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新国学(第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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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自我觀看的影像(3)

洪适與其父洪皓(1088-1155)都曾因忤慢秦檜而出知遠地《宋史》,卷三七三,《洪适傳》,第11563頁。,卻依然耿介不屈洪适生平事蹟可參見《宋史》本傳、《洪文惠公年譜》(錢大昕撰,洪汝奎增訂,收入吳洪澤主編《宋人年譜叢刊》,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李冬梅《洪适詞研究》(華東師範大學碩士論文,2008年),第5-9頁。或許世人以為他的舉措是愚昧無知的抉擇,但洪适自有定見,智不智,愚不愚各人認知不同,難以一概而論。世人與畫師但能見得外表清臞模樣,而内心豐腴氣骨則是難以筆墨模寫表現,唯有堅守儒家剛直大丈夫理念的方是同道人。

胡銓、洪适身處南宋偏安一隅、奸臣弄權時局中,但“在朝肯宣力”周必大《丞相洪文惠公适神道碑》,《全宋文》,第233册,卷五一八四,第13-19頁。,不為邪佞所沮,確為剛正儒者,他們借由自贊嚴正宣明志節,已不為畫像所拘限,開創贊文的發展空間。

大抵而言,僧侶與李之儀之類深受釋家思想影響文人所題寫的自贊文,内容常是佛教義理的闡述,雖側重層面或有不同,大致仍可歸為同一類書寫成果,較無法辨識出各人獨特見解。不過,也有比丘開始突破固有書寫路向,呈現佛理以外的思考,如釋居簡(1164-1246)《自題頂相》云:

謂有為,吾奚為?謂無為,吾奚不為?待悟而勇為,絶學而無為。於戲!盡之矣,非吾為。《全宋文》,第298册,卷六八〇九,第396頁。

有别於多數比丘自真幻虛實思辨畫像的角度,釋居簡反覆問説“有為”、“無為”問題,“待悟勇為”更似乎與釋家出世捨離理念不同,正如同詩文“不摭拾宗門語錄,而格意清拔,自無蔬筍之氣”《四庫全書總目·北磵集十卷提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册,卷一六四,第318頁。般,釋居簡自贊文也不為宗門所限,不只是重複佛教思想而已,而能配合時代脈動,呈現有識之士在南宋末年板盪局勢下的自我認知,超越“是相非相”的論述範疇。

三、作夢中夢,見身外身——自贊以表抒個人志趣

宋人由觀看畫像思考自我外在形影與内心志向問題,從而如前文所舉胡銓、洪适一般,在自贊中陳明理念志節,就“贊”文發展而言,已是一種變易,徐師曾(?-?)分析:

其體有三:一曰雜贊,意專褒美,若諸集所載人物、文章、書畫諸贊是也。二曰哀贊,哀人之沒而述德以贊之者是也。三曰史贊,詞兼褒貶,若《史記索隱》、《東漢》、《晉書》諸贊是也。《文體明辨序説》,第143頁。

三類贊評雖有“意專褒美”、“哀沒述德”、“詞兼褒貶”的差異,但基本上關於人物仍是專以褒美為主,不過,徐師曾所述應是指評贊他人的文章而言,自贊文如也專以褒美為主,難免招引自我吹噓的質疑,恐怕不太妥適。為明瞭傳承演變軌跡,我們不妨先看看現存三篇唐人自贊文。楊炯(650-692)《司法參軍楊炯自贊》云:

吾少也賤,信而好古。遊宦邊城,江山勞苦。歲聿云徂,小人懷土。歸歟歸歟,自衛反魯。《全唐文新編》(周紹良主編,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4册,卷一九一,第2199頁。

