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叢刊》本卷一九作“予”,誤。詩序云譚望(字勉翁)在歐陽修出生之所,“葺一室於廳事之東偏,號曰‘六一堂’”,唐庚“聞而嘉之,為賦此篇”。詩從首句“我思六一翁”至“到今已華顛”,是唐庚自述對歐公仰慕之情與不得侍奉之憾。此情此志自弱冠有之,及至白髮已生之年。情志已述,無由重複。下文“嗟子又晚輩”起,是從回顧自己對歐公的仰慕之情,轉到對譚望“即彼生處所,館之與周旋”的贊許。若依《叢刊》本作“予”,則“即彼生處所”而筑六一堂的便是唐庚,且通篇未及譚望其事,與詩序不符。《全宋詩》亦誤改作“予”。《全宋詩》,第15035頁。《四庫》本作“余”則訛謬更甚。按同卷《受代有日呈譚勉翁謝與權》詩云:“只緣二子日相從,便覺一瓢窮可忍。”卷一四又有《譚勉翁詩章老夫所畏而以能問於不能此殊不可曉也媿而作詩》,可知譚望師從唐庚,此處稱其“又晚輩”,合情合理。
【例三十三】錦囊琭琭奇,經笥便便腹。幾擬問天公,如何飯不足。鳴鴞變好音,璞石琢良玉。為報採詩人,文翁能化蜀。(宋本卷一三《古風贈謝與權行》)
變,《叢刊》本卷二〇作“愛”,誤。《古風贈謝與權行》有三首,其一寫謝與權感念唐庚的教化之功;其二將謝引為知己;其三勉力謝此行要積極用世。此其一。前四句自嘆空有滿腹經綸而志不能伸,後四句寫謝與權謂其功在教化,堪比文翁。文翁修起學官、傳播教令,事在《漢書·循吏傳》,且傳謂“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漢書》,第3627頁。“鳴鴞變好音,璞石琢良玉”正喻人經教化而成材的過程,下句舉璞石經雕琢而為良玉,則上句言鳴鴞經調教而變樂音,“鳴鴞”對“璞石”,“變好音”對“琢良玉”,殊為工整。《叢刊》本作“愛”既失對又與詩意不符,疑為形近之訛。《四庫》本亦作“變”。
【例三十四】門户金張貴,規摹鄒魯儒。平生冰玉姿,不受紈綺紆。肯顧博餅印,甘為小兒呼。舊來便劇邑,下車成袴襦。暮年賦《從軍》,隻箸安邊隅。不識墓中人,永懷屋上烏。(宋本卷一三《程義父挽詩》)
“不識墓中人”之“不”,《叢刊》本卷二〇作“子”,誤。這是一首挽詩,以叙述逝者生平與功績為内容。故而先言其家世顯赫,知書達禮。然而程義父為人貞潔,不染紈絝習氣。“舊來”四句寫程義父的政績,治繁冗政務能使百姓富庶;隨軍出征能以才智安邊。袴襦即襦袴,典出《後漢書·廉範傳》,稱其惠政。又,“只箸縱橫”典出自《三國志·吳志》卷一八趙達事,贊其用思精密。正因程義父之高風亮節,惠澤後世,故即便“不識墓中人”,亦敬慕其人有愛屋及烏之深切。且“不識”與“永懷”相對,“墓中人”與“屋上烏”相對,殊為工整。《叢刊》本作“子”,一則失對,一則相識而懷念,實不足道其不朽,是形近之誤。《四庫》本亦作“不”。
【例三十五】人間爭以智相高,底事紛紛只自勞。頓覺朱愚真有味,莫將佳處語兒曹。(宋本卷一四《蘇君俞通判愚齋二首》其一)
