、怀朔镇、武川镇、抚冥镇、柔玄镇、怀荒镇。一说六镇中有御夷镇,而无沃野镇。),发其突骑。丁亥,魏主辞永固陵(永固陵:北魏文明太后之陵墓,在今山西大同市北方山上。);己丑,发平城,南伐,步骑三十余万;使太尉丕与广陵王羽留守平城,并加使持节。

九月,魏主自发平城至洛阳,霖雨不止。丙子,诏诸军前发。丁丑,帝戎服,执鞭乘马而出。群臣稽颡于马前。帝曰:“庙算已定,大军将进,诸公更欲何云?”尚书李冲等曰:“今者之举,天下所不愿,唯陛下欲之。臣不知陛下独行,竟何之也!臣等有其意而无其辞,敢以死请!”帝大怒曰:“吾方经营天下,期于混壹,而卿等儒生,屡疑大计;斧钺有常,卿勿复言!”策马将出,于是安定王休等并殷勤泣谏。帝乃谕群臣曰:“今者兴发不小,动而无成,何以示后!朕世居幽朔,欲南迁中土;苟不南伐,当迁都于此,王公以为何如?欲迁者左,不欲者右。”安定王休等相帅如右(相帅:即相率。)。南安王桢进曰:

“‘成大功者不谋于众。’今陛下苟辍南伐之谋,迁都洛邑,此臣等之愿,苍生之幸也。”群臣皆呼万岁。时旧人虽不愿内徙(旧人:指与魏同起于北土之子孙,即所谓国人。),而惮于南伐,无敢言者;遂定迁都之计。

李冲言于上曰:“陛下将定鼎洛邑,宗庙宫室,非可马上游行以待之。愿陛下暂还代都,俟群臣经营毕功,然后备文物、鸣和鸾而临之(文物:指车服旌旗仪仗之类。和鸾:古代车上的铃铛,挂在车前横木上称“和”,挂在轭首或车架上称“鸾”。)。”帝曰:“朕将巡省州郡,至邺小停,春首即还,未宜归北。”乃遣任城王澄还平城,谕留司百官以迁都之事,曰:“今日真所谓革也(今日真所谓革也:谓前筮遇《革卦》,此次迁都真正得以革北方之俗。)。王其勉之!”

帝以群臣意多异同,谓卫尉卿、镇南将军于烈曰:“卿意如何?”烈曰:“陛下圣略渊远,非愚浅所测。若隐心而言,乐迁之与恋旧,适中半耳。”帝曰:

“卿既不唱异,即是肯同,深感不言之益。”使还镇平城,曰:“留台庶政(留台:古代帝王因故离京,奉命留守京师之官及其机构。),一以相委。”

冬,十月,戊寅朔,魏主如金墉城(金墉城:三国魏明帝筑,在今河南洛阳市东北汉魏故城西北隅。地势较高,城小而固,为攻战戍守要地。北魏初年为“河南四镇”之一。),征穆亮,使与尚书李冲、将作大匠董尔经营洛都。己卯,如河南城;乙酉,如豫州;癸巳,舍于石济。乙未,魏解严,设坛于滑台城东,告行庙以迁都之意(滑台城:在今河南滑县东南八里城关镇。北临古黄河,东晋南北朝时为军事要地。行庙:天子巡幸或大军出征临时所立的庙。)。大赦。起滑台宫。任城王澄至平城,众始闻迁都,莫不惊骇。澄援引古今,徐以晓之,众乃开伏。澄还报于滑台,魏主喜曰:“非任城,朕事不成。”

齐明帝建武元年(甲戌,494)

