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曰:“观其意怏怏(怏怏(yànɡyànɡ):闷闷不乐。),必知欲命为相而中止故也。”上以告国忠,曰:“此议他人不知,必张垍兄弟告之也。”上怒,贬张均为建安太守,垍为卢溪司马,垍弟给事中埱为宜春司马。
夏,四月,癸巳,安禄山奏击奚破之,虏其王李日越。
秋,七月,杨国忠忌陈希烈,希烈累表辞位。上欲以武部侍郎吉温代之,国忠以温附安禄山,奏言不可;以文部侍郎韦见素和雅易制,荐之。八月,丙戌,以希烈为太子太师,罢政事;以见素为武部尚书、同平章事。
十一月,河东太守兼本道采访使韦陟(河东:郡名,治河东县,今山西永济市西南蒲州镇。),斌之兄也,文雅有盛名,杨国忠恐其入相,使人告陟赃污事,下御史按问。陟赂中丞吉温,使求救于安禄山,复为国忠所发。闰月,壬寅,贬陟桂岭尉,温澧阳长史。安禄山为温讼冤,且言国忠谗疾。上两无所问。
天宝十四载(乙未,755)
二月,辛亥,安禄山使副将何千年入奏,请以蕃将三十二人代汉将,上命立进画(进画:进呈奏事文书给皇帝审阅并御画“可”或“闻”等,皇帝批复后颁布施行。),给告身。韦见素谓杨国忠曰:“禄山久有异志,今又有此请,其反明矣。明日见素当极言;上未允,公其继之。”国忠许诺。壬子,国忠、见素入见,上迎谓曰:“卿等有疑禄山之意邪?”见素因极言禄山反已有迹,所请不可许,上不悦;国忠逡巡不敢言,上竟从禄山之请。他日,国忠、见素言于上曰:
“臣有策可坐消禄山之谋。今若除禄山平章事,召诣阙,以贾循为范阳节度使,吕知诲为平卢节度使,杨光翙为河东节度使,则势自分矣。”上从之。已草制,上留不发,更遣中使辅璆琳以珍果赐禄山,潜察其变。璆琳受禄山厚赂,还,盛言禄山竭忠奉国,无有二心。上谓国忠等曰:“禄山,朕推心待之,必无异志。东北二虏,藉其镇遏。朕自保之,卿等勿忧也!”事遂寝。循,华原人也,时为节度副使。
三月,辛巳,命给事中裴士淹宣慰河北。
夏,四月,安禄山奏破奚、契丹。
安禄山归至范阳,朝廷每遣使者至,皆称疾不出迎,盛陈武备,然后见之。裴士淹至范阳,二十余日乃得见,无复人臣礼。杨国忠日夜求禄山反状,使京兆尹围其第,捕禄山客李超等,送御史台狱,潜杀之。禄山子庆宗尚宗女荣义郡主,供奉在京师,密报禄山,禄山愈惧。六月,上以其子成婚,手诏禄山观礼,禄山辞疾不至。秋,七月,禄山表献马三千匹,每匹执控夫二人,遣蕃将二十二人部送。河南尹达奚珣疑有变,奏请“谕禄山以进车马宜俟至冬,官自给夫,无烦本军。”于是上稍寤,始有疑禄山之意。会辅璆琳受赂事亦泄,上托以他事扑杀之。上遣中使冯神威赍手诏谕禄山,如珣策;且曰:“朕新为卿作一汤(汤:此指温泉浴池。),十月于华清宫待卿。”神威至范阳宣旨,禄山踞床微起,亦不拜,曰:“圣人安隐。”又曰:“马不献亦可,十月灼然诣京师。”即令左右引神威置馆舍,不复见;数日,遣还,亦无表。神威还,见上泣曰:“臣几不得见大家!”
