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系事明白而较为详实。系杜甫生平事迹的有二十六年,杜甫人生的各个时期皆有事系,大致勾画了杜甫生平的轮廓。比鲁訔之前的人所作的年谱详细明了。如“十载辛卯公年四十:公奏《三大礼赋》。元稹《志》曰:赋奏,命宰相试文,授右卫率府胄曹。吏(按:疑作“史”)云:奏赋,帝奇之,命待制集贤院,相试文,授河西尉。不拜,改右卫率府胄曹。公《官定后戏赠》曰: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奔走,率府且逍遥。《莫相疑行》曰: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煊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史集皆以为十三载。按《帝纪》十载行三大礼,十三载未当。《郊况表》云:臣生长陛下淳朴之俗,行四十载矣。故知当在今岁。原叙云:《新书》作召试京兆府兵曹。《新书》乃今《旧书》也。今书作胄曹。《进西岳赋表》乃云:委学官试文章。皆不同。《除夕曲江族弟位宅守岁》曰:四十明朝过。《年谱》云:《上韦左相》诗云:凤历轩辕纪,龙飞四十春。《壮游》曰: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则公归自齐赵乃应诏,奏赋又数年间事也。”这是天宝十载的年谱全文。主要系杜甫献《三大礼赋》,皇帝命宰相试文章,释褐为右卫率府胄曹参军。所引材料详细,论证有力。对前人将献《三大礼赋》系为天宝十三载的错误进行了辨证。自创新说,符合史实。至今仍为作杜甫年谱者所沿用。
(三)体例大致完备。年谱主要有以下内容:以帝王年号、甲子作为系事的时间;系当时重大事件、杜甫生平大事;主要诗系年;对于前人的不同观点进行评议、辨证;对于前人的年谱或著述进行引证。其基本架构已与现代年谱无异,不过在执行体例时还不严格。如“十五载丙午:公年四十五(是年七月肃宗即位于灵武,改元至德),禄山僭帝于东京。公在奉先,以舅氏崔十九翁为白水尉,故适白水。有《高斋三十韵》。六月辛未,贼入潼关,驾幸剑外。七月甲子,肃宗即位灵武,公渐北。《过彭衙行》曰: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夜深彭衙道(冯翊界),月照白水山(属同州)。少留周家洼,欲出芦子关。七月,寓于鄜州,有《三川观涨》诗(鄜州属县)曰:我经华原来(长安北),公羸服走灵武,贼得之,故《赠韦评事》诗曰:昔没贼中时,潜与子同游。公没贼中有《九日蓝田崔氏庄》以下十三首。”对前人所论或所载杜甫生平的错误多有辨证。前面的引文中已有一些例证。又如上元二年:“公放诞不乐吏检,虽郑公礼宽心契,尤每见意。史云性褊躁傲诞,尝醉登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子!武亦暴猛,外若不忤,中衔之。一日欲杀甫及梓州刺史章彝,集吏于门。武将出,冠钩于帘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独杀彝。《旧》史不载。以公诗考之,武来镇蜀,彝已交印入觐。公再依武,相欢恰无限意。史当失之。”驳严武杀杜甫之说,有理有据,甚是有力。对于有异说而难于判断的或尚未考清的事则系以某年,以提出疑点。如《年谱》:“十三载甲午公年四十三:《玄宗纪》秋八月甲子朔,文部侍郎韦见素拜中书门下平章事,公贽见韦左相诗云‘龙飞四十春’,又曰‘愚蒙但隐沦’,则此诗似未献赋前。《封西岳赋表》云‘臣本杜陵诸生,年过四十’,又云‘盖长安一匹夫耳。次岁回家,有事于郊庙,幸得奏赋,待制于集贤,委学官试文章,再降恩泽,送隶有司,参例选序,则此赋又在《三大礼赋》后。诗文以为十二载,未详’。《纪》二月丁丑杨国忠为司空,公《表》云:‘陛下元弼克生司空,斯文不可寝已。’则此赋当在未封西岳前,而《纪》封华岳在九载,又当考也。”这样的存疑在《年谱》中尚多。
由于《杜工部诗年谱》质量高,在当时与后世均产生了很大影响,其内容为学者所运用,其体式为后世所仿效。虽有个别失实处,但瑕不掩瑜。《四库全书提要》说:“姚桐寿《乐郊私语》云,杜少陵集自游龙门至过洞庭诗目次第为季卿编定,一循少陵平生事迹,可以见其诗法。近时滏阳张氏、吴江朱氏所注杜诗,其年谱大率仿此。而推拓之,知密于赵子栋《谱》多矣。虽间有附会,又乌可以一眚掩乎?”评价非常公允。
《杜工部诗年谱》作于宋代,所用资料有些现已亡佚,有些也与现在的版本有异,所以也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如“天宝十载”下,“《除夕曲江族弟位宅守岁》曰‘四十明朝过’”。此诗题一般作《族弟位宅守岁》,没有写作时间、地点。而依《年谱》的诗题,则可将此诗系于天宝十载除夕长安作,对诗系年大有益处,而且使我们对此诗内容的理解更准确,更丰富。又如“至德二载”下保存着吕大防《杜甫年谱》的内容:“吕汲公考云,八月墨敕放还鄜州,有《北征》诗。《旧史》云,肃宗怒,贬甫为华州司功曹,非是。”房琯罢相,杜甫上书说不宜免大臣,肃宗怒,诏三司推问,史皆言以张镐言帝解赦之。而鲁訔《杜工部诗年谱》言:“《实录》言御史韦陟言,当考。”唐《实录》纪实性很强,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年谱》引《实录》提出异说,颇值得研究。
一〇赵次公
一
赵次公,字彦材,蜀人。生活在南北宋之间,孝宗隆兴时任隆州司法。
赵次公是宋代学者,有苏轼注的著作。其杜甫研究著作为《新定杜工部古诗近体诗先后并解》,是宋代最佳的杜甫研究著作。原书已佚,今有林继中所辑《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辑录较为完善。
二
书名《新定杜工部古诗近体诗先后并解》,有“新定”和“先后”二语,考察注解内容,有时一首诗注有相近的内容同时出现,正是先解与后解并存书中的有力证明。我们认为,赵次公的著作当在北宋时出版,明抄本有“宣和元刻”的题识就是证据。后赵次公又修订补充,在南宋时出版,名曰《新定杜工部古诗近体诗先后并解》。我们所以特地提及这个问题,是想说明,赵次公对杜甫的研究非常投入,非常执著,花费了一生大量的时间与心血。
从林继中《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进行推断,赵次公所著《新定杜工部古诗近体诗先后并解》当是百万字左右的皇皇巨著。(林继中《辑校》为九十万字,去掉林继中的文字约十万字,赵次公的文字约八十万字[包括杜甫原著]。)显然,赵次公原著文字比所辑的要多得多,因为有些已完全亡佚了,不可能辑入。从现辑佚文考察,原著亡佚甚多,赵次公原著在百万字以上。在杜甫学史上,百万字的