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庄心解(新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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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庄子的自然社会观(1)

一、顺适天然,反对雕饰

一切顺乎自然的事物都是合理的,而且是大美之所在;而一切人为的、雕凿的都违背了自然,且是不美的。庄子看到自然状态的骏骥,在霜雪中鬃毛飞扬,健足踯躅,饥而食草,渴而饮水,兴来时扬蹄腾骧。然而世上出现了相马名士伯乐,他自称“我善治马”,于是“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庄子·马蹄》)。马本是大自然的骄子,它英俊飒爽,春风闻马嘶,风入四蹄轻,它生活得自由自在,何用伯乐辈的雕凿羁束。同样,治陶的能工和治木的巧匠,使陶土中规中矩,使木头中钩应绳,也都是违背粘土和树木的本性的,而治理天下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有顺适天然的本性,才能做到不滞于物。物质世界是瞬息万变的,当人们想用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客观世界时,那么,你立刻会看到生命的凋零和死亡。庄子所理想的大自然应该是浑然和谐的,没有相互的残杀。在雕陵的栗树林里,庄子曾拿着弹弓想射杀怪鹊,而怪鹊却正想吞食螳螂,螳螂则正扑向蝉,庄子从这一掠杀的链条中感悟到这里所有的生命其实都是“见利而忘其真”的(《庄子·山木》),失去了本原的天真。栗树林的体验使庄子整整三天食不甘味,庄子的自然理想和社会理想现在受到来自自然和社会的回击,连他自己也会违背理想去捕杀怪鹊,这是一种何等深刻的悲哀!理想与现实相悖,理想与行为相悖,这是古往今来无数悲剧的原因。

即使你不想残害自然的生灵,以自己的所爱强加于大自然,大自然也会因为你违背它的本性和规律而大为不悦,以它的凋亡和它的报复来回答你。庄子提出了“以鸟养养鸟”而不“以己养养鸟”的原则。他说昔日有只海鸟飞到鲁国的郊外,鲁君很喜欢它,以宗庙的“太牢”盛宴来喂养它,奏九韶之乐以欢娱它。而海鸟却忧思悲哀地看着,不进饮食。庄子说,应该让海鸟栖息于深林,浮游于江湖,回归它天然的本性。

在庄子心目之中,自然的存在是一种不待矫饰的真性,圆者不靠规的划定,方者不依矩的测量,相互粘附者不靠胶和漆,事物的连接不以绳索的捆缚,“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庄子·骈拇》。天地万物的生长与所得,来自天然的大道,而不是来自人为的强加的意志。庄子举出短腿的野鸭,你不能使其长,而长腿的仙鹤,你不能使其短,否则它们都会忧虑和痛苦。

这虽是两千三百年前庄子的名言,但人类至今总自恃智慧的力量,克隆术的发展,已造出了六条腿的鸡,这种可怕的“间间小知”,恐怕会创造出一个不合逻辑的、可憎恶的世界,受到各国法律、伦理和道德界人士的起而反对。因为克隆术的发展,将彻底动摇人类和天生万物存在的基石,万类的失序,则是灭亡的先兆。人类的责任是在20世纪的最后日月深刻反省:由于“间间小知”违拗了多少自然的规律,败坏了多少自然的法则,必须使自己和自然的“闲闲大知”相谐调,那么我们才有希望在未来的21世纪缔造一个花团锦簇的地球,让一个充满了危机和仇杀的世界变成一个和睦的村落,这已是当务之急的事。

人类如果继续一意孤行下去,那么我们不仅会遭到大自然的无情报复,而且人类将会毁于自身的创造。原子弹和氢弹将是人类的终极创造,当这种创造大行其是的时候,地球将会在几分钟之内变成荒芜丑陋的沙砾和不毛之地。

二、绝智弃圣,纯任天性

庄子的希望还不止于此,在他看来一切文明的演进都是人类对大自然的背弃,他是一位彻底的反对智巧和文明的哲人。因为在他看来,一切人类的罪孽来源于心智的开发,他希望人们的心智不开,回到混沌的状态。他说:“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