冬,十月,安禄山专制三道,阴蓄异志,殆将十年,以上待之厚,欲俟上晏驾然后作乱。会杨国忠与禄山不相悦,屡言禄山且反,上不听;国忠数以事激之,欲其速反以取信于上。禄山由是决意遽反,独与孔目官、太仆丞严庄,掌书记、屯田员外郎高尚,将军阿史那承庆密谋,自余将佐皆莫之知,但怪其自八月以来,屡飨士卒,秣马厉兵而已。会有奏事官自京师还,禄山诈为敕书,悉召诸将示之曰:“有密旨,令禄山将兵入朝讨杨国忠,诸君宜即从军。”众愕然相顾,莫敢异言。十一月,甲子,禄山发所部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凡十五万众,号二十万,反于范阳。命范阳节度副使贾循守范阳,平卢节度副使吕知诲守平卢,别将高秀岩守大同;诸将皆引兵夜发。
诘朝(诘(jié)朝:次日晨。),禄山出蓟城南(蓟城:即蓟县,幽州治所,今北京城区西南一带。),大阅誓众,以讨杨国忠为名,牓军中曰:“有异议扇动军人者,斩及三族!”于是引兵而南。禄山乘铁囗(囗:同“舆”,车子。),步骑精锐,烟尘千里,鼓噪震地。时海内久承平,百姓累世不识兵革,猝闻范阳兵起,远近震骇。
河北皆禄山统内(河北:时安禄山兼河北道采访使。河北道,治魏州,今河北大名县东北大街乡。),所过州县,望风瓦解,守令或开门出迎,或弃城窜匿,或为所擒戮,无敢拒之者。禄山先遣将军何千年、高邈将奚骑二十,声言献射生手(射生手:精于骑射的武士。后来作为军种名称,唐肃宗至德初年,选善于骑射者置衙前射生手千人,分左右厢,称左右英武军。也称供奉射生官,又叫殿前射生。),乘驿诣太原。乙丑,北京副留守杨光翙出迎(北京:唐天宝元年(742)改北都为北京,在今山西太原市西南晋源镇。),因劫之以去。太原具言其状。东受降城亦奏禄山反(东受降城:唐景龙二年(708)为防御突厥,张仁愿于黄河以北筑东、中、西三受降城,首尾相应。东受降城在今托克托县南黄河北大黑河东岸。)。上犹以为恶禄山者诈为之,未之信也。
讲评本篇选自《资治通鉴》卷二一四至卷二一七,《唐纪》三〇至三三,纪年自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736)至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
安史之乱往往被视为唐王朝盛衰的分水岭,其错综复杂极富研究旨趣,成为史家探析的重要议题之一。安史之乱历时八年,《资治通鉴》详述了这一事件,本篇选文则侧重于展示天宝政局与安史之乱的关系,尤其是天宝时期的边疆、民族问题。
开、天之际,边防要地上形成了十节度,分布于西北、东北、西南,防御对象有突厥、吐蕃、突骑施、奚、契丹与南方“蛮獠”,形成完善的防御体制。
这本是形势使然,但节度使从最初的辖区军事长官,逐渐膨胀为一个地区的军政长官。加之,府兵制向募兵制转化,边将得以专兵。募兵制虽可提高军队战斗力,但也使边地军事力量膨胀,出现“内轻外重”的局面,埋下分裂割据的隐患。蕃将与唐代武功关系密切。胡人长于骑射,富有战斗力,故成为唐代统治者忌惮与利用的对象。至玄宗时,李林甫担任宰相,虽有为了专宠固位、杜绝节度使入相之途的私心而任用蕃将镇边,但亦是形势使然;玄宗一改唐太宗任用胡族部落酋长的做法,多用胡族寒人为蕃将,并以之统率该种落。天宝间,唐代西北、东北的边帅皆为蕃将。如,粟特胡安思顺任河西节度使,高丽人高仙芝任安西四镇节度使,突骑施人哥舒翰任陇右节度使等。安禄山、史思明本为营州柳城(辽宁朝阳)粟特杂胡,二人的发迹便与此背景相关。自7世纪末开始,契丹与奚对东北边境的压力,在客观上迫使唐朝在此拥持重兵。柳城,为东北胡人聚集地区,安禄山精明强干,更善于把握机会,从而扶摇直上,脱颖而出,为玄宗所倚重。安禄山在东北边境执行玄宗策略的同时,也积聚了自己的力量。742年,他被擢升为平卢节度使。后又陆续兼任范阳节度使、河北采访使、河东节度使,权兼三道,控制了河北与河东地区。
安史之乱所关涉的种族与文化问题,也历来为史家所关注。掌握军政及经济权力的安禄山,不仅提拔了许多胡族将领,而且还利用粟特出身的种族身份,用祆教信仰凝聚胡商以聚财富,进一步提高经济实力。他更以此号召胡人,增强凝聚力和战斗力。“今独虏将或为之用,中国之人惟高尚等数人”———至德元载(756)李泌为肃宗的这一分析,表明胡族确为安禄山军事力量之中坚。在朝廷与安史余部妥协后,后者盘踞河北,形成著名的“河朔三镇”。他们不仅脱离中央,而且在文化上出现胡化趋势。陈寅恪认为:“唐代安史之乱后之世局,凡河朔及其他藩镇与中央政府之问题,其核心实属种族文化之关键。”然而,在此需指出的是,安史之乱也并非民族之间的战争。
在平定安史之乱的过程中,中原各地相继新设了不少节镇。乱事平定之后,方镇扩展至全国。他们坐拥土地、兵民、财富,甚至与朝廷分庭抗礼。中央和地方的政治格局由此改变,导致藩镇割据成为唐后期重要的政治问题之一,甚而对五代的政治格局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思问录
外重内轻的军事布局是安禄山能够起兵的一个重要前提,为什么唐朝未能进行有效的防范?
分析安史之乱背景中的种族与文化因素。
延伸阅读
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荣新江.安禄山的种族与宗教信仰.见:荣新江.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北京:三联书店,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