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初集六十卷。今秘府旧藏,通人家所有称大小集者,皆亡逸之余,人自编摭,非当时第叙。搜裒中外书,凡九十九卷。(王洙原注:古本二卷,蜀本二十卷,集略十五卷,樊晃序小集六卷,孙光宪序(集)二十卷,郑文宝序少陵集二十卷,别题小集二卷,孙仅一卷,杂编三卷。)除其重复,定取千四百有五篇。凡古诗三百九十有九,近体千有六。起太平时,终湖南所作,视居行之次,若岁时为先后,分十八卷。又别录赋笔杂著二十九篇,为二卷,合二十卷。意兹未可谓尽,他日有得,尚副益诸。
《杜工部集》的出版非常重要,对于杜甫作品的传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杜工部集记》还记载着重要的杜甫生平材料。而这些材料主要来自杜甫诗文注和唐实录,有些是《新唐书》和《旧唐书》所没有的,也和元稹《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所载不同。故《杜工部集记》云:“观甫诗与唐实录,犹概见事迹,比《新书》列传,颇为蹖驳。”记文下有注,对两唐书本传多有辩证:“传云:召试,授京兆府兵曹,而集有《官定后戏赠》诗注云:初授河西尉,辞,改右卫率府冑曹。传云:遁赴河西,谒肃宗于彭原,而有集《喜达行在》诗,注云:自京窜至凤翔。传云:严武卒,乃游东蜀,依高适,既至而适卒,据适自东川入朝,拜右散骑常侍乃卒。又集有《忠州闻高常侍亡》诗。传云:扁舟下峡,未维舟而江陵乱,乃游襄衡,而集有居江陵及公安诗至多。诗云:甫永泰二年卒,而集有《大历五年正月追酬高蜀州》诗及别题大历年者数篇。”这些辩证及所载材料都可以作为我们研究杜甫生平的重要参考。当然,《杜工部集记》所载杜甫生平材料也有误,但无论如何,都值得我们重视,因为这些材料主要来自杜甫诗文注和唐实录,是唐五代人的看法和材料。
王洙不仅是杜甫集的编辑者,还为杜甫集作了注,是最早的杜甫集注者。
然而,从宋代开始就有人对王洙注杜诗产生怀疑,认为署名为王洙注实为邓忠臣注,又说为尹洙注,又说为书贾依托。可是,这些说法都是无根之言,没有任何证据。邓忠臣侄儿说是邓忠臣注,不需要任何事实,王洙注就成了邓忠臣注,学界这样偏听轻信,令人吃惊。尹洙注说和书贾依托说更是揣测之辞,不足取信。我们认为,署名为王洙注的杜诗注,应该确定为王洙所注,不容贸然怀疑。第一,王洙注杜诗,是杜诗的第一个注本,是巨大的创造。这样的创造,没有人会用别人的名字,没有人会去依托别人。这是傻瓜也不会干的事。第二,有人说,王洙编杜甫集的序中,没有说注杜诗的事,说明王洙没有注杜诗。这个说法站不住脚。王淇既然不愿说王洙的杜诗注,他为什么不能删去王洙记中有关注杜诗的内容。退一步说,即使王洙在记中没有说注杜诗的事,并不能说他就没有注杜诗。第三,宋代的注家和重要的杜甫学者并没有人否定王洙注杜诗的事实。相反,注家都在自己的注中大量辑录王洙注。重要的杜甫学者均评述王洙注。胡仔说:“《注杜工部集》,则内翰王原叔所注也。”(《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八)并对王洙注的不足之处作了指正。胡仔是王洙注出版的那个时代的人,他的话是有分量的。总之,现存的材料,无法否认王洙注杜诗的著作权,要否认就需要有真正有力的证据。
王洙所做的杜诗注原作已佚,这给我们研究王洙注带来了困难,好在宋代保存下来的一些注本尚有一些王洙注。这些注本是郭知达《杜工部诗集注》(又名《九家集注杜诗》)、黄希黄鹤《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而《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保存王洙注更多,其中有的诗注保存王洙注相当完整,为了使读者能了解王洙注的具体情况,兹录黄希、黄鹤《补注杜诗》(台湾影印《四库全书》本)卷二三中两首诗保存的王洙注。
