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河、渭之交有船司空县,属京兆尹。《汉书·地理志上》:“船司空,莽曰船利。”颜师古注:“本主船之官,遂以为县。”王先谦《汉书补注》:“何焯曰:《百官表》‘都司空’注:‘如淳云:律,司空主水及罪人。’船既司空所主,兼有罚作船之徒役皆在此县也。”《水经注·渭水下》:渭水“东入于河,春秋之渭汭也。”“水会,即船司空所在矣。”“《三辅黄图》有船库官,后改为县。”船司空附近有华仓参见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华仓考古队:《汉华仓遗址勘查记》,载《考古与文物》,1981(3);《汉华仓遗址外发掘简报》,载《考古与文物》,1982(6);陕西省考古研究所:《西汉京师仓》,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12月。,于是由东至西形成了敖仓——华仓——太仓递次相继的转运路线。在当时最高执政集团的统治思想中,这一转运路线具有有利于机动地控制全局的效能。即所谓“诸侯安定,河渭漕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史记·留侯世家》)。船司空位于河渭交会之处,成为这一漕运系统的中继站。传世汉印有“船司空丞”印参见《汉印文字证》八·十八。 ,是明确属于船司空的遗物。
渭河航运在黄河水系航运中居于突出地位。《诗·大雅·大明》:“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不显其光。”具备数量众多的规格统一的舟船,体现出组织较大规模水运的条件已经成熟。《左传·僖公十三年》记载,公元前647年,晋荐饥,秦人输粟于晋,“自雍及绛相继,命之曰‘泛舟之役’”。杜预《集解》:“从渭水运入河、汾。”《国语·晋语三》:“是故泛舟于河,归籴于晋。”这是关于政府组织河渭水运的第一次明确的记载。《史记·秦本纪》:“以船漕车转,自雍相望至绛。”以为取水陆联运形式。秦人所谓“水通粮”,成为形成“不可与战”之优越国力的重要因素。《战国策·赵策一》记载,赵豹警告赵王应避免与秦国对抗:“秦以牛田,水通粮,其死士皆列之于上地,令严政行,不可与战。王自图之!”据《华阳国志·蜀志》,李冰曾经开通多处水上航路,于所谓“触山胁溷崖,水脉漂疾,破害舟船”之处,“发卒凿平溷崖,通正水道”。“乃壅江作堋,穿郫江、检江,别支流双过郡下,以行舟船。岷山多梓、柏、大竹,颓随水流,坐致材木,功省用饶”。“水道”、“舟船”作为运输条件,使秦国的经济储备得以充实,使秦军的战争实力得以提升。参见王子今:《秦统一原因的技术层面考察》,载《社会科学战线》,2009(9)。
渭河航运对于政治经济的突出作用,更体现于秦统一之后。秦都咸阳,汉都长安,关中政治文化重心地带惊人数额的消费,主要仰仗关东漕运维持。除平时“河渭漕天下,西给京师”外,非常时期又有萧何以关中物资“转漕给军”的史例。在楚汉相持于荥阳,“军无见粮”之际,“萧何转道关中,给食不乏”(《史记·萧相国世家》),也曾利用渭河航道。
渭河是一条靠雨水补给的多沙性河流。流量、沙量变化与流域降雨条件、地面覆盖物质密切相关。秦汉时期气候较现今温暖湿润参见竺可桢:《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见《竺可桢文集》;王子今:《秦汉时期生态环境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9月。,上游、中游的森林亦尚未受到破坏参见史念海:《论历史时期黄土高原生态平衡的失调及其影响》,见《河山集》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8月。,渭河当时的航运条件当远远优于后世。《太平御览》卷六二引《淮南子》:“渭水多力宜黍。”所谓“多力”,可能即强调其宜于航运的特点。然而渭河自古亦以迂曲多沙著名,水量不能四季充足。《史记·河渠书》记述,汉武帝时,大司农郑当时曾指出:“异时关东漕粟从渭中上,度六月而罢,而漕水道九百余里,时有难处。”由于下游曲流已经相当发育,不利航运,于是建议开凿漕渠。漕渠开通之后,渭河漕运未必完全废止。楼船一类大型船只,依然可以沿渭河航线通行。《汉书·薛广德传》:“(元帝)酎祭宗庙,出便门,欲御楼船。”杜笃《论都赋》:
鸿渭之流,径入于河,大船万艘,转漕相过,东综沧海,西纲流沙。《后汉书·杜笃传》。