(《庄子·箧》)这是一篇彻底的反文明的宣言,照庄子的看法,人类无限制的欲望,来自社会的凡圣分野、愚智有别,来源于物质的昌盛、贸易的兴起。必须把音乐家师旷的耳朵堵塞,人类的听觉才能回归自然;将明察秋毫的离朱的双目胶住,人类的视觉才能回归自然;将能工巧匠工倕的指头折断,人类原本的智巧才得以恢复;削灭曾参、史的行迹,钳住杨朱、墨子的辩口,把圣贤推重的仁义抛弃,那么天下的德行才能更归齐一。总之,一切人类心智的、社会的进步所带给人类的是自然真性的沦丧,因庄子对此深恶痛绝,必须彻底砍除之、消灭之而后快。这时的庄子言词激烈、夸张,目的是非极而言之不足以震聋发聩,他的思维足以成为警世之言。

庄子向往着结绳记事、陋居简室、粗服淡饭、风俗淳厚的远古,那时的人生静穆和谐。然而文明的昌盛,鸟网、弓弩、弋箭使飞鸟惶恐;钩饵、鱼网、鱼笼使游鱼遁逃;木栅、兽栏、兽网使群兽乱窜;人们为追逐功名离乡背亲,奔走于道。统治者不遵从大道,于是伪诈猖披,诡辩盛行,天下昏昏大乱,世界不复美好。“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耎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

(《庄子·箧》)连小虫蛾蝶都失却了本性,这智巧之为害,可谓深重至钜了。

庄子的理想境界是个无知、无欲的时代,人们都有共同的天地大德,过着耕而食织而衣的归真返朴的生活。山上没有道路,水中没有舟帆。圣人的仁、义、礼、乐都是由于背离齐一的自然,天下才有了分崩离析。庄子认为牺尊残了纯朴、圭璋毁了白玉、仁义废了道德、礼乐离了性情,总之在庄子看来一切人为的礼仪、文学、艺术都破坏了天然的大美。庄子闭目神思,那天籁不胜过了那钟声鼓乐?那落霞彩虹不胜过了那画栋雕梁?那舞于庭的八佾,不过是违背性情的作态。而天地间曼妙的舞姿却是天鹅的飞翔、蝴蝶的起舞、游鱼的嬉戏。他希望“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庄子·马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而人与人之间“一而不党”,有着同样的德行而不偏私,纯任自然的天性,庄子名之为“天放”。庄子大声疾呼:那上古的淳朴,都是有了圣人的仁义才毁残殆尽,圣人的罪过何其深重!

绝圣弃智,返朴归真,这是庄子思想中的核心。那么统治者最好一切都顺应自然,保持人类的本真之性,这种无为而治的社会理想,庄子书中称作“在宥”,意思是自在而宽容。真正的治理天下的人应如何呢?庄子书中都以十分浪漫的笔法作描述,没有详尽的治国平天下的大略章法,只有一种高华的意态,一种忘情形骸、离神去智的清气弥漫于这种人的身内。有一个名叫天根的人在蓼水之上遇到一位飘飘欲仙的人—无名人,天根问无名人如何治理天下,无名人说“请不要用鄙俗的问题来烦扰我宁寂的心情,我正准备与造物者为侣,乘莽眇清虚,到六极之外,而游于一无所有的所在,居住于旷远无垠的地方”。无名人正欲远走,又告诉天根:“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庄子·应帝王》)这淡漠、自然、无私恐怕是庄子对治理天下的最简约而崇高的标准。

庄子以天和地为例,说明他无为的思想:“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庄子·至乐》)苍天是何等的清澈,大地是何等的宁寂,这两者的契合,天覆地载,万物滋生。庄子的无为思想,当然包含着无不为的追求,然而庄子不是如老子那样为策略的要求而不为,在庄子那里“无为”本身是自在之物,“无不为”也是自在之物,不包含一种阴柔的计谋在内,这是老、庄的根本区别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