《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汲黯匡君切,(洙曰:《前汉》汲黯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迁于东海太守,武帝曰,古有社稷之臣,如汲黯近之矣。)廉颇出将频。(洙曰:《史记》廉颇赵之良将,频为赵将,兵破齐魏。)直词才不世,雄略动如神。(洙曰:取汲黯之直言,廉颇之雄略,以美严公也。)政简移风速,(洙曰:《史记世家》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故五月而报政成。周公曰: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诗清立意新。层城临媚(洙曰:一作暇。)景,绝域望余春。(洙曰:层城,高城也。绝域,远域也。言蜀与京畿远绝。)旗尾蛟龙会,楼头燕雀驯。(洙曰:《礼》:蛟龙为旗。)地平江动蜀,天阔树浮秦。帝念深分阃,军须远算缗。(洙曰:冯唐曰:上古王者之遣将也。汉武帝元狩四年初,算缗钱,李旻曰:缗,丝也,以贯钱出算二十也。)花罗封蛱蝶,瑞锦送麒麟。(洙曰:蛱蝶麒麟罗锦,伤丝绣也。)辞第输高义,(洙曰:《霍去病传》:上为治第,令视之。对曰:匈奴未灭,无以为家。由此上益重爱之。)观图忆古人。(洙曰:《马援传》:显宗图画建武名臣列将于云台,以椒房故不及马援。东平王苍观图言于帝曰:何故不画伏波将军像?帝哭而不言。)”《严中丞枉驾见过》(洙曰:严自东川除西川,敕令两川都节制。一本云:严黄门枉驾见过。):“元戎小队出郊垌,(洙曰:《诗六月》:元戎十乘,以先启行。注:元,大也。夏后曰钩车,先正也。殷曰寅车,先疾也。周曰元戎,先良也。《尔雅》曰:邑外谓之郊,林外谓之垌。)问柳寻花到野亭。川合东西瞻使节,(洙曰:元宗在蜀合东西两川为一道,以武为尹。)地分南北任流(洙曰:一作孤。)萍。扁舟不独如张翰,(洙曰:《晋·文苑传》:张翰,字季鹰,会稽贺循赴命入洛,经吴阊门,于船中弹琴。翰初不相识,乃就循言谈,便相钦悦。翰曰:吾亦有事北京,便同载。即去,而不告家人。后为齐王曹囧掾,因见秋风起,思篿鲈,遂命驾南归。)白帽应兼似管宁。(洙曰:魏青龙中征命管宁,不至,居海上,常着白帽布襦袴而已。)寂寞(洙曰:一作今日。)江天云雾里,何人道有少微星。(洙曰:《隋·天文志》少微四星,在太微西,士大夫之位也。一名处士。明黄,则贤士举。)”
两首诗的王洙注释简洁明晰,较为正确,大体完备。黄希、黄鹤所辑其他注家的注比较少,二人补注的也比较少,而且辑注和补注多是补充说明性质的,没有新注,也没有更正。
通过对王洙注的全面研究,我们认为王洙注杜诗主要有三方面的内容:(一)精美的校刊。王洙对不同版本的杜诗异文,作了详细校勘,并作了校勘记。由于是杜甫集散佚后第一个所编集的校勘,故无比珍贵。(二)较全面注释。注释包括写作时间或背景;典故;名物制度,包括人名、地名;语典。应该说,一般该注释的地方,大多都做了注释。注释的总体风格是简明扼要。(三)阐释诗意。对难以理解的诗、具体的诗句进行解说,使读者能懂。对于隐含深意的诗,阐明微言大义。
统观现存的王洙的注,我们认为其水平是相当高的。最能显示其水平的是语典的注。如《到村》“顽疏惑町畦”注“顽疏”:“洙曰:嵇康云:非降自天,实由顽疏。”又“还入故林栖”注“故林栖”:“洙曰:王正长:人情旧乡客,鸟栖思故林。”(黄希、黄鹤《补注杜诗》卷二三)这样的注都不是一般的学者所能注出来的。正因为王洙注达到一个相当高的水平,故其注中的很多精彩之处才能长期流传。而我们现在看到的正是王洙注精彩的一面。事实上,王洙注也存在着很大的缺陷,如注释有一些明显的错误;注释有一些过简,而杜诗需要详细注释;有些应该注的地方而未注。对于王洙注的错误与不足,宋人已多有批评。公允地说,学术的发展都是由粗至精,由简而繁,由浅入深。杜诗本来难注,王洙注作为杜诗注的开山之作,有那样出色的表现,已经很不容易了,已经是高起点了。王洙注的种种缺陷,实际上为后世的杜诗注的发展留下了广阔的空间。如果王洙注太完美了,后世的杜诗注也就不会那样生机勃勃了。
作为杜甫集散佚后的第一位编辑家,作为杜甫集的第一位注家,王洙在杜甫学史上的地位是极高的。其功绩之伟,无论我们给予怎样高的评价都不过分。
三宋祁和《新唐书》
一
