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是明、清之际的著名学者费密。费密在他的《弘道书·从祀旧制议》中明确指出:王莽篡汉是一场“和平演变”,对扬雄的生活不产生任何影响,因此没有任何理由要求扬雄辞官冒犯王莽,给他自己引来杀身之祸;至于《剧秦美新》一文,宋朝、明朝的那么多大学者都说扬雄不可能写这样的文章,应当是可信的。持这种观点的人不在少数。
第三,认为扬雄死在王莽篡汉之前,根本不存在“仕莽”败德的事;至于《剧秦美新》的作者,应当是王莽集团的重要成员谷永(谷永也字“子云”),这是张冠李戴的错误让扬雄背了黑锅。持这种观点的人很多。
最早提出这种说法的是明朝人简绍芳。简绍芳说:扬雄在汉成帝永始四年(前13)就死了,王莽篡汉是扬《太玄经》英文版封面雄死后二十年的事,因此根本不可能有“仕莽”的事;至于《剧秦美新》的作者,有可能是“谷子云”,绝不可能是扬子云。后来在四川做官的明朝人胡直,引申简绍芳的说法,但认为扬雄没有死那么早,应当是死在王莽篡汉前夕的“平帝末”,并且认为扬雄因为无力阻止王莽篡汉,只好借《法言》来讽谏王莽,胡直最后非常感慨地说:“予悲守道君子,蒙诬逮千载,故因简公之言而毕其说。”明朝万历年间的四川布政使(相当于省长)范涞,不顾当时“贬雄”的风气,筹款在成都修了座“扬子云故居”和一系列纪念扬雄的建筑物(“墨池”、“草玄堂”、“子云亭”等),还撰写了《新修扬子云草玄堂记》。范涞认为,扬雄“仕莽之说疑点甚多”,理由是“稽古证今,知子云必不仕莽”、“前代名家谓子云忠臣者甚多”。
到了清代,先是一批四川籍的儒生为扬雄鸣不平,如道光年间的拔贡冉瑞岱在其《书扬子云传后》诗中说:“扬子文章载《汉书》,美新一帙本来无。甄刘假托称符命,千古沉冤莽大夫。”酉阳县贡生田世醇则在其《读范涞平反子云一记书后》诗中说:“三世为郎懒策勋,穷年卧阁理元(玄)文。美新一颂从何起,忘却当年两子云。”冉瑞岱以《汉书》没有记载扬雄著《剧秦美新》为理由,田世醇则以谷永也字“子云”为理由,都是企图为扬雄“美新”开脱。
民国年间的大学者刘师培,曾经写过一首为扬雄辩诬的长诗,其中有:“吾读华阳志,雄卒居摄初。身未事王莽,兹文得无诬?雄本志淡泊,何至工献谀?班固传信史,微词雄则无。”刘师培的意思是:根据《华阳国志》的记载,扬雄死在王莽篡汉之前,“仕莽”是不可能的;按照《汉书》的记载,扬雄是个淡泊名利的人,是不可能写出《剧秦美新》那样献媚的文章的。
第四,认为扬雄遭到贬损,被戴上“莽大夫”这样耻辱的帽子,是因为以朱熹为代表的“后儒”对道德的要求过于苛刻;言下之意,扬雄的“仕莽美新”都是情有可原和可以理解的。
持这种观点的典型人物也是费密。费密以“微子归周,圣人未尝不许以仁”、“管仲相桓公,民到于今受其赐”,以及孔子也在季氏专权的鲁国做官为例,说明“身仕二朝”或者“不为旧主殉节”,并不是什么“败德”、“失节”的事情,于是指责朱熹等“后儒”对扬雄的贬损,是“苛隘之论”,是“偏私之说”。费密还特别强调:如果仅仅一言一事有过失就遭否定贬损,那么程朱理学的创立者们,没有哪一个逃得过被否定贬损的命运。
清代著名学者何焯在其《义门读书记》中说:“子云之节有惭龚生,然夷之刘歆,则失其平矣。宋贤抑扬之论,几于夷跖,要不若孟坚此赞真实录也。”意思是说:扬雄的节操,虽然比不上拒绝给王莽做臣子的大儒龚胜,但总比真正投靠王莽的刘歆要好得多;朱熹等人把扬雄当做春秋时的大盗跖来对待,真是太过分了。
第五,认为扬雄声誉的大起大落、先尊而后卑,是由于儒学政治观和正统观念发生变化造成的;朱熹把只是一个文学家和学者的扬雄斥为乱臣贼子,是一个冤案。
著名文史研究专家、西华师大教授杨世明先生,便是这一观点的代表。杨世明先生在其《扬雄身后褒贬评说考议》一文中说:
(南宋时,扬雄声誉一落千丈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政治观的变化。在汉唐,除了夷夏大防(中原汉族政权与少数民族政权),如李陵降匈奴,庾信仕魏周,被认为是节操有亏外,随政权鼎革而身仕二朝,比比皆是,不以为非,因为天道循环,有德者王……王莽之代汉,除了他的权诈,这种思想恐怕是其成功的理论武器。而这类阶级力量,则是其登位的社会基础,史载:王莽辞封宰衡,上书者吏民有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当时潮流如此,由汉而入新者根本不算什么问题。宋以后,理学大重伦常节操,认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尽管蔡琰被迫失身,也视为失节,何况扬雄仕新莽为大夫!自然不能再尊之为圣贤。
