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道合一”是传统文学观的主要特点。先秦时期,“文”的概念比较模糊,既是与“道”相对的概念,泛指各种各样体裁的文章;又是与“质”相对的概念,特指语言的华美,相当于现代所说的“文采”。“道”的概念则比较广泛,既专指儒家的学说,即所谓“圣道”;又泛指所有与治理国家有关的问题,相当于现代所说的“国家大事”。孔子口中的“文”,大多是指“文采”,如他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孔子重视“文采”,主张说话、写文章都要讲究文采;但是,孔子更注重实用,所以他特别强调文章的作用是“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为君、父的事业服务)。孔子的“尚文”、“尚用”,开后世“文道合一”主张的先河。
扬雄自幼爱好辞赋,后来又创作了为数不少的辞赋作品,对辞赋具有深刻的理解。他认为,辞赋绝不能失去讽喻的社会功能(“赋者,将以风也”),实际上,他主张一切文学作品都应当对社会有补益作用。当他认识到辞赋华丽的词藻必然会掩盖作者讽喻的目的之后,宁可放弃,也不违背自己良心去写那种仅仅追求铺陈华丽的辞赋。如果把《反离骚》和“四赋”作为他前期辞赋作品的代表,把《解难》、《解嘲》作为他后期作品的代表,再将这些前、后期作品加以比较,就会发现扬雄文学主张的变化。后来扬雄在《法言·吾子》中,将辞赋分为“诗人之赋”和“辞人之赋”,认为“诗人之赋”才是辞赋的正宗,代表了辞赋发展的方向。扬雄所谓的“诗人之赋”,就是像屈原《离骚》那样,虽然语言华丽铺陈,但是内容充实、富有兴寄的作品。这正是“文道合一”的文学主张。
扬雄关于辞赋的主张,对后世有很大的影响。南北朝时期刘勰所著的《文心雕龙》,是中国古代最有影响的文学批评著作。《文心雕龙·诠赋》在解释“赋”这种文学体裁时所说的“体物写志”(描写事物状貌,抒发作者感情),实际上采用了扬雄的说法(“赋者,风也”)。刘勰在评价辞赋的优劣时,直接引用了扬雄“诗人之赋”的观点;并且用扬雄反对辞赋过分追求词藻华丽的观点来表达自己的主张(“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此扬子所以追悔于雕虫,贻诮于雾穀者也”)。郭绍虞先生所著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是现代出版的文学批评史著作中最权威的著作。他在论述中国上古时期(先秦至两汉)文学观的变化时,专门安排了“扬雄发展了传统的文学观”一节,其中开头的一段话是:
荀子以后再度发挥传统的文学观的是扬雄。扬雄,字子云,生在西汉末年,当时经学、辞赋都相当发达,但是他“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那就比当时的经生胜过一筹了。他曾一度爱好辞赋,沉溺其中,但是不久也就摆脱出来,看作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了。这又比当时的赋家胜过一筹。
扬雄既比他同时代的经生胜过一筹,又比他同时代的赋家胜过一筹。正是这两个“胜过一筹”,才使得他不仅对儒学的发展作出了杰出的贡献,而且对中国文学的发展也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第四,在人性论方面,扬雄“善恶混”的主张意义重大而深远。
孟子主张“性善”,认为人的天性是善的,不善的品德是受后天环境的影响形成的。荀子主张“性恶”,认为人的天性是恶的,必须通过后天的学习来改造恶性以养成善的品德。扬雄则主张“善恶混”,认为人的天性中潜藏着善和恶两种意念,他在《法言·修身》中说:“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气也者,所以适善恶之马欤?”
扬雄的“善恶混”学说,既强调“修”(学习)的重扬雄故里的“子云文化长廊”要作用,更强调“气”的决定作用。“气”是什么?“气”是支配一个人向善或者向恶的主观意志,即通常所说的“志向”、“志气”。
扬雄非常重视人的内在自觉性(志向)。扬雄认为,决定一个人道德完善和事业成功的根本原因,在于立志和努力,外在环境的影响不起决定作用。他在《法言·问明》中说,群鸟变不了凤凰,群兽也变不成麒麟,因为它们的差异是先天生成的,而且主要是形貌上的差异;而凡人与圣人之间,绝不存在这种先天的而且主要是形貌上的差异,决定一个人是凡人还是圣人的根本原因,完全在于是否立志和努力。在扬雄看来,人人都有成为圣人的可能。这是对汉代谶纬之学中流行的“圣人天生”说的彻底否定和批判。
扬雄不仅给人以“成圣”的信心,而且给人指明了成圣的路径。他在《法言·学行》中,以“水”为喻,说明学习绝不能自满,要像河水那样昼夜不停地永远向前;以“鸿”(大雁)为喻,说明学习绝不能迷失方向,要像大雁那样坚定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以“木”(大树)为喻,说明学习绝不能浅尝辄止,要像大树那样把根子牢牢地扎在地下而又不断地向上成长。
由此可见,扬雄的“善恶混”学说具有催人奋进、积极向上的意义和作用,是他留给后人的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第五,在认识论方面,扬雄“尚智”的主张不仅超越前人,而且给后世留下了很多值得思索和记取的东西。