四字一句,共八句,全篇押韻,先是借用孔子“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論語》(黃懷信主撰,《論語彙校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子罕》,第765頁。文字追述個人幼年成長環境,繼而再以“信而好古”《論語·述而》,第556頁。表白志向,“小人懷土”《論語·里仁》,第329頁。、“歸歟歸歟”《論語·公冶長》,第441頁。也全是直接套用《論語》文字,在在顯示楊炯對孔子的信服與追隨之意。可惜,生不逢辰,楊炯身處唐朝宮廷鬥爭慘烈時期,天災人禍不斷,無緣施展抱負。光宅元年(684),徐敬業以匡復為辭,起兵反武則天《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卷六《則天皇后·武曌本紀》“嗣聖元年”條,第117頁。,楊炯堂弟楊神讓參與其事,牽連楊炯遭受池魚之殃,出貶為梓州司法參軍《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卷二〇一,《文藝傳上·楊炯傳》,第5741頁。,至當地後為官員楊諲、李景悟等28人撰寫《梓州官僚贊》,内容都以稱揚其人政績、品德為主如《岳州刺史前長史弘農楊諲贊》云:“楊公四代,不渝淳則。學以自新,政惟柔克。自君去矣,南浮澤國。日往月來,吏人思德。”(《全唐文新編》卷一九一,第2197頁)。《司士參軍琅琊顏大智贊》云:“顏氏之子,閑閑大智,雅善元談,尤長奕思。不偶流俗,坐忘人事。同彼少遊,能安下位。”(《全唐文新編》卷一九一,第2198頁),最後一篇則是楊炯自贊,形式雖與前27篇及一般人物贊相同,但並未出現褒美文句,而是簡述生平經歷,表達個人志向,已將自贊與贊他人的書寫重心加以區隔。

薛逢(806-876)《畫像自贊》則云:

壯哉薛逢,長七尺五寸。手把金錐,鑿開混沌。《全唐文新編》(第13册,卷七六六,第9121頁)僅收前二句,《全唐文·唐文拾遺》([清]董誥編,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第7册,卷三〇,第6380頁)則錄有四句。

就題目看來,贊文所寫應當是畫中景象,但首句先以贊歎文句起始,在讀者尚未見得畫中人時便被“壯哉”二字震懾,接著以身長七尺五寸落實畫中人壯哉形象近代學者根據唐尺實物、錢幣、建築、文獻資料等方面考訂,推算唐大尺一尺長29.5-31.5公分(丘光明、邱隆、楊平《中國科學技術史·度量衡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26-328頁),前引書則釐定唐代一尺為30.6厘米,各種文物彼此相差約為0.2-0.3厘米(見前書第328-331頁)。據此推算,七尺五寸確實頗為魁偉。,“手把金錐”或許是實寫,但“鑿開混沌”顯然是由前一句延伸而來的豪情壯志,與他“持論鯁切,以謀略高自標顯”《新唐書》,卷二〇三,《文藝下·薛逢傳》,第5793頁。個性或許有關,雖也有“恃才褊忿”《舊唐書》,卷一九〇下,《文苑下·薛逢傳》,第5080頁。評語,但正可從另一側面理解薛逢如此書寫自贊的原因。

這篇自贊結合虛實筆法,更借由外表刻劃寓含作者對自我的肯定,頗具力度,前二句符合褒美筆法,後二句其實也是從贊許角度書寫,不脱傳統贊文風格。另一篇吳子來(?-?)《寫真自贊》云:

不材吳子,知命任真。志尚元素,心樂清貧。涉歷群山,翛然一身。學未明道,形惟保神。山水為家,形影為鄰。布裘草帶,鹿冠紗巾。餌松飲泉,經蜀過秦。大道杳冥,吾師何人。矚思下土,思彼上賓。曠然無已,罔象惟親。

寂爾孤遊,翛然獨立。飲木蘭之墜露,衣鳥獸之落毛。不求利於人間,絶賣名於天下。《全唐文新編》,第18册,卷九二八,第12747頁。

吳子來生平事蹟,史書留存資料甚少,只知他是大中末道士“大中”為唐宣宗年號,自公元847年至859年,吳子來活動時代應與薛逢有所重疊。,曾經棲止於成都雙流縣興唐觀《全唐文新編》,第18册,卷九二八,第12747頁。前引文字明顯分為二部分,第一部分先是表白個人心志,雖以“不材吳子”開端,但就“知命任真、志尚元素,心樂清貧”看來,其實是符契道家理念,達致一定修為的自負,這四句也是吳子來一生精神志趣的總結。接著,吳子來纔以倒叙筆法追述個人學道履歷與體會,“布裘草帶,鹿冠紗巾”可能是追叙時回憶畫中人的日常裝扮,也可能是當時畫中實景的描述,全篇仍較貼近現實,表白志向筆法也較具有贊揚肯定意味,加之以四字句、押韻形式書寫,與傳統贊文要求較一致。