朱愚,《叢刊》本卷二一作“宋愚”,誤。卷一五《愚齋記》云“蘇公通守南隆,治書室於廳事之東偏,名之曰愚齋”,囑唐庚為記。詩亦記蘇公愚齋,謂衆人鬥智自勞,而蘇公獨得“愚”之佳妙。《記》稱蘇公諸子皆“卓然有立”,而“公猶以愚自處,此真有意於所謂盛德者歟!”其意與詩同。朱愚即愚,語出《莊子庚桑楚》:“南榮趎曰:‘不知乎?人謂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軀。……’”。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1月初版2印,第781頁。若作“宋愚”則不知“宋”字何謂,當係形近致誤。
【例三十六】悠悠功業老堪怜,舊事憑誰可共論。直欲酒中賒快樂,尚能花裏覓寒温。詩書誤我成何事,歲月侵人不見痕。汾水年年秋雁到,庾郎何處不銷魂。(宋本卷一四《寓精道齋有感懷家山二首》其二)
誤,《叢刊》本卷二一作“娛”。《寓精道齋有感懷家山》二首是感歎功業不成、抒發思鄉情懷之作。這首前四句寫老去功業不成,欲以飲酒賞花寄託情怀。後四句寫歲月流逝,潛心詩書而一事無成,每當收到家信時,不免黯然神傷。“詩書誤我成何事”是唐庚作為讀書人自嘲被詩書所誤的慨歎,與感歎歲月悄無聲息地催人老去的下句形式相對,語意相關。“誤”與“侵”皆含傷感情緒,《叢刊》本作“娛”則不符合詩人的心境,且詩書既能娛人,又何言欲向酒中求取寬慰。疑是形近之誤,《四庫》本亦作“誤”。
【例三十七】使今世人親見漢時何並、董宣輩行事,當作何等駭怪耶?(宋本卷一五《上監司書》)
何並,《叢刊》本卷二三作“何益”,誤。何並、董宣,皆清廉剛正之吏。《漢書何並傳》載其治邛成太后外戚王林卿罪事甚詳。又徙治潁川,“郡中清靜,表善好士,見紀潁川,名次黃霸。性清廉,妻子不至官舍”《漢書》,第3268頁。作者上文叙道“今姦人大姓敗群亂法,刺史縣令不敢迕視。稍繩以法,便起異論……噫!此特職所當為,不得不然爾,責之賞之皆過也”。言貴戚亂法,懲治無赦,此官吏理所應當之職,漢人習以為常,於今則不然。故今人視漢吏行事,必以為怪。而檢史書,無何益其人。
【例三十八】世人徒見嘗讀醫書而不能為醫,便以醫書為不足學,而一切從其臆決,此其殺人嘗毒於梃刃矣。自頃,學者多以紙上語為聖人芻狗,務欲超然自得於不可言傳之際。(宋本卷一五《答陳聖從書》)
聖人芻狗,《叢刊》本卷二四作“殺人芻狗”,誤。唐庚致書答陳聖從,為之釋讀書之疑。觀書知陳聖從之疑與其所見多不欲讀書而好空想的士風有關。唐庚以孔子批評子路“何必讀書,然後為學”之説勸勉之,並舉“讀醫書”之例。世人見“讀醫書而不能為醫,便以醫書為不足學”,行醫以其“臆決”,其害甚於殺人以刀。舉此例意在説明世人讀書未得其髓,便以為聖人先賢亦視書為無用,棄之不學,而欲以冥悟得其道。云“聖人芻狗”是指有人誤以為聖人即將書視為無用,若作“殺人芻狗”,則“芻狗”既不能殺人,又無由與“殺人”並舉,疑是涉上文“殺人嘗毒於梃刃”而誤。
【例三十九】部封七邑,歲薦二人,首及庸虛,良深感愧。(宋本卷一七《謝陳使君啟》)
部封,《叢刊》本卷二七作“剖封”,誤。觀全文知陳使君舉薦唐庚,而唐庚欲作推卻,故而啟中亦先言其功績,以表敬意。這四句寫陳使君所轄地域廣闊,而每年只能舉薦兩人,首先就想到了自己,對此深覺有愧。下文再以自己才力之疏辭而不就。“部封”意為轄境。范仲淹《依韻和并州鄭宣徽見寄》詩云:“名品久參卿士月,部封全屬斗牛星。”清范能濬編集、薛正興校點《范仲淹全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11月第1版,第114頁。晁補之《與淮南提刑賈殿院啟》云:“敢圖官守,遂在部封”。即此用法。作“剖封”則不知何意,亦形近之誤。《四庫》本亦作“部”。
