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坚下诏大举入寇,民每十丁遣一兵;其良家子年二十已下,有材勇者,皆拜羽林郎(羽林郎:前秦官名,掌宿卫侍从)。又曰:“其以司马昌明为尚书左仆射(司马昌明:东晋孝武帝司马曜,字昌明。),谢安为吏部尚书,桓冲为侍中;势还不远,可先为起第(第:宅第。)。”良家子至者三万余骑,拜秦州主簿金城赵盛之为少年都统。是时,朝臣皆不欲坚行,独慕容垂、姚苌及良家子劝之。阳平公融言于坚曰:“鲜卑、羌虏,我之仇雠,常思风尘之变以逞其志(风尘之变:喻战乱变故。),所陈策画,何可从也!良家少年皆富饶子弟,不闲军旅,苟为谄谀之言以会陛下之意。
今陛下信而用之,轻举大事,臣恐功既不成,仍有后患,悔无及也!”坚不听。
八月,戊午,坚遣阳平公融督张蚝、慕容垂等步骑二十五万为前锋;以兖州刺史姚苌为龙骧将军、督益梁州诸军事。坚谓苌曰:“昔朕以龙骧建业,未尝轻以授人,卿其勉之!”左将军窦冲曰:“王者无戏言,此不祥之征也!”坚默然。慕容楷、慕容绍言于慕容垂曰:“主上骄矜已甚,叔父建中兴之业,在此行也!”垂曰:“然。非汝,谁与成之!”
甲子,坚发长安,戎卒六十余万,骑二十七万,旗鼓相望,前后千里。九月,坚至项城(项城:即项县,治今河南沈丘县。),凉州之兵始达咸阳,蜀、汉之兵方顺流而下,幽、冀之兵至于彭城,东西万里,水陆齐进,运漕万艘。阳平公融等兵三十万,先至颍口(颍口:在今安徽颍上县东南颍河入淮之口。)。
诏以尚书仆射谢石为征虏将军、征讨大都督,以徐、兖二州刺史谢玄为前锋都督,与辅国将军谢琰、西中郎将桓伊等众共八万拒之;使龙骧将军胡彬以水军五千援寿阳。琰,安之子也。
是时,秦兵既盛,都下震恐。谢玄入,问计于谢安,安夷然,答曰:“已别有旨。”既而寂然。玄不敢复言,乃令张玄重请。安遂命驾出游山墅,亲朋毕集,与玄围棋赌墅。安棋常劣于玄,是日,玄惧,便为敌手而又不胜(便为敌手而又不胜:谢玄因心不在棋,即使不让棋子,也没能胜谢安。)。安遂游陟,至夜乃还。桓冲深以根本为忧,遣精锐三千入卫京师,谢安固却之,曰:
“朝廷处分已定,兵甲无阙,西藩宜留以为防。”冲对佐吏叹曰:“谢安石有庙堂之量,不闲将略(庙堂之量:治理国家的才能。庙堂,朝廷。闲:通“娴”,熟练,熟悉。)。今大敌垂至,方游谈不暇,遣诸不经事少年拒之,众又寡弱,天下事已可知,吾其左衽矣(左衽(rèn):语出《论语·宪问》。衽,衣襟。古代一些少数民族服装的衣服前襟向左掩,此句意为东晋将被前秦所灭。)!”