二月,壬寅,魏主北巡;癸卯,济河;三月壬申,至平城。使群臣更论迁都利害,各言其志。燕州刺史穆罴曰:“今四方未定,未宜迁都。且征伐无马,将何以克?”帝曰:“厩牧在代,何患无马!今代在恒山之北,九州之外,非帝王之都也。”尚书于果曰:“臣非以代地为胜伊、洛之美也。但自先帝以来,久居于此,百姓安之;一旦南迁,众情不乐。”平阳公丕曰:“迁都大事,当讯之卜筮。”帝曰:“昔周、召圣贤,乃能卜宅。今无其人,卜之何益!且‘卜以决疑,不疑何卜(卜以决疑,不疑何卜:《左传》所载斗廉之言。)!’黄帝卜而龟焦,天老曰‘吉’(天老:相传为黄帝辅臣。),黄帝从之。然则至人之知未然(至人:指思想或道德修养最高超的人。),审于龟矣。王者以四海为家,或南或北,何常之有!朕之远祖,世居北荒。平文皇帝始都东木根山,昭成皇帝更营盛乐,道武皇帝迁于平城(平文皇帝:拓跋郁律谥号。东木根山:在今内蒙古兴和县西北。昭成皇帝:拓跋什翼犍谥号。盛乐:在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西北土城子乡古城,北魏祖先拓跋力微定都于此。道武皇帝:北魏开国皇帝拓跋珪之谥号。)。朕幸属胜残之运(胜残:教化残暴的人,使之不再作恶。),而何为独不得迁乎!”群臣不敢复言。罴,寿之孙;果,烈之弟也。癸酉,魏主临朝堂,部分迁留。

夏,四月,庚辰,魏罢西郊祭天。

九月,壬午,帝又谓陆叡曰:“北人每言‘北俗质鲁,何由知书!’朕闻之,深用怃然(怃(wǔ)然:怅然失意貌。)!今知书者甚众,岂皆圣人!顾学与不学耳。朕修百官,兴礼乐,其志固欲移风易俗。朕为天子,何必居中原!正欲卿等子孙渐染美俗,闻见广博;若永居恒北,复值不好文之主,不免面墙耳。”对曰:“诚如圣言。金日不入仕汉朝,何能七世知名!”帝甚悦。

十一月,魏主至洛阳,欲澄清流品,以尚书崔亮兼吏部郎。

十二月,魏主欲变易旧风,壬寅,诏禁士民胡服。国人多不悦。

通直散骑常侍刘芳,缵之族弟也,与给事黄门侍郎太原郭祚,皆以文学为帝所亲礼,多引与讲论及密议政事。大臣贵戚皆以为疏己,怏怏有不平之色。

帝使给事黄门侍郎陆凯私谕之曰:“至尊但欲广知古事,询访前世法式耳,终不亲彼而相疏也。”众意乃稍解。

戊申,诏代民迁洛者复租赋三年。

建武二年(乙亥,495)

三月,戊子,魏太师京兆武公冯熙卒于平城。

夏,四月,辛丑,为冯熙举哀。太傅、录尚书事平阳公丕不乐南迁,与陆叡表请魏主还临熙葬。帝曰:“开辟以来,安有天子远奔舅丧者乎!今经始洛邑,岂宜妄相诱引,陷君不义!令、仆以下,可付法官贬之。”仍诏迎熙及博陵长公主之柩,南葬洛阳,礼如晋安平献王故事。

五月,甲午,魏太子冠于庙。魏主欲变北俗,引见群臣,谓曰:“卿等欲朕远追商、周,为欲不及汉、晋邪?”咸阳王禧对曰:“群臣愿陛下度越前王耳。”

帝曰:“然则当变风易俗,当因循守故邪?”对曰:“愿圣政日新。”帝曰:“为止于一身,为欲传之子孙邪?”对曰:“愿传之百世!”帝曰:“然则必当改作,卿等不得违也。”对曰:“上令下从,其谁敢违!”帝曰:“夫‘名不正,言不顺,则礼乐不可兴(语出《论语·子路》,此处所引有省略,原文作“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大意为用词不当,言语就不能顺理成章;言语不能顺理成章,工作就不可能搞好;工作搞不好,国家的礼乐制度也就举办不起来。)。’今欲断诸北语,一从正音。其年三十已上,习性已久,容不可猝革。三十已下,见在朝廷之人,语音不听仍旧;若有故为,当加降黜。各宜深戒!王公卿士以为然不?”对曰:“实如圣旨。”帝曰:“朕尝与李冲论此,冲曰:‘四方之语,竟知谁是;帝者言之,即为正矣。’冲之此言,其罪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