【例四十】《書宋尚書集後》(宋本卷一八)
宋,《叢刊》本卷二八作“朱”,誤。作者稱贊其文道:“東坡所謂‘字字照縑素’,渠不信哉!”案蘇軾《密州宋國博以詩見紀在郡雜詠次韻答之》詩云“吾觀二宋文,字字照縑素”清馮應榴輯注、黃任軻、朱懷春校點《蘇軾詩集合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6月第1版,第820、821頁。,“二宋”乃指宋庠、宋祁兄弟。《宋史》本傳載:“宋庠,字公序……弟祁,祁字子京……人呼曰‘二宋’。”《宋史》,第9590至9593頁。又,據本傳知祁曾任尚書工部員外郎,庠封鄭國公。故其文道“仁廟初號……尚書與其兄鄭公以文章擅天下。其後鄭公作宰相,以事業顯於時,而尚書獨不至大用,徘徊掖垣十數年間,故其文特多特奇。”與二宋事跡俱符。其文又稱“其子衮臣”,而卷一四有《送宋衮臣赴任浙憲》詩。可知此處當作“宋”,作“朱”乃形近之誤。
【例四十一】入握省蘭,出持使斧,有燁其光(宋本卷一九《祭宋承之文》)
蘭,《叢刊》本卷二九作“闈”,誤。這是一篇祭文,主要寫宋承之的功績。這兩句稱其擔任中央、地方長官,均功績卓著。省蘭指代蘭臺,唐宋時秘書省的别稱。“入握省蘭”是形象地表達執掌權柄的意思。“入握省蘭”、“省蘭”的表述在唐庚其他詩文中亦可見。卷一七《賀楊運判啓》云:“恭惟某官才猷强濟,術略疏通,入握省蘭,已振望郎之譽。”卷一四《張嘉父生日》云:“行看星使動,已覺省蘭香。”此二篇《叢刊》本亦作“省蘭”。宋人詩文中如李曾伯《可齋雜藁》卷六《通廣西豐憲》云:“入握省蘭,諸曹斂袵;出分符竹,三輔屬心。”《可齋雜藁》,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79册,第228頁。陳造《江湖長翁集》卷三七《迎提刑趙殿撰啓》云:“省蘭卿月,能稱屢徹於九重。使節郡符,課最特優於諸彦。”《江湖長翁集》,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66册,第468頁。也屬常見。若作“省闈”,則無論泛指宮中,或稱科考,皆不可用“握”搭配,疑為形近之誤。《四庫》本亦作“省蘭”。
唐庚的集子中有大量的詩歌,詩中有些異文從語義上都説得通,但其中一本的文字卻不合詩歌的對仗、格律,下舉幾例為證,有宋本合律而《叢刊》本未合,亦有《叢刊》本合律而宋本未合。
【例四十二】崎嶇走上方,浩蕩取秋光。臺土經樛女,江天入夜郎。(宋本卷二《遊廣州悟性寺寺有越王臺蓋尉佗時所築有井甘甚號達磨井云》)
臺土,《叢刊》本卷三作“臺上”,誤。樛女即樛氏女。南越王嬰齊為太子時取邯鄲樛氏女,太史公謂為亡國之徵。事詳《史記南越尉佗列傳》。故詩云“臺土經樛女”。“經樛女”與“入夜郎”對仗,“臺土”與“江天”對仗,兩句均以偏僻小國寫地勢之遠。作“臺上”則失對矣,是形近致誤。《全宋詩》亦誤作“臺上”《全宋詩》,第15006頁。
【例四十三】項王喑嗚,亞父謀謨。信來不呼,信去不拘。坐視信逋,反噬其軀。匹婦區區,而知信乎!(宋本卷一〇《淮陰賢婦墓誌銘》)
謀謨,《叢刊》本卷一五作“謨謀”,誤。謀、謨皆謀劃之意。這篇銘文全篇押韻,按《廣韻》所載,嗚、謨、呼、逋、乎同在十一模韻,拘、軀、區同在十虞韻,鄰近的韻部可以通押。而“謀”在十八尤韻,“謨謀”似不合律。《四庫》本亦作“謀謨”。