冬,十月,秦阳平公融等攻寿阳(寿阳:县名,治今安徽寿县。);癸酉,克之,执平虏将军徐元喜等。
融以其参军河南郭褒为淮南太守。慕容垂拔郧城(郧城:在今湖北安陆市。)。胡彬闻寿阳陷,退保硖石(硖石:山名。在今安徽凤台县西南,淮河流经山谷中。),融进攻之。秦卫将军梁成等帅众五万屯于洛涧(洛涧:又名洛水、青洛河,即今安徽淮南市东北之窑河。),栅淮以遏东兵。谢石、谢玄等去洛涧二十五里而军,惮成不敢进。胡彬粮尽,潜遣使告石等曰:“今贼盛粮尽,恐不复见大军!”秦人获之,送于阳平公融。融驰使白秦王坚曰:“贼少易擒,但恐逃去,宜速赴之!”坚乃留大军于项城,引轻骑八千,兼道就融于寿阳。遣尚书朱序来说谢石等,以为:“强弱异势,不如速降。”序私谓石等曰:
“若秦百万之众尽至,诚难与为敌。今乘诸军未集,宜速击之;若败其前锋,则彼已夺气,可遂破也。”
石闻坚在寿阳,甚惧,欲不战以老秦师(老:使疲惫、衰竭。)。谢琰劝石从序言。十一月,谢玄遣广陵相刘牢之帅精兵五千趣洛涧(相:封国的行政长官。趣:同“趋”,迅速赶往。),未至十里,梁成阻涧为陈以待之(陈:通“阵”,战阵。)。牢之直前渡水,击成,大破之,斩成及弋阳太守王咏(弋阳:郡名,治弋阳县,今河南潢川县西北十二里隆古集附近。),又分兵断其归津,秦步骑崩溃,争赴淮水,士卒死者万五千人,执秦扬州刺史王显等,尽收其器械军实。于是谢石等诸军水陆继进。秦王坚与阳平公融登寿阳城望之,见晋兵部阵严整,又望八公山上草木(八公山:一名肥陵山,在今安徽寿县北五里,南滨东淝河,西、北面临淮河。),皆以为晋兵,顾谓融曰:“此亦勍敌(勍(qíng)敌:强劲的敌人。),何谓弱也!”怃然始有惧色。
秦兵逼肥水而陈(肥水:又名淝水,源出今合肥西北将军岭,向西北流经寿县,经八公山西南入淮。),晋兵不得渡。谢玄遣使谓阳平公融曰:“君悬军深入,而置陈逼水,此乃持久之计,非欲速战者也。若移陈少却,使晋兵得渡,以决胜负,不亦善乎!”秦诸将皆曰:“我众彼寡,不如遏之,使不得上,可以万全。”坚曰:“但引兵少却,使之半渡,我以铁骑蹙而杀之,蔑不胜矣(蹙(cù):促迫、逼迫。蔑(miè):无,没有。)!”融亦以为然,遂麾兵使却。秦兵遂退,不可复止,谢玄、谢琰、桓伊等引兵渡水击之。融驰骑略陈(驰骑略陈:飞马巡视阵地。略:巡行、巡视。),欲以帅退者,马倒,为晋兵所杀,秦兵遂溃。玄等乘胜追击,至于青冈(青冈:在今安徽寿县西北。)。秦兵大败,自相蹈藉而死者(蹈藉:践踏。),蔽野塞川。其走者闻风声鹤唳(唳:鸣叫。),皆以为晋兵且至,昼夜不敢息,草行露宿,重以饥冻,死者什七、八。
初,秦兵少却,朱序在陈后呼曰:“秦兵败矣!”众遂大奔。序因与张天锡、徐元喜皆来奔(张天锡:原东晋凉州刺史,376年苻坚攻凉州,战败降秦。)。获秦王坚所乘云母车及仪服、器械、军资、珍宝、畜产不可胜计(云母车:用云母镶饰的车子。),复取寿阳,执其淮南太守郭褒。
坚中流矢,单骑走至淮北,饥甚,民有进壶飧、豚髀者(飧(sūn):熟食,饭食。髀(bì):股部,大腿。),坚食之,赐帛十匹,绵十斤。辞曰:“陛下厌苦安乐,自取危困。臣为陛下子,陛下为臣父,安有子饲其父而求报乎!”弗顾而去。坚谓张夫人曰:“吾今复何面目治天下乎!”潸然流涕。
谢安得驿书(驿书:驿站传来的战报。),知秦兵已败,时方与客围棋,摄书置床上(摄书:把驿书收折起来。),了无喜色,围棋如故。客问之,徐答曰:“小儿辈遂已破贼。”既罢,还内,过户限(户限:门槛。),不觉屐齿之折(不觉屐齿之折:连木屐底下的条齿折断了都不知道,形容谢安内心的极度欢喜。)。
讲评
本篇选自《资治通鉴》卷一〇三至卷一〇五,《晋纪》二五至二七,纪年自晋孝武帝宁康三年(375)至晋孝武帝太元八年(383)。本篇完整记述了历史上著名的淝水大战,是《资治通鉴》最精彩的战争名篇之一。