第二部分則以四四六六六六形式呈現,不像前段以叙述方式進行,反而較帶有贊歎口吻,“翛然獨立”、“飲木蘭之墜露”可能化用《莊子》、《離騷》文句《莊子·大宗師》云:“古之真人,不知説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莊子集釋》,第229頁。)《離騷》載:“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願時乎吾將刈。雖萎絶其亦何傷兮,哀芳之蕪穢。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忽馳騖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宋]洪興祖《楚辭補注》,臺北:大安出版社,2004年版,第17頁)。,暗示自我棄俗絶塵,不為生死利祿拘限品性,又隱有《莊子》“神人”風韻,逍遙自適,外物莫傷《莊子·逍遙遊》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又:“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莊子集釋》,第28-31頁。),而在用典鋪陳後,更直截明白地宣告一己堅持:不求名利。

歷經五代至趙宋,陳摶(872-989)《自贊碑》是現存宋人第一篇自贊文《全宋文》,第1册,卷一〇,第231頁。,但是否為陳摶觀看畫像後所作,或純粹單獨成文則不得而知。今存宋人第一篇畫像自贊文為張詠(946-1015)《畫像自贊》,云:

乖則違衆,崖不利物。乖崖之名,聊以表德。徒勞丹青,繪寫凡質。欲明此心,垂之無斁。《全宋文》,第6册,卷一一二,第143頁。

全篇並未針對畫像内容或被畫者形貌、作為有所稱述頌贊,反而如同一短篇命名説般,開宗明義地剖析“乖”、“崖”意涵,而二字都有背離塵俗好尚,遺世獨立的孤絶意涵,明白宣示張詠的生命抉擇。他借此表彰自我個性中最重要的特質,也清楚地告訴世人,丹青繪像只能留下外在平凡身影,透過自我贊語的書寫陳述,他希望留存的反而是凡質之下乖崖的本心。

張詠這段文字,透露出他希望人們觀看畫像時,不是只看到他的形貌,而是他的用心與人格特質,因為丹青圖繪僅是為表德作證存檔,以使畫中人物心志得以留傳後代。贊文這般書寫的因由,應是與他當時心境有關,張詠曾“兩被帝選,以全蜀安危付之”田況《張尚書寫真贊·序》,《張乖崖集》(張其凡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92頁。,任官時“恩威並用,蜀民畏而愛之”《宋史》,卷二九三《張詠傳》,第9802頁。,因此離蜀時以畫像、自贊留贈蜀人,以供當地人傳寫奠拜《青箱雜記》載:“公離蜀日,以一幅書授蜀僧希白,其上題‘須十年後開’。其後公薨於陳,凶訃至蜀,果十年。啟封,乃乖崖翁真子一幅,戴隱士帽,褐袍絹帶,其傍題云:‘依此樣寫於仙遊閣。’兼自撰乖崖翁真贊云:‘乖則違衆,崖不利物。乖崖之名,聊以表德。徒勞丹青,繪寫凡質。欲明此心,服之無斁。’至今川民皆依樣,家家傳寫。”見是書(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卷一〇,第108頁。關於此事,《夢溪筆談》、《宋朝事實類苑》《湘山野錄》、《東齋記事補遺》、《全蜀藝文志》多書皆有記載,詳略不同,但内容大致相近,可參張其凡編撰《張詠年譜》(收入是氏整理《張乖崖集》),第275-276頁。

