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為五篇自贊總序,作於元祐四年(1089)黃庭堅“一生中較安定又較愉快的時候”黃師啟方《黃庭堅的人生抉擇》,收入《黃庭堅與江西詩派論集》(臺北:國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129頁。,詩人追憶往歲登臨山水時諷詠王維(701-761)輞川别業篇什之事,悠然想見其人。王維中年購得宋之問(656?-712?)藍田别業後,致力營建輞川别業,暢遊其中據王維《輞川集序》所言:“余别業在輞川山谷,其遊止有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茱萸沜、宮槐陌、臨湖亭、南垞、攲湖、柳浪、欒家瀨、金屑泉、白石灘、北垞、竹里館、辛夷塢、漆園、椒園等,與裴迪閑暇各賦絶句云爾。”(陳鐵民校注《王維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13頁。)園景多樣,應頗具賞玩之趣,至於其地今昔概況可參見樊維岳《王維輞川别墅今昔》(收入《王維研究》第一輯,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1992年版),第315-326頁。,當地“勝概冠秦雍”[宋]黃伯思《跋輞川圖後》,《東觀餘論》卷下(《東觀餘論附錄(二)》,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69頁)。此語參見陳鐵民校注《王維集校注》,第1298頁。,王維閑暇與裴迪賦詩吟詠美景、抒寫情志,似漸寄懷於山泉林石之間,澹泊宦途世情,《輞川别業》云:
不到東山向一年,歸來纔及種春田。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優婁比丘經論學,傴僂丈人鄉里賢。披衣倒屣且相見,相歡語笑衡門前。《王右丞集箋注》,第467頁。
春光爛漫,紅桃綠草渲染大地景色怡人眼目,詩人徜徉田間,領受生機盎然,沉浸於比丘、丈人、詩人相歡語笑的愜意生活,或也正是黃庭堅嚮慕的人生風景。
元豐六年(1083)黃庭堅居職太和、德平時黃《山谷年譜》載:“有大孤山詩刻,云:‘是歲癸亥十二月,予自太和移徳平。’”見是書卷一七“元豐六年癸亥十二月”條,參劉琳、李勇先、王蓉貴校點《黃庭堅全集》(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册,附錄2,第2369頁。,曾賦作《摩詰畫》,詩云:
丹青王右轄,詩句妙九州。物外常獨往,人間無所求。袖手南山雨,輞川桑柘秋。胸中有佳處,涇渭看同流。見《黃庭堅全集》,第2册,《外集》卷八,第1053頁。《全集》注云:“轄”字,《四庫》本作“丞”。《寫真自贊》一,《全宋文》,第107册,卷二三二九,第303-304頁。
對王維詩畫推崇不已,而王維之所以能有此造詣應是與他物外獨往、人間無所求的高超襟懷有關,因此能涵容萬物,胸中有佳處,無處不自適。此詩應當便是前序提及,元豐間所作“能詩王右轄”作品,黃庭堅特意以“嘉素”寫寄李公麟(字伯時),求為作王維畫像,應是為了懸掛家中,便於瞻仰品賞,以表心中崇敬情懷。
奇妙的是,李、黃二人素未謀面,而李公麟所畫王維像竟然與黃庭堅頗為相像,只是鬚髯較多,加上秦覯(?-?,字少章)所蓄王維畫像,畫中人瘦癯模樣引發秦覯、黃庭堅對自我形貌問題的關懷,秦覯因而建議黃庭堅不妨自贊寫真,以進一步自明心志,這種背景下,黃庭堅接連題寫五篇自贊,分别為:
飲不過一瓢,食不過一簞,田夫亦不改其樂,而夫子不謂之能賢,何也?顏淵當首出萬物,而奉以四海九州,而享之若是,故曰“人不堪其憂”。若余之於山澤,魚在深藻,鹿得豐草。伊其野性則然,蓋非抱沈陸之屈,懷迷邦之寶。既不能詩成無色之畫,畫出無聲之詩,又白首而不聞道,則奚取於似摩詰為!若乃登山臨水,喜見清揚,豈以優孟為孫叔敖,虎賁似蔡中郎者耶!《寫真自贊》一,《全宋文》,第107册,卷二三二九,第303-304頁。