宋祁(998—1061),字子京,安州安陆(今湖北安陆县)人,后徙开封之雍丘。登进士第,释褐复州军事推官。迁太常博士,为尚书工部员外郎、同修起居注、权三司度支判官。为龙图学士、史馆修撰,修《唐书》。累迁右谏议大夫,充群牧使。复为翰林学士。出知许州,召为侍读学士,迁给事中兼龙图阁学士,出知亳州。徙知成德军,迁尚书礼部侍郎。徙定州。特迁吏部侍郎、知益州,寻除三司使。加龙图阁学士、知郑州。《唐书》成,迁左丞,进工部尚书。拜翰林学士承旨,复为群牧使,寻卒。祁所至,治事明峻。尤能文,善议论。预修《籍田记》《集韵》,又撰《大东图》二卷,文集百卷。(《宋史》卷二八四本传)
二
宋祁对杜甫和杜诗很喜爱,常在诗文中言及。比较出色的是《和贾相公览杜工部北征篇》,诗云:“唐家六叶太平罢,宫艳醉骨恬无忧。阿荦诟天翠华出,模糊血战腥九州。乾疮坤痍四海破,白日杀气寒飕飕。少陵背贼走行在,采稆拾橡填饥喉。眼前乱离不忍见,作诗感慨陈大猷。北征之篇辞最切,读者心陨如摧辀。莫肯念乱小雅怨,自然流涕袁安愁。才高位下言不入,慨气郁屈蟠长虬。今日奔亡匪天作,向来颠倒皆庙谋。忠骸佞骨相撑拄,一燎同烬悲昆丘。相君览古慨前事,追美子美真诗流。前王不见后王见,愿以此语贻千秋。”诗对杜甫的《北征》和杜甫的爱国作了很高的评价,并指出安史之乱的史鉴作用。宋祁关于杜甫研究的成果,集中体现在他作的《新唐书·文艺传·杜甫传》中。
《新唐书·文艺传·杜甫传》虽作于《旧唐书·杜甫传》之后,但它并不是简单地重复抄袭前者,而是有着自己的材料和观点,有学术创见,在杜甫学术研究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
首先,《新唐书》杜甫传新增了一些材料。如“少贫不自振,客吴越齐赵间。李邕其奇材,先往见之”,“擢河西尉,不拜”。这些都是《旧唐书》杜甫传所没有的,说明《新唐书》杜甫传下过一番搜集材料的功夫。但是,像《旧唐书》杜甫传一样,《新唐书》杜甫传也误信小说家言,采入传中,贬损了杜甫的形象。突出的是杜甫侮辱严武,严武怀恨在心,寻机杀杜甫。传载:“武以世旧,待甫甚善,亲入其家。甫见之,或时不巾,而性褊躁傲诞,尝醉登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亦暴猛,不以为忤,中衔之。一日欲杀甫及梓州刺史章彝,集吏于门。武将出,冠钩于帘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独杀彝。”与《旧唐书》杜甫传相比较,《新唐书》杜甫传走得更远。《旧唐书》说严武受杜甫侮辱后“不以为忤”,而《新唐书》则改为“外若不为忤,中衔之”,以至于要杀掉杜甫。而《新唐书》的“冠钩于帘三”也更富有小说家的编造意味,更不可信。因此,我们说《新唐书》杜甫传记载了其他书籍没有记载的材料,对了解和研究杜甫生平有自己的贡献,但也误录了小说家言,降低了作为正史的品位和价值。
其次,《新唐书》杜甫传对杜甫和杜诗发表了自己的评论。
(一)评论杜甫云:“甫旷放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这个评论不大切合实际,从现存材料中,我们看不到杜甫放浪形骸的材料,相反,我们认为他是一个具有浓厚儒家思想,遵守礼法的人。早年放荡齐、赵间,但似乎也没有到“不自检”的程度。我们认为杜甫的狂放是有节制的。说杜甫“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也没有材料可以证明。相反,杜甫集中所存之文,如《东西两川说》、《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等所论皆切合实际,并非无用之空言。杜甫诗文发表的政治军事见解,是非常杰出的。而《新唐书》杜甫传所论杜甫“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为歌诗,伤时桡弱,情不忘君,人怜其忠云”则完全符合实际,是对杜甫为人的大节和诗歌的主旨的简明而准确的评述。
(二)对杜甫诗的风格与特色作了极好的评论,对杜甫在诗坛的地位作了极好的评论。现全文征引如下:
赞曰:唐兴,诗人承陈隋风流,浮靡相矜。至宋之问、沈佺期等,研揣声音,浮切不差,而号“律诗”,竞相袭沿。逮开元间,稍裁以雅正。然恃华者质反,好丽者壮违。人得一概,皆自名所长。至甫,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它人不足,甫乃厌余。残膏剩馥,沾丐后人多矣。故元稹谓“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昌黎韩愈于文章慎许可,至歌诗,独推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诚可信云。
赞对杜甫的诗歌作了最高、最准确、最精彩的评论。特别是对杜甫风格的评论,堪称古今最佳评论。而“诗史”之说,虽采自他书,论述也极为精当,影响极大。
《新唐书》杜甫传作为正史,对后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特别是关于杜甫在诗歌史上的地位和杜诗风格的论述,影响尤为深远。
四王安石
一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擢进士上第,签书淮南判官。再调知鄞县,通判舒州。后移提点江东刑狱,入为度支判官。俄直集贤院。神宗时命知江宁府,召为翰林学士兼侍讲。熙宁二年二月,拜参知政事。变风俗,立法度。而农田水利、青苗、均输、保甲、免役、市易、保马、方田诸役相继并兴,号为新法。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罢为观文殿大学士,知江宁府。八年,复拜相,加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屡谢病求去,罢为镇南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江宁府。明年,改集禧观使,封舒国公。屡乞还将相印。元丰二年,复拜左仆射,观文殿大学士。换特进,改封荆。哲宗立,加司空。元祐元年卒,年六十六。(事见《宋史》卷三二七本传)王安石是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学者。
二
王安石笃好杜甫的诗。他对杜诗作了极高的评价,认为杜甫的诗力敌造化。他的《杜甫画像》诗云:“吾观少陵诗,为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森戈矛。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寒飕飕。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死所羞。所以见公画,再拜涕四流。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临川先生文集》卷九)王安石有安邦治国的伟大抱负,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杜甫忧国忧民的崇高思想境界和诗篇引起了他强烈的共鸣,所以他对杜甫很崇拜。他又是一位著名学者和文学家,认为杜诗力敌造化。这是他深入研究杜诗得出的结论。元气是天地未形成之前的混一之气,是形成万物的真气,是生命力的本原。王安石说杜诗“为与元气侔”,就是说杜诗内容与艺术结合,产生无极的力量,具有无限的美。这样的评价,堪称最高的评价。这是创造性研究的评价话语,在宋代产生了很大影响。刘克庄云“前辈论李杜云‘与元气侔’,又云‘横披六合,力敌造化’”(《黄有容字说》,见《后村大全集》卷一一二),就是推崇王安石的评论。
王安石对杜诗的艺术性也有研究,特别称道杜诗的用字功夫。他说:“‘无人觉来往,疏懒意何长’,下得‘觉’字太好。足见吟诗要一字、两字功夫也。”(《诸家老杜诗评》卷一引《钟山语录》)文学的艺术就是语言的艺术,善于使用语言,是作家非常重要的修养。杜诗善于使用语言,字字见功夫,表现出伟大作家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