雖然治績頗受肯定,但張詠“生平以剛正自立”錢易《宋故樞密直學士禮部尚書贈左僕射張公墓誌銘》,《張乖崖集》第151頁。,“士有坦無他腸者,親之若昆弟;有包藏誠素者,疾之若仇讎”錢易《宋故樞密直學士禮部尚書贈左僕射張公墓誌銘》,《張乖崖集》第151頁。,愛恨分明的個性使他勇於任事,不畏流言閒語《青箱雜記》載:“乖崖張公詠尹益部日,值李順兵火之後,政未舉。因決一吏,詞不伏,公曰:‘這漢要劍喫這漢要劍喫?’彼云:‘決不得,喫劍則得。’公命斬之以滙。軍吏愕眙相顧,自是始服公威信。”見是書卷一〇,第106-107頁。,即使屢遭阻力,依舊“始終挺然,無所屈撓”韓琦《故樞密直學士禮部尚書贈左僕射張公神道碑銘》,《張乖崖集》第156頁。但有時不免太過剛猛,以致違逆人情《宋史》,卷二九三,《張詠傳》載:“詠剛方自任,為治尚嚴猛,嘗有小吏忤詠,詠械其頸。吏恚曰:‘非斬某,此枷終不脱。’詠怒其悖,即斬之。……性躁果卞急,病創甚,飲食則痛楚增劇,御下益峻,尤不喜人拜跪,命典客預戒止。有違者,詠即連拜不止,或倨坐罵之。”見是書第9803-9804頁。,自號“乖”、“崖”除了顯示張詠自知之明外,也透露那是他堅持的信念,以文字表抒記錄在畫像旁,希望人們不為外在形軀所限,而能真正了解畫中人特質。

如張詠一般,宋人在自贊文著力表抒個人志趣的文章數量最多,這似乎是他們有志一同的選擇,如蘇轍(1039-1112)《自寫真贊》云:

心是道士,身是農夫。誤入廊廟,還居里閭。秋稼登塲,社酒盈壺。頹然一醉,終日如愚。《全宋文》,第96册,卷二〇九七,第207頁。

自心身内外二方面書寫自我認知的身份,“心是道士”本就趨向全身養生,逍遙人間而不為塵俗羈絆,“身是農夫”更闡明自己冀望躬耕田園的純樸生活,無奈誤入廊廟任官,有違本願。待到終能還居里閭安度清閒簡單日子,頹然一醉,終日如愚便是文人嚮往追求的人生。全篇以抒發個人志向為主,言簡意賅,忘情世外形貌躍然紙上,已不涉及原先“贊”之贊美或義兼褒貶問題,而趨近於簡要自傳性質。《壬辰年寫真贊》則云:

潁濱遺民,布裘葛巾。紫綬金章,乃過去人。誰歟(與)丹青,畫我前身,遺我後身?一出一處,皆非吾真。燕坐蕭然,莫之與親。《全宋文》,第96册,卷二〇九七,第208頁。

刻劃布裘葛巾遺民形象,此刻已無前篇贊文期許終日如愚的心緒,反而省思前身、後身問題,極可能是因此“壬辰年”便是蘇轍亡故當年蘇轍一生經歷二“壬辰年”,一為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一為徽宗政和二年(1112),就文章内容、思想與風格考察,應作於政和二年,蘇轍亡故當年。,當時已是垂垂老矣、身衰體殘,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老者,因而醒悟“一出一處,皆非吾真”,頗有得道明理意味。

文章斷句分為二二三二二段落,前後都是較平穩舒徐口吻,但中段以“誰歟(與)丹青”叩問丹青顯現樣貌與前身、後身關係,寄居紅塵俗世,究竟何者為自我本真形貌?作者以奇數句造成與前後區隔句式,讀者吟誦之際自然放慢節奏,隨之思索相關問題,玩味其中深意。

黃庭堅(1045-1105)則撰有八篇寫真自贊,基本上都是以表白志趣為主,《寫真自贊·序》云:

余往歲登山臨水,未嘗不諷詠王摩詰輞川别業之篇,想見其人,如與並世。故元豐間作“能詩王右轄”之句,以嘉素寫寄舒城李伯時,求作右丞像。此時與伯時未相識,而伯時所作摩詰,偶似不肖,但多髯爾。今觀秦少章所蓄畫像,甚類而瘦,豈山澤之儒,故應癯哉?少章因請余自贊。《全宋文》,第107册,卷二三二九,第3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