【例四十四】文章已逼《三都賦》,輩行猶推四海兄。細看劉侯詩自好,不應便伏老彌明。(宋本卷一四《譚勉翁詩章老夫所畏而以能問於不能此殊不可曉也媿而作詩》)
輩行,《叢刊》本卷二〇作“行輩”,當從。這是一首近體詩,《叢刊》本作“行輩”合律,宋本作“輩行”則誤。《四庫》本亦作“行輩”。《全宋詩》徑改而未出校《全宋詩》,第15039頁。
【例四十五】狼虎猶知父子仁,人生安有不親親。武皇況是聰明王,卻恨初無一諫臣。(宋本卷一四《過湖縣》)
王,《叢刊》本卷二一作“主”,是。《過湖縣》是一首七言絶句,第三句當以仄聲收,“王”意作君主時屬十王韻,是下平聲,宋本之説不合格律,當從《叢刊》本。《全宋詩》徑改為“主”而未出校《全宋詩》,第15039頁。
《叢刊》本是唯一可借以略窺三十卷本原貌的本子,在文字校勘上仍具有相當價值,其中可據以訂正宋本訛誤之處,不宜輕視,茲再舉數例,以見一斑。
【例四十六】擊柝秋江夜,開瓶曉霧初。佗鄉仗神理,瀝膽奠扶胥。(宋本卷二《送舍弟幹事廣州》)
瓶,《叢刊》本卷三作“帆”。《叢刊》本之説是。詩為送弟唐庾赴廣州而作。前四句弟庾將往之處偏遠冷清,時有旱災、颶風。後四句寫江邊送行,叮囑弟庾竭盡忠誠全力以赴。據《元豐九域志》卷九所載,廣州有扶胥鎮。擊柝乃是敲梆子巡夜之謂,而開帆則指開船,二句營造了秋江靜夜等待離别、曉霧迷蒙江邊送别的氛圍。宋本作“瓶”則語意不通。《四庫》本亦作“帆”。
【例四十七】一出湟關五見梅,愚忠幾欲伴黃能。弟兄手足窮孤竹,母子肝膓泣老萊。(宋本卷二《有感示舍弟端孺外甥郭聖俞》)
能,《叢刊》本卷三作“埃”,是。前四句寫獲罪南遷經已五年,以為永無歸日,親人俱窮途末路心灰意冷。卷五《水東廟記》云:“竄伏於五嶺之南、羅浮之東,披黃茅而居者五年而後歸。”知唐庚在嶺南五年。後四句言忽然獲赦,恩同再生,惟有努力稼穡報效國家。“愚忠幾欲伴黃埃”句寫困於嶺南時的絶望心境,一片忠心幾乎要隨自己埋骨黃土。“黃能”則不知何謂。《四庫》本亦作“埃”。《全宋詩》徑改而未出校《全宋詩》,第15006頁。
【例四十八】前時雲起雨欲落,夜半風來還一掃。明朝引首望霄漢,屋上晨暾仍杲杲。(宋本卷一三《喜雨呈趙世澤》)
霄漢,《叢刊》本作“雲漢”。詩寫得雨之喜,故為喜雨之來做了很長的鋪墊。先言因縣政失和而致使時潦時旱。“前時”四句描繪了雨遲遲不下的景象,以為雲起雨將落,卻被來風一掃而去,抬頭望天,只見朝陽。下文再寫縣官自劾不成,向山神求雨的經過,頗為離奇。此處“霄漢”、“雲漢”均可指天空,然“雲漢”出自《詩·大雅·雲漢》:“倬彼雲漢,昭回於天”《毛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影印《十三經注疏》本,2008年1月初版8印,第293頁。,指大旱。鄭玄箋云:“雲漢,謂天河也。……時旱,渴雨,故宣王夜仰視天河,望其候焉。”唐庚詩寫久旱得雨,顯用此典,故當從《叢刊》本作“雲漢”。《四庫》本亦作“雲漢”。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古籍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