《资治通鉴》重视写战争,于对内对外战争大小毕书,包含极为丰富的战争史内容。这一方面是由于中国古代中央集权制国家政治形态下各种战争不断发生的历史事实,另一方面,也取决于司马光对军事在国家政治中的重要作用的深刻认识。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大段引录先秦荀子和唐代杜牧关于兵与国、军事与政治的论述,实际上反映出他本人的军事思想。
《资治通鉴》善于写战争。其中的很多名篇佳段都是关于战争的题材,历史上著名的马陵之战,巨鹿之战,井陉之战,赤壁之战,高欢、宇文泰沙苑之战,李愬平蔡之役,李存勖、朱温夹寨之战等等,在司马光的笔下都写得详尽生动,引人入胜。《资治通鉴》写战争有其特点。首先,注重写战前,凡一场大的战役,都要写出战争发动的原因,双方制定的军事计划、各种争论,以及对战事成败的分析判断。其次,注重写用兵,写用兵之“术”与用兵的谋略,即使是未能成之事实的好的谋略,也详加记述,备后人取鉴。如安史之乱中,李泌为唐肃宗制定的一网打尽、不留后患的平叛战略,肃宗最终没有采用,但司马光仍将李泌的那番话记在《资治通鉴》里。再次,注重从政治的角度写出战争胜败的原因。本篇即相当典型地体现出《资治通鉴》写战争的这些特点,如果细读全篇,读者一定会体会到司马光为了写出这场大战成败的原因,是如何精心布局,勾连对比,反复铺陈,寓论事于叙事之中的。
过去史家大都认为,苻坚因没能听从王猛等人的意见,没有首先除掉前秦内部鲜卑、羌族贵族势力,才导致淝水之战失败后前秦的迅速瓦解。但司马光却认为“主骄民疲”(《资治通鉴》卷106“臣光曰”),君主治国之道有失,才是前秦失败的根本原因。秦军决定“移陈少却”,结果导致阵势大乱,并非由于谢玄的激将法有多么高妙,关键在于前秦的内部矛盾非常尖锐。作为前秦的最高统治者,苻坚因在统一北方的战争中屡胜而骄,境内的百姓则因连年征战而疲,不愿再战,这就使得前秦军队一旦遇到阻力即全线溃散。诚然,兵法有言“不动如山”(《孙子·军争篇》),秦军将领反对“移陈少却”是对的,但兵法亦载“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利”(《孙子兵法·行军篇》)。苻坚“引兵少却,使之半渡,我以铁骑蹙而杀之”的主张,同样符合兵法关于江河地带行军作战的处置原则。前秦军队一旦下令撤退,即溃不能止,暴露出其内部军心不稳,证明阳平公苻融所说“我数战兵疲,民有畏敌之心”是前秦当时的实际状况,而司马光的分析较之一般论者更为深刻。
淝水之战前秦失败了,苻坚不仅未能实现其“混壹天下”的宏大政治目标,就连已经成就的局面也因之动摇,直接导致强盛一时的前秦王朝的瓦解;他所开创的北中国的统一局面,也因战争失败而迅速陷入四分五裂。但这并不能说明苻坚统一天下的政治抱负是错的,从更宏观的背景来看,淝水之战后,促成中国统一的历史力量仍在凝聚、发展,最终在589年,以隋灭陈为标志,结束了自东汉末年以来长达四百年之久的分裂割据状态,帝国重又走向统一,进入新的历史发展阶段。
思问录
分析淝水之战前秦失败的战术原因与政治背景。
结合本篇选文分析司马光在历史写作艺术上有何特点。
延伸阅读
王仲荦.魏晋南北朝史,第四章《十六国》第三节《淝水之战与苻坚的败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
黄烈.民族融合与淝水之战.中国史研究,1981(4)
韩国磐.苻坚论略.历史研究,1986(1)
田余庆.前秦民族关系和淝水之战的性质问题.中国史研究,198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