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必须在思维方式上摆脱传统的陋习。一种此是彼非的观念,不惟在实质上导致了对事物分析的简单化,而且在思辨上极易走上歧途,往往把辩论的对手绝对置放于错误的位置上,而自己则通过人云亦云的逻辑推论,来证明自己心中早就认定正确的结论。这种先验的思辨,使方法成为花拳绣腿,有漂亮的表演却无实际的力量,而结论也正由于这种方法所产生,必然惨淡无光。
没有任何一个大哲敢讲:万物皆备于我,与我相左则必为谬误。
古往今来一切哲学家所冥思苦想的都是希望自己走向或接近宇宙本体。因此,尽管思路不同,方法不一,恐怕也都是谈论的宇宙本体的某一侧面。有时争辩的双方各执一见,然而他们的总和则比他们每一单方更接近事物的真相。无论“人之初,性本善”,还是“人之初,性本恶”,都是讲人具有趋向性善的一面,又具有趋向性恶的一面,前者更接近人性的真相。
此是彼非的思维最恶劣的结果,则是偏激情绪的产生,这时的争辩大体脱离了原来的辩论的内容,恶语伤人,不惜运用肢体语言以至于大动干戈。扩而大之看人类,则最后是武器的批判、战争的爆发。当然,这样排除战争深刻的、历史的、社会的、制度的原因不免浅陋,然而事实上,在人类意识的深层缺少容忍对方,则是一切争端概不能外的原因。
记得《华严经》中曾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一古刹,有长老于禅房打坐,小和尚丙侍立一旁,禅房外有两个小和尚甲与乙正辩论问题,互不相让。小和尚甲跑进禅房对长老讲:“我如是讲,他如彼讲,孰对?”长老讲:“你对。”小和尚甲欢天喜地而去。须臾,小和尚乙跑进禅房对长老讲:“我这样讲,他那样讲,孰对?”长老讲:“你对。”
小和尚乙也神飞意扬而去。侍立于旁的小和尚丙站出来向长老诘难:“这就是长老的不是了,甲对,乙就错;乙对,甲就错。你如何讲他们都对?”长老蔼然对曰:“你也对。”这长老并不是俗话所谓“狡猾的和尚”,他实实在在是一位高僧,因为小和尚甲、乙、丙都在论述着事物的不同侧面,而他的博大几乎涵盖了一切,最可思索的是他对丙的评价,不正是本文所认为的恶劣的思维方法吗?即使这种恶劣的思维方法,长老也不否认其或有可取之处,或许对我也有所启迪,然而这容我慢慢去体会。今天我所取的是长老对甲、乙两人的判断,因为他们是论辩的双方,而丙则是对判断的判断,与论辩没有直接的关系。这甲和乙的辩论,都论述着事物的某一侧面,甲和乙的总和,则一定比甲、乙单方更接近事物之真相。
二
和谐,来源于相互的了解、容忍和谦让,来源于心平气和的对话。那么,人和宇宙的和谐,通过什么方式来对话呢?只要人类的索取不过分,宇宙依然以它博大的胸怀,容而忍之;甚至通过自身的调整,迁就和适应人的能动性改造。这就是对话,这就是冥冥中宇宙的语言。只要人类的行为合序,顺应自然,宇宙还会予以勖勉,人类在宇宙老人的面前毕竟稚嫩而天真,难道该宽容的还不宽容吗?该安慰的还不给予安慰吗?如果人类成了无赖和泼皮,成了任什么也不顾忌的怪物,那么,为了宇宙整体的和谐,它也不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予以惩罚,这种解决的方法会十分彻底,那是人类的恶贯满盈真正触了天怒,我们希望这样的情况不会发生。过去局部的惩罚,绝对有惩前毖后的意义。
三
如果把科学理性视为使人类从混沌走向光明的惟一方法,我们无异于把东方古典哲学一概否定。其实哲学与科学使命的不同是科学帮助人类,而哲学慰藉人类。当然,我们希望伟大的科学家同时又是哲学家,他就既可帮助又可慰藉人类。然而事难图全,我们不妨各取所需,要帮助时找科学家,求慰藉时找哲学家。我曾有一首诗送当代的数学大师、美国称其为“近代几何学之父”的陈省身先生,其中有句云:“此世门墙无我地,宁园小坐说云峰。”我再也没机会厕身陈省身数学的门墙,而在他的别墅“宁园”里,我们却能谈天说地,谈吴昌硕和任伯年,研究老子和庄子,那是何等令人欣慰的回忆!我知道面前的这位老人对现代物理学的奠基作用,杨振宁先生把他列入欧几里得、毕达哥拉斯、高斯的系列,他的知识对于我是一座绝对的迷宫,且不说出,根本不得进。