吏能精密,里行婣卹,則不如兄元明,而無元明憂疑萬事之弊。斟酌世故,銓品人物,則不如其弟知命,而無知命强項好勝之累。蓋元明以寡過,而知命以敖世。如魯直者,欲寡過而未能,以敖世則不敢。自江南乘一虛舟,又安知乘流之與遇坎者哉!《寫真自贊》二,《全宋文》,第107册,卷二三二九,第304頁。
或問魯直:“似不似汝?”似與不似,是何等語?前乎魯直,若甲若乙,不可勝紀;後乎魯直,若甲若乙,不可勝紀。此一時也,則魯直而已矣。一以我為牛,予因以渡河,而徹源底;一以我為馬,予因以日千里計。魯直之在萬化,何翅太倉之一稊米。吏能不如趙、張、三王,文章不如司馬、班、揚。頎頎以富貴酖毒,而酖毒不能入其城府。投之以世故豺虎,而豺虎無所措其爪角。則於數子,有一日之長。《寫真自贊》三,《全宋文》,第107册,卷二三二九,第304-305頁。
道是魯直亦得,道不是魯直亦得。是與不是且置,且道唤那個作魯直。若要斬截一句,藏頭白,海頭黑。《寫真自贊》四,《全宋文》,第107册,卷二三二九,第305頁。
似僧有髮,似俗無塵。作夢中夢,見身外身。《寫真自贊》五,《全宋文》,第107册,卷二三二九,第305頁。
第一篇信筆揮灑,以奔放筆勢白描個人志趣,文中引顏淵“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典型,表白田夫雖物質條件可能如顏淵般簡陋,但正如魚在野藻、鹿得豐草般,優遊山林之間能自適野性,享受無拘無束自由時光,何樂不為?黃庭堅自慚不似王維詩畫兼擅,甚至髮色已白、馬齒徒增,仍未聞道,但登山臨水不慕榮利之心差可比擬,並不僅是如優孟倣學孫叔敖參見《史記》(郭逸、郭曼標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卷一二六。《滑稽列傳·優孟傳》,第2412-2414頁。、虎賁貌似蔡邕般參見《後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版)卷七〇《鄭孔荀傳·孔融傳》,第2277頁。,形似神異。由此知曉,黃庭堅觀看畫像時在乎的是外表形貌刻劃所透顯出來的人物神韻與意態,重視的仍是内心而非外在。
第一篇裏,黃庭堅目光遠尋唐人,以王維為追慕對象,借以表白個人志趣,第二篇則是與兄弟相較,襯顯出一己不足。黃庭堅兄長名黃大臨(?-?,字元明),弟弟分别為黃叔獻(?-?,字天民)、叔達(?-?,字知命)、仲熊(?-?,字非熊),父親黃庶(1018-1058)以八元、八愷中五人名字為兒命名《左傳·文公十八年》載:“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蒼舒、隤敳、檮戭、大臨、尨降、庭堅、仲容、叔達,齊、聖、廣、淵、明、允、篤、誠,天下之民,謂之‘八愷’。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伯奮、仲堪、叔獻、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貍,忠、肅、共、懿、宣、慈、惠、和,天下之民,謂之‘八元’。此十六族也,世濟其美,不隕其名。”(參李學勤編《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注疏》整理本,臺北:臺灣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63-666頁。),自寓有深切期許。黃大臨曾任官廬陵、萍鄉,黃庭堅至萍鄉訪省其兄時嘗云:
余之入宜春之境,聞士大夫之論,以謂元明盡心盡政,視民有父母之心。然其民囂訟異於他邦,病在慈仁太過,不用威猛耳。至則以問元明,元明嘆曰:“天子使宰百里,固欲安樂之,豈使操三尺法而與子弟仇敵哉!……夫猛則玉石俱焚,寛則公私皆廢,吾不猛不寛,唯其是而已矣。故榜吾所居軒曰‘唯是’而自警。”庭堅曰:“夫猛而不害善良,寛而不長姦宄,雖兩漢循良,不過如此。萍鄉邑里之間,鴟梟且為鳯凰,稂莠皆化為嘉榖矣。”《書萍鄉縣廳壁》,《黃庭堅全集》,第2册,《正集》卷二七,第745頁。
