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公卿、大夫至于郡县之吏,咸选用经明行修之人,虎贲卫士皆习《孝经》,匈奴子弟亦游大学,是以教立于上,俗成于下。其忠厚清修之士,岂惟取重于搢绅,亦见慕于众庶;愚鄙污秽之人,岂惟不容于朝廷,亦见弃于乡里。自三代既亡,风化之美,未有若东汉之盛者也。及孝和以降,贵戚擅权,嬖幸用事,赏罚无章,贿赂公行,贤愚浑殽,是非颠倒,可谓乱矣。然犹绵绵不至于亡者,上则有公卿大夫袁安、杨震、李固、杜乔、陈蕃、李膺之徒面引廷争,用公义以扶其危;下则有布衣之士符融、郭泰、范滂、许卲之流,立私论以救其败(私论:胡三省注云“谓其不得预议于朝,而私立论于下,以矫朝议之失也”。),是以政治虽浊而风俗不衰,至有触冒斧钺,僵仆于前,而忠义奋发,继起于后,随踵就戮,视死如归。夫岂特数子之贤哉﹖亦光武、明、章之遗化也。当是之时,苟有明君作而振之,则汉氏之祚犹未可量也。不幸承陵夷颓敝之余,重以桓、灵之昏虐,保养奸回(奸回:邪恶。),过于骨肉;殄灭忠良,甚于寇雠;积多士之愤,蓄四海之怒。于是何进召戎,董卓乘衅,袁绍之徒从而构难,遂使乘舆播越,宗庙丘墟,王室荡覆,烝民涂炭,大命陨绝,不可复救(“何进召戎”句:汉灵帝中平六年(189)四月,灵帝卒,何皇后所生子刘辩即位,是为少帝。后兄大将军何进秉政。何进采纳袁绍建议,外召董卓入朝,谋除宦官,宦官杀何进,袁绍又尽诛宦官,董卓乘机攫取权力,废少帝,立刘协,是为献帝。袁绍率关东群雄讨董卓,董卓焚洛阳,迁都长安。)。然州郡拥兵专地者,虽互相吞噬,犹未尝不以尊汉为辞。
以魏武之暴戾强伉,加有大功于天下,其蓄无君之心久矣,乃至没身不敢废汉而自立,岂其志之不欲哉?犹畏名义而自抑也。由是观之,教化安可慢,风俗安可忽哉!
讲评
本篇选自《资治通鉴》卷六八,《汉纪》六〇。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219),孙权破关羽,定荆州,曹操表奏之以为荆州牧,封南昌侯,孙权则上书劝进,曹操不允。
司马光分析曹操不称帝的原因时,提出曹操不是不想,只是有所畏惧而不敢,即“犹畏名义而自抑也”。在司马光看来,因为东汉时风俗淳正,流风所及,至汉末仍有很大社会约束力,即使奸雄如曹操,犹不能不畏天下公议,不敢泯灭君臣之分,故没身不敢称帝。
司马光此处所言之风俗,就是礼,也就是纪纲,也就是君臣名分,这就又回到了《资治通鉴》开卷论礼治的第一篇史论上。在那篇文章中,司马光提出周室虽弱,“然历数百年,宗主天下,虽以晋、楚、齐、秦之强不敢加者,何哉?徒以名分尚存故也。至于季氏之于鲁,田常之于齐,白公之于楚,智伯之于晋,其势皆足以逐君而自为,然而卒不敢者,岂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春秋时期霸主、强臣之“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就是曹操之“畏名义而自抑”。实际上司马光于嘉祐七年(1062)所上《谨习疏》中,也正是将周、汉之事联系在一起谈的,并认为一旦纪纲不立,则奸雄生心,韩、赵、魏最终三分晋国,曹丕之最终废汉自立,正是纪纲毁坏、风化已失、君臣之分不明已浸润成俗之故。
观风俗而知得失,对于风俗的强调,自是儒家的传统,即所谓移风易俗,天下皆宁。司马光说“国家治乱本于礼,而风俗之善恶系于习”,司马光的政敌王安石亦曾说过“风俗之变,迁染民志,关之盛衰,不可不慎也”,双方都将风俗的重要性提高到事关国家治乱盛衰的地位,在这一点上王、马二人并无二致。
风俗之大在于纪纲,风俗之美在于教化,教化之原在于人主,曹操不敢废汉自立,正是东汉自光武帝以来重教化、敦风俗的结果,因此不管是范晔,还是司马光,都盛赞东汉风俗之美。后来顾炎武在《日知录·两汉风俗》中,对此有更为热情洋溢的赞颂。
曹操拒绝劝进之次月即病卒,又九月后曹丕废汉自立,岂是不足一年间风俗顿变,曹丕敢为曹操所不敢为?不可测者人心,曹操之意未必尽如温公所论,然教化为国家之急务,风俗为天下之大事,教化不可慢,风俗不可忽,孰谓不然?
选文·论宦官专权
唐昭宗天复三年(癸亥,903)
正月,庚午,全忠、崔胤同对。胤奏:“国初承平之时,宦官不典兵预政。
天宝以来,宦官浸盛。贞元之末,分羽林卫为左、右神策军以便卫从(羽林卫:唐代中期以前的国家禁军。神策军:安史之乱以后唐代的主要禁军,是由边防军发展而来的。),始令宦官主之,以二千人为定制。自是参掌机密,夺百司权,上下弥缝,共为不法,大则构扇藩镇,倾危国家;小则卖官鬻狱,蠹害朝政。王室衰乱,职此之由,不翦其根,祸终不已。请悉罢内诸司使(内诸司使:宦官所任诸使职差遣。),其事务尽归之省寺,诸道监军俱召还阙下。”上从之。是日,全忠以兵驱宦官第五可范等数百人于内侍省,尽杀之,冤号之声,彻于内外。出使外方者,诏所在收捕诛之,止留黄衣幼弱者三十人以备洒扫。
臣光曰:宦官用权,为国家患,其来久矣。盖以出入宫禁,人主自幼及长,与之亲狎,非如三公六卿,进见有时,可严惮也。其间复有性识儇利,语言辩给(儇(xuān)利:谓轻薄而有小聪明。儇,轻捷。辩给(jǐ):口才敏捷。),伺候颜色,承迎志趣,受命则无违迕之患,使令则有称惬之效。自非上智之主,烛知物情,虑患深远,侍奉之外,不任以事,则近者日亲,远者日疏,甘言卑辞之请有时而从,浸润肤受之愬有时而听(浸润肤受之愬:语出《论语·颜渊》’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意为像水一样浸润的谮言,像切肤般迫近的控诉,在他面前行不通,可以说是明了了。愬:同“诉”,诉说,诉苦。)。于是黜陟刑赏之政,潜移于近习而不自知,如饮醇酒,嗜其味而忘其醉也。黜陟刑赏之柄移而国家不危乱者,未之有也。
东汉之衰,宦官最名骄横,然皆假人主之权,依凭城社(城社:此用“城狐社鼠”的典故。城,指城墙;社,指土地庙。对于城墙上的狐狸、土地庙里的老鼠,欲除之,恐坏城、社,此句言宦官在君主左右有所依凭。),以浊乱天下,未有能劫胁天子如制婴儿,废置在手,东西出其意(东西:喻生死之意。),使天子畏之若乘虎狼而挟蛇虺如唐世者也(虺(huǐ):小的毒蛇。)。所以然者非他,汉不握兵,唐握兵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