我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艺术型的思维方式,使我迷恋于直感的、非理性判断的东方哲学。它们语焉不详,但却睿智非凡。这些哲学并不以实证科学作为自己的基础,因此它本身只是一种自在之物,不具有证伪的任何条件。因此它们和近代西方或当今中国哲学家们所构架的哲学理性的大厦风马牛不相及。然而由于它们睿智,提出的不少命题,至今的科学家为之瞠目结舌。它们非凡的意义在于它们的睿智本身,而不在它们以什么认识论和方法论发现这些睿智。禅宗六祖慧能的悟性,他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无非是他砍柴劈竹烧火做饭之余的顿悟。我们大体可以将东方的哲学归纳称之为悟性的思辨或者思辨的悟性,它们或许可以成为后世的或者未来的科学的先导。然而,我们不能忘记一个根本的事实是,两千五百年前,当时的科学和技术水平还是筚路蓝缕以处草莽的时代,可提供给佛家、道家、儒家作如此广大思考的科学实证材料等于零,庄子或庄子之徒竟能得出“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其来无止”(《庄子·则阳》)的论述,则是对“时间”无始终这一范畴的不繁要言,这在当时实在颖慧至极。像这样的例证在东方哲学的经典著作中,真是俯拾即是,像层出不穷的智慧的浪花朝你拍来,那是一片海域,而不是一股小的溪流。
我们承认,在东方儒家和道家(主要指老子)的思想中,哲学的思维(包括他们对宇宙终极真理的追求和宇宙发展普遍规律的论说)和他们社会理想、社会功利目的驳杂共陈,纯粹的哲学思维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在佛学的著述中,纯粹的哲学思维则是主导的。庄子是个异数,他和真正道家的区别在于他是一个彻底的无为论者、一个彻底的齐物论者,他思维的活跃敏锐使他的思想长上了垂天之翼,而且他的散淡萧疏,不务名利是骨子里的,而不是口头上的,这和老子真是大异其趣。如果说孔子是阳刚的进取派,老子是阴柔的进取派,那么庄子就是回归自然怀抱的贤哲,一个退隐的自由派,这更使其可亲可爱。我毫不掩盖自己对庄子的偏爱之心,因为他更具艺术家的气质。佛家是迄今为止世界所有宗教信仰中的无神论者(至少中国化了的禅宗是如此),它的全部哲学思维在东方是最圆融而完满的,它对宇宙的解释,对天地万物的消长变化有着天衣无缝的阐释,这些都是值得我们深入探讨的。
四
我之所以热恋于这一项思维的探索,乃是我在艺术的王国里奋斗搏击数十年,它们陪伴着我,使我的思维如清风流水,既不停息也不涸竭,而且我深知它们陶冶了我的心灵,使之纯正清冽,不染俗尘。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命历程都十分曲折,或者说每一个人都能构成一部小说。理性思维曾是我们一代人的追求,而且我也深以为理性思维还将成为我们民族未来的支柱,因为上古时代哲人的思维,那昔日的辉煌,光照已十分遥远,不足以点燃新时代人们为祖国奋斗的热情。然而我想告诉年轻人的是:悟性的哲学思维,如果它不是浅陋的赝品,不是粗俗的时髦货,那么它就具有着永恒的价值,它就不会成为社会颓废的温床。相反的,它将在新的民族文化的建构和未来的文艺复兴中,起到不可取代的伟大作用。东方的哲学,它的宏观气势,它的睿智敏妙,它的纵横捭阖,直至它文字上的美奂,都足以使我们为之倾倒,为之痴迷。