借士大夫評論黃大臨為政過於慈仁一事,引出手足二人對話,表彰黃大臨不猛不寬理念,政績明著,不亞於兩漢循良的成果證明黃大臨確是“吏能精密,里行婣卹”。黃叔達其人其事則是:
雅負音節,人有臭味投者,推挽之不遺力,意所不可,雖衣冠貴人,亦唾辱之。與彭城劉師道友善,嘗之京師,同師道謁法雲禪師於城南,夜歸過龍眠李伯時,叔達著白衫騎驢道中,摇頭而歌,師道負杖挾囊於後,一市皆驚,以為異人。《江西通志》卷六六,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515册,第311頁。
率性、瀟灑浪蕩形象栩栩如生,彷若眼前可見,至於如何斟酌世故、銓品人物,因史料不足,暫無法得知,但由唾辱衣冠貴人行為看來,黃叔達强項好勝個性不難想見。黃庭堅歆羨兄弟寡過、敖世,自謙未能寡過,不敢敖世,甚至曾自言“既拙又狂癡”《漫尉》,《黃庭堅全集》,第3册,《正集》卷一四,第1204頁。,“魯直”相較之下既魯鈍愚昧又拙直,似乎不知變通,但其實是“直道甚坦夷”《漫尉》,《黃庭堅全集》,第3册,《正集》卷一四,第1204頁。黃庭堅最終期盼的是如駕無人虛舟般《莊子山木》:“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莊子集釋》,第675頁)。《列禦寇》:“巧者勞而知者憂,无能者无所求,飽食而敖遊,汎若不繫之舟,虛而敖遊者也。”成玄英疏解釋為:“夫物未嘗為,無用憂勞,而必以智巧困弊,唯聖人汎然無係,泊爾忘心,譬彼虛舟,任運逍遙。”(《莊子集釋》,第1040-1041頁)。,順任天理自然而不强求,不過,在他以兄弟二人個性、處世態度與自身作一參照對比後,似乎也暗示自己在忠勤為官與任性出世之間選擇中道,“乘流則逝,得坎則止;縱軀委命,不私與己”語出賈誼《鵩鳥賦》,略曰:“真人恬漠,獨與道息。釋智遺形,超然自喪;寥廓忽荒,與道翱翔。乘流則逝,得坎則止;縱軀委命,不私與己。”(見《漢書·賈誼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卷四八,第2228頁。)。
前二篇以娓娓自述方式呈現,第三篇則以他人提問開端,直以“魯直”為討論焦點,緊密與前篇串聯,思考“似不似汝”問題,“前乎魯直”、“後乎魯直”、“魯直而已矣”、“魯直之在萬化”跳動出現,令人時刻無法忽略忘懷,必得隨之思辨“魯直”究為何物?雖然渺小虛幻,為官不如趙廣漢、張敞、王尊諸人《漢書》卷七二《王貢兩龔鮑傳·王駿傳》載:“八歲,成帝欲大用之,出(王)駿為京兆尹,試以政事。先是京兆有趙廣漢、張敞、王尊、王章,至駿皆有能名,故京師稱曰:‘前有趙、張,後有三王。’”見是書第3066-3067頁。,作文不及司馬遷、班固、揚雄,但黃庭堅不為富貴世故牽絆,自詡較上述諸子略勝一籌黃庭堅此處“一日之長”應是借用《新唐書·王珪傳》之語,書載:“時(王)與玄齡、李靖、温彥博、戴冑、魏徵同輔政。帝以珪善人物,且知言,因謂曰:‘卿標鑒通晤,為朕言玄齡等材,且自謂孰與諸子賢?’對曰:‘孜孜奉國,知無不為,臣不如玄齡;兼資文武,出將入相,臣不如靖;敷奏詳明,出納惟允,臣不如彥博;濟繁治劇,衆務必舉,臣不如冑;以諫諍為心,恥君不及堯、舜,臣不如徵。至潔濁揚清,疾惡好善,臣於數子有一日之長。’帝稱善。而玄齡等亦以為盡己所長,謂之確論。”見是書卷九八,《王珪傳》,第3888-3889頁。本篇前2/3篇幅似較側重於人生哲理探索,但後半則轉而以比較方法凸顯自身於吏能、文章之外,對處世原則的堅持與自豪。