三是正统观念的变化。春秋时有所谓“尊王攘夷”,实际是一种正统思想。陈寿作《三国志》,为魏之诸帝列“纪”,而蜀、吴之主入“传”,这是以曹魏为正统。此后“正统”、“闰位”(非正统)成为史论之一大题目。北宋时,司马光修《资治通鉴》,不采正闰之说。他说:“窃以为,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者也……是以正闰之论,自古及今,未有能通其义,确然使人不可移夺者也。臣今所述,止欲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以为劝戒,非若《春秋》立褒贬之法,拨乱世反诸正也。正闰之际,非所敢知,但据其功业之实而言之。”由此可见,他对于历代政权,态度颇为客观,重事实而轻正闰,这确有过人的眼光。既然如此,扬雄之臣事王莽何异于其仕于哀、平?《剧秦美新》之谀美新莽,较之历代臣下之谀事其君,又何得独招责骂?所以司马光之崇拜扬雄,完全是就其人其书而然,不以政治上之遭际论功过。朱熹则不然,他是很重视夷夏之辨、正闰之分的……扬雄的真面目是文学家,是学者,朱熹硬把他定为乱臣贼子,是一个冤案。
应当说,杨世明先生说到了朱熹贬损扬雄的原因这个问题的要害,是很有见地的。 在“识贤堂”举行书法竞赛第六,认为扬雄写作《剧秦美新》,有其历史的客观原因,绝不是为了个人的荣辱进退而献媚讨好王莽。
最能代表这一派观点的,是当代著名学者、四川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沈伯俊研究员。沈伯俊先生在其所撰《在矛盾中追求超越的扬雄》一文中说:
站在历史的制高点来看,历史上王莽的篡汉自立和托古改制,乃是一次失败了的政治改良。在王莽篡汉之前,西汉王朝已经极端腐败,社会矛盾已经极端尖锐,老百姓的生活极端痛苦,大厦将倾,人心思变,已是不可阻挡的趋势。王莽看到了这种趋势,掌权之后,即通过示人节俭、献钱献地分给贫民、救济灾民、增加太学生名额、严惩杀死奴婢的亲生儿子等手段,竭力笼络人心;代汉自立后,又禁止买卖土地奴婢,企图缓和社会矛盾。因此,王莽称帝前后,受到士大夫的普遍拥护,也得到部分百姓的好感,许多人把社会改良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在这种情况下,扬雄写作《剧秦美新》,以暴虐的秦朝为鉴戒,期望王莽建立一种清平的政治,实在并不奇怪。这不过表达了一个善良书生的幻想,绝非什么献媚投靠;若要献媚投靠,炮制几个宣扬王莽受命于天、理应代汉称帝的符命,岂不是更能讨得王莽的欢心吗?但他却没有这样做。王莽当上皇帝后,扬雄继续遭到冷遇的事实就证明了这一点。然而,由于受阶级利益的限制,政策多变,制度混乱,王莽不仅没能解决汉末的种种积弊,反而激化了各方矛盾,加深了社会危机;加之天灾频仍,民不聊生,绿林起义、赤眉起义相继爆发,使王莽的新朝迅速覆灭。取而代之的王朝,仍是刘氏汉王朝。于是,王莽一度享有的美名烟消云散,留下的却是“矫情虚伪”、“阴谋篡汉”的千载骂名。这是书呆子扬雄当初完全想不到的,他对此不应承担什么责任。后人固然不必巧言为扬雄辩解,但也只能批评他缺乏政治远见,批评他不应该在举世嚣然中去随大流凑那次热闹,而不必没完没了地指责他。
沈伯俊先生揭示了扬雄“仕莽美新”的原因,而了解扬雄为什么要“仕莽美新”,是认识扬雄和正确评价扬雄的关键。
究竟应当怎样看待上述为扬雄辩诬的言论呢?扬雄故里的诵经典活动
笔者认为,简绍芳、刘师培等人辩诬的理由毫不可取,只能是授人以柄;费密等人辩诬的理由虽然有一定说服力,但都没有说到问题的要害处;只有杨世明、沈伯俊两位先生的意见最值得关注,因为弄清楚扬雄遭到贬损和扬雄“仕莽美新”这两个问题的原因,是我们正确评价扬雄历史地位的关键。
造成扬雄声誉和地位大起大落的最根本原因,是“正统观念”的改变。
假如王莽姓“刘”,或者后来取代王莽的刘秀不姓“刘”,王莽的代汉而立还会被叫做“篡位”吗?按照汉代流行的“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的观念,像王莽那样既有“内圣”的道德修养,又有“外王”的治世才能的人,为什么就不能代汉而立?摒弃所谓“正统观念”来看问题,结合汉代人的观念来看扬雄的“仕莽美新”,扬雄还有什么值得非议的呢?
《汉书》所记载的王莽,其实已经是或多或少地被歪曲甚至丑化了的王莽;但是,即使这样一个并非完全真实的历史人物,让今天的我们去感受他所做的那些对天下百姓有利的事情,仍然是令人钦敬和感动的。扬雄以歌颂王莽的功德作为《法言》全书的结尾,这跟他在书中所表达的对“象龙”现象的不满是完全一致的。所以我们说扬雄对王莽的歌颂,既不是谄媚,也不含有自全自谋的成分,而是完全发自内心的。有了这样的认识,再来看扬雄写作《剧秦美新》,还能说扬雄是“献《剧秦美新》以媚莽意”(朱熹《楚辞后语》)吗?
扬雄道德节操的可敬可贵之处,正在于他在发自内心地拥戴王莽的同时,却又绝不参与制造符命的活动。一方面,因为他是无神论者,他不愿意参与违背自己心意的迷信活动;而更为主要的原因,他鄙弃一切政治投机的行为,哪怕他已经因此而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
当“仕莽美新”的阴霾从扬雄头上散尽之后,我们不禁要理直气壮地说:在中国文化史上,以人格、成就、贡献及其产生的深远影响而论,千秋止有一扬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