在古代,无论东方或西方,哲人都在精神领域里居于至高的地位,形而上学的学问被认为是超越一切学问之上的。然而近代西方科学发展,成果灿然,科学的实证雄辩地推倒了不少哲学的大厦;当然指的是理性哲学的大厦,科学迫使哲学家们就范,哲学家再也不是“来吾导夫先路”的拓荒者。高焉者,他们能步科学之后尘,使用科学的成果说明自己的观念,其中难免削足适履;低焉者,则只能作科学的尾巴。近、现代伟大的科学家在自己的领域之中所实证了的真理,本身已是哲学,因此他们的困惑是再也找不到哲学的知音。而当他们将目光转向东方的时候,他们会感到自己的奋斗,原来在实现着东方哲人的预言,这些预言虽然沉埋于竹简韦编,销声于书册故纸,然而只要它是钻石,那么拂除上面的积垢,它们仍然璀璨夺目,灼灼其辉。我所接触到的不少世界“重量级”的科学大师,他们深感中国的文化底蕴所带给自己的裨益,而绝不似某些食西方残羹冷炙的人弃故国文化若敝屣。
五
让我们再一次回到“和谐”。东方哲学的终极追求便是和谐,它是和谐的哲学,因为东方哲人深知,宇宙的一切都处于至大无涯的和谐之中。和谐,是一种伟大的存在方式,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一切和谐的,便是化育着的、生长着的、繁衍着的、运转着的、变化着的生物和无生物,那是一派融洽无缝的天成美景;一切非和谐的,便是凋零着的、死亡着的、灭绝着的、停息着的、僵化着的残骸和废墟,那是不忍或睹的破败失序的荒漠景象。和谐的继续着辉煌,美轮美奂;而非和谐的,则必将淘汰,灰飞烟灭。大自然是如此,生命是如此,非生物也是如此。罗布泊湖已在地图上消失,而残骸尚存,“海枯石烂”不是没有根据的。据一位作家的感受,他说在烈日下的罗布泊湖故址,原来的湖边巨石在坍塌,湖底的石块在龟裂,时时听到石头渐渐粉化的声音,这是大自然失序的哀叹,不会很长的年月,这片曾是碧波荡漾的湖泊,将会是惊沙坐飞的沙漠。沙漠绝对是由无情的元素组成,它们分崩离析,绝没有两粒沙子能和睦相聚,绝无培育生命的意愿,而当它们决心破坏的时候,它们会挟狂风以肆虐,扫千里而后快,它们吞没地球上一切有生命的美好的存在,狂沙的怒吼,便是世界末日的丧钟。
宇宙中一切和谐的声音,便是不借孔窍的天籁,那是作曲大师们的典范;而一切非和谐的声音,则是破坏宇宙宁静的噪音,譬如战争的杀伐、地震的轰鸣、泥石流的撞击等等。
六
21世纪和再往后的几个世纪,必须是和谐的世纪。我记得爱因斯坦讲过一句名言:“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后果我不可逆料,但我可以断定,人类将用石斧打第四次世界大战。”先哲已预言了对抗的结果,所导致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必然是人类迄今一切文明的最后灭绝。我进一步怀疑,还有没有制造石斧并以之战斗的人,或更进一步怀疑,这展开石斧之战的战场何在?那时地球恐怕已消失于宇宙黑洞之中,那失去了地球引力的月亮公主恐怕也远走高飞,另求新欢,已没有了“举头望明月”的李白,没有了“把酒问青天”的苏东坡,那么明月悬空与否,已无关宏旨。
和谐已不是哲人的清谈、诗人的咏歌,和谐已像一个被弃的婴儿,扔于荒野;殊不知这是一个宁馨儿,一个丘比特,他会成长,如果全世界良知未泯的人们,都来共同喂养它,扶持他,他将硕壮高大,神勇无比,他会答谢生养他们的父母、培育他们的亲人。而当和谐被弃置太久、被虎豹豺狼吞食之后,它必成为不和谐的孤魂野鬼,而且是狰狞凶残的厉鬼,这厉鬼的阴影也将所向披靡,扫遍人类。
人类,快拥抱起那无邪的“和谐”吧,这大婴孩,他已快因饥渴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