第四篇以迴環疑問盤旋全篇,究竟畫中人是不是魯直?道是亦得,道不是亦得,畫中人與畫外人同名為“魯直”,但究竟哪個為魯直?作者萬般困惑揮之不去,以公案口吻屢次自言自語,最終以“藏頭白,海頭黑”斬斷,提醒世人,就如智藏(735-814)頭髮為白色,懷海(749-814)為黑髮般《祖堂集》載:“問:‘如何是佛法旨趣?’師云:‘正是你放身命處。’問:‘請和尚離四句絶百非,直指西來意,不煩多説。’師云:‘我今日無心情,不能為汝説。汝去西堂,問取智藏。’其僧去西堂,具陳前問。西堂云:‘汝何不問和尚?’僧云:‘和尚教某甲來問上座。’西堂便以手點頭,云:‘我今日可殺頭痛,不能為汝説,汝去問取海師兄。’其僧又去百丈,乃陳前問。百丈云:‘某甲到這裏卻不會。’其僧卻舉似師,師云:‘藏頭白,海頭黑。’”見是書(釋靜、釋筠編撰,吳福祥、顧之川點校,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版)卷一五《江西馬祖》,第307-308頁。,佛法實毋須以言語條分縷析,强加辨别,若能放下執著,自能有所開悟,明瞭佛法禪道義藴。黃庭堅借由馬祖公案宕開文中所提疑問,顯示他已超越形質囿限,不再拘泥於畫像與實存主體的分别,而一以“魯直”為重,只要持守既魯又直本性,又何須區别畫中人、畫外人異同?二者實也並無差别。
一至三篇的篇幅甚長,反映黃庭堅心中澎湃洶湧情感,急欲以詳盡文字闡發自身觀點,至第四篇,文字乍減,且前二篇條理分明、理性叙説筆法至第三篇已摻雜迴繞語句,第四篇全似公案層層逼問究竟是否為“魯直”。第五篇一改前四篇縱橫恣肆散文句式,而以齊整四句四言文字表達己見,頗具釋家偈語味道,且短短四句便充分反映了黃庭堅對人生的體悟。黃庭堅曾數次提及自己與僧侶的關係,下文所引自贊可為參證,“似僧有髮”再次證明黃庭堅對僧侶與自我身份的認同,而“俗”、“塵”則是黃庭堅論及處世原則時十分在意的關鍵字,如:
叔夜此詩,豪壯清麗,無一點塵俗氣。凡學作詩者,不可不成誦在心,想見其人。雖沉於世故者,暫而攬其餘芳,便可撲去面上三斗俗塵矣,何況探其義味者乎!故書以付榎,可與諸郎皆誦取,時時諷詠,以洗心忘倦。余嘗為諸子弟言:“士生於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或問不俗之狀,余曰:“難言也,視其平居無以異於俗人,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士之處世,或出或處,或剛或柔,未易以一節盡其藴,然率以是觀之。《書嵇叔夜詩與姪榎》,《黃庭堅全集》,第3册,《别集》卷一六,第1562-1563頁。
自誦讀嵇康(223-263)詩歌聯想作詩、為人都不可有塵俗氣,並推而擴之,强調士生於世可以百為,卻絶不可俗,所謂俗不俗定義便在臨大節時是否能堅定志氣,不為外力可奪類似意見,黃庭堅另曾於其他文章闡述,可見《書繒卷後》,云:“余嘗為少年言:‘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或問不俗之狀,老夫曰:‘難言也,視其平居,無以異於俗人,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平居終日,如含瓦石,臨事一籌不畫,此俗人也。’”(《黃庭堅全集》,第2册,《正集》卷二六,第674頁。)。此外,黃庭堅也曾申明:
人胸中久不用古今澆灌之,則俗塵生其間,照鏡則覺面目可憎,對人亦語言無味也。《與宋子茂書》其四,《黃庭堅全集》,第3册,《外集》卷二一,第1378-1379頁。
如有俗塵則語言無味,照鏡也自覺面目可憎,而照鏡便是某種形式的觀看自我,對黃庭堅而言,不止是外表的鑒照認識,更是内心襟抱的呈現。所以當他説“似俗無塵”時,其實是肯定自己不沾俗塵,氣節傲然。
至於“作夢中夢,見身外身”二句可能來自晚唐詩僧澹交《寫眞》《能改齋漫錄》卷八,《沿襲·夢中身夢外身》載:“山谷嘗自贊其真曰:‘似僧有髮,似俗無塵。作夢中夢,見身外身。’蓋亦取詩僧淡白寫真詩耳,淡白云:‘已覺夢中夢,還同身外身。堪嘆余兼爾,俱為未了人。’”見是書第190頁。吳曾書中所舉詩人為“淡白”,但《全唐詩》、《唐詩紀事》收錄此詩時,作者皆題為“澹交”、“淡交”,故此處作“澹交”。(《能改齋漫錄》,臺北:木鐸出版社,1982年版,第219頁。),詩云:
圖形期自見,自見卻傷神。已是夢中夢,更逢身外身。水花凝幻質,墨彩聚空塵。堪笑予兼爾,俱為未了人。《唐僧弘秀集》卷九,收入《禪門逸書》(臺北:明文書局,1980年),初編第2册,第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