所谓“尚智”,就是崇尚智慧、崇尚知识。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智”和“仁”往往是成对出现的,如他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又说:“仁者安乐,智者利仁。”儒家将仁、义、礼、智、信称为“五常”,作为基本的道德标准,可见对“智”的重视。但是,扬雄对“智”的认识和重视,远远超过了他的前辈学者。
在扬雄看来,智慧是一个人“成圣”的必备条件,“独智”(具有最杰出智慧)的人就是“圣人”。他在《法言·修身》中把人分为三类:任由情欲驱使的,是禽兽一般的下人;能接受礼仪教化的,是普通的中人;具有卓绝智慧的,就可算得上是圣人。这就是所谓“独智入圣”。
为什么“独智”的人就可以算是“圣人”?原来,“圣人”这个概念的最早含义就只是指知识和才能最杰出的人,类似后代所说的“诗圣”、“茶圣”、“酒圣”中“圣”字的含义。至于称孔子为“圣人”,称禹、汤、文、武为“圣王”,那已经增加了“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这样的伦理内涵了。不过,扬雄笔下的“圣人”,是两种含义兼而有之的。
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中,有《四行篇》一文,其中有这样几句话:“圣,天知也。知人道曰知,知天道曰圣。”“天知”是指最高智慧。只知人道不知天道的,只能算是“智者”;只有了解天道的,才能算是具有最高智慧的“圣人”。
扬雄自青年时代起,就树立了“成圣”的志向。他一生都在为成就圣人的事业而努力着、奋斗着,而且他终于获得了成功。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法言》是扬雄“知人道”的著作,《太玄》是扬雄“知天道”的著作。这正是桓谭等人称扬雄为“西道孔子”、司马光认为扬雄超越孟子和荀子的根本原因。
扬雄“尚智”的认识论有以下几个突出的特点:
第一,将自然宇宙作为自己研究的对象,以探索自然宇宙与人事之间的关系为研究的主要目的,《太玄》就是这样的著作。
第二,既注重从宏观上探讨事物的根本规律,又强调从微观上注意观察事物的细微变化。这就是《法言·问明》中的“大知”、“小知”之辩,以及《法言·先知》中的“知其道者其如视,忽、眇、绵作昞”两段话所表达的意思。
第三,强调一切真理都必须要经得住事实的检验。这就是《法言·问神》中的一段话:“君子之言,幽必有验乎明,远必有验乎近,大必有验乎小,微必有验乎著。无验而言之为妄。”
应当说,扬雄的“尚智”说所反映的他的认识论观点,包含了不少科学的理论因素,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先生就认为:扬雄的认识论,具有反映论的因素。不少哲学家认为,扬雄是一位具有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的哲学家。
扬雄生活在神学迷信盛行的西汉末期,成、哀二帝为求子嗣而滥行祭祀,更加助长了迷信鬼神的社会风气。但是,扬雄始终坚信: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既没有鬼神,也没有神仙。扬雄的无神论思想,跟他近于科学的认识论是一脉相承的。受扬雄“尚智”和无神论思想的影响,与他同时代的几个扬雄崇拜者,如桓谭、王充、张衡等人,都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无神论者。张衡受《太玄》启发,发明了“浑天仪”和“候风地动仪”,成为中国乃至世界闻名的古代科学家。
我们说扬雄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作出了卓越的贡献,绝不是要故意抬高他的地位,而是以充分的事实为依据的。四、深远影响
班固继承父亲班彪续撰《汉书》,竟然不把班彪批评扬雄“褒美伪新”的话当一回事,反而对扬雄褒美有加,寄以无限的崇敬与同情,这足以说明扬雄的影响之“深”。
从朱熹批“莽大夫扬雄死”算起,扬雄在中国学术界倒霉了差不多一千年,但是为扬雄鸣冤叫屈、辩诬洗雪的现象也持续了差不多一千年,清人编撰《三字经》的时候,仍然将扬雄视为圣贤,说什么“五子者,有荀扬”,这又足以说明扬雄的影响之“远”。
探讨前人为扬雄辩诬的各种根据和理由,不仅可以看到扬雄对中国学术文化的深远影响,尤其能够加深我们对扬雄思想的深刻理解。
前人为扬雄辩诬的各种根据和理由,可以分为以下几种情况:
第一,认为扬雄“仕莽”是出于无奈,情有可原;“美新”之词,是扬雄借“剧秦”(批判秦朝)以讽刺王莽。
最早持这种观点的,是朱熹的同时代人洪迈。洪迈在他的《容斋随笔》中说:
世儒或以《剧秦美新》贬之,是不然,此雄不得已而作也。夫诵述新莽之德,止能美于暴秦,其深意固可知矣……直以戏莽尔。使雄善为谀佞,撰符命,称功德以邀爵位,当与国师公同列,岂固穷如是哉!
洪迈的意思是:扬雄撰写《剧秦美新》是出于无奈,文章用暴秦跟王莽新朝作比较,是讽刺王莽仅仅比秦始皇的暴政好一点而已;如果扬雄真正要阿附王莽,那他就会像刘歆那样的飞黄腾达,哪里会落得穷愁潦倒的下场?因此,他认为朱熹仅凭《剧秦美新》就把扬雄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是不正确的。
第二,认为扬雄“仕莽”无可非议,《剧秦美新》是子虚乌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