肯定了渭河航运对于加强各地区之间的联系,贯通东西的重要作用。黄盛璋认为,杜笃壮年正当西汉末年,所描述渭河漕运的情况,至少体现了西汉后期情形,“大约漕渠通航不利,必然又改由渭运了”黄盛璋:《历史上的渭河水运》,见《历史地理论集》。。王莽令孔仁、严尤、陈茂击下江、新市、平林义军,“各从吏士百余人,乘船从渭入河,至华阴乃出乘传,到部募士”(《汉书·王莽传下》)。更始帝避赤眉军,也曾经避于渭中船上。《太平御览》卷六四三引谢承《后汉书》:“赤眉入长安时,式侯恭以弟盆子为赤眉所尊,故自系。赤眉至,更始奔走,式侯从狱中参械出街中,逢京兆尹解恽,呼曰:‘解君载我,我更始之忠臣也。即帝败,我弟又为赤眉所立。’恽使后车载之,前行见定陶王刘礼(祉),解其械言:‘帝在渭中舡上。’遂相随见更始。”建武十八年,汉光武帝巡行关中东返时,也曾经行渭河水道。《后汉书·光武帝纪下》:建武十八年春二月“甲寅,西巡狩,幸长安。三月壬午,祠高庙,遂有事十一陵。历冯翊界,进幸蒲坂,祠后土”。左冯翊与京兆尹以泾、渭为界,“历冯翊界”,当即循渭河水道东行。杜笃《论都赋》记叙此事,也说:“遂天旋云游,造舟于渭,北斻泾流。”“东横乎大河。”(《后汉书·杜笃传》)可见直到东汉初年,渭河航运仍是关中地区与关东地区相联系的主要途径。大约东汉末期,渭河水运已渐次衰落。建安十六年(211)曹操击马超、韩遂,“潜以舟载兵入渭”,分兵结营于渭南(《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舟行似只限于临近潼关的渭河河道。《淮南子·原道》说:“舟行宜多水。”东汉以后,由于气候、植被等条件的变化,渭河下游形成“渭曲苇深土泞,无所用力”《资治通鉴·梁武帝大同三年》。又《北史·斛律羌举传》作“渭曲土泞,无所用力”。,“渭川水力,大小无常,流浅沙深,即成阻阂,计其途路,数百而已,动移气序,不能往复,泛舟之役,人亦劳止”(《隋书·食货志》)的状况,水文条件已经越来越不适宜发展航运了。参见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渭河研究组:《渭河下游河流地貌》,北京,科学出版社,1983年4月。
杜笃《论都赋》中,说到“造舟于渭,北斻泾流”,说明泾河某些区段当时也可以通航。那种认为关中河流只有渭河航运得到开发的认识黄盛璋在《历史上的渭河水运》一文中指出:“关中河流能用于水运的只有渭河”,“此外泾河、洛河虽也是关中大河之一,但古今都无舟楫之利”(见《历史地理论集》,148页)。,似乎不尽符合历史事实。
黄河中下游的一些其他河道,也曾经留下通航的记载。
《水经注·汾水》记载了汉明帝永平年间自都虑至羊肠仓之间的水利工程,设计者规划在完工后,“将凭汾水以漕太原”。可见汾河在汉时可以通航。汉武帝《秋风辞》中也说到汾河可行楼船。汉武帝《秋风辞》:“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櫂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文选》卷四五)《后汉书·王梁传》:“梁穿渠引谷水注洛阳城下,东写巩川,及渠成而水不流。”《水经注·谷水》:“后张纯堰洛而通漕,洛中公私穰瞻。”《后汉书·张纯传》:建武二十三年(47),“上穿阳渠,引洛水为漕,百姓得其利”。又引阳嘉四年《上东门石桥右柱铭》:“东通河济,南引江淮,方贡委输所由而至。”可见东汉时洛水、谷水航运的发展。曹植《洛神赋》有“御轻舟而上泝,浮长川而忘反”句(《曹子建集》卷三),也体现洛河有相当长的河段可以行舟。《水经注·谷水》又引《洛阳地记》曰:“大城东有太仓,仓下运船,常有千计。”《洛阳地记》大约是西晋时书,可见直到晋代,洛阳内河运输依然一派繁荣气象。《水经注·河水五》还记载了黄河下游支流漯水的通航状况:
漯水又北迳聊城县故城西,城内有金城,周匝有水,南门有驰道,绝水南出,自外泛舟而行矣。
《后汉书·独行列传·刘茂》:“永初二年,剧贼毕豪等入平原界,县令刘雄将吏士乘船追之,至厌次河,与贼合战。”李贤注:“厌次县之河也。”《水经注·河水五》:“汉安帝永初二年,剧贼毕毫等数百乘船寇平原,县令刘雄、门下小吏所辅浮舟追至厌次津。”由厌次河可以“乘船”、“浮舟”通航的情形,可以推想黄河下游若干纷歧杂出的支流,大约也具有较便利的航行条件。
当时北部中国可以通航的河流,还有呼沲河、石臼河等。《后汉书·章帝纪》:“(建初三年)夏四月己巳,罢常山呼沲石臼河漕。”今天的永定河当时称温水,《后汉书·王霸传》:“(王霸)颇识边事,数上书言宜与匈奴结和亲,又陈委输可从温水漕,以省陆转输之劳,事皆施行。”这是利用永定河通航的最早记载。不过这些河流用于通漕的作用,显然不能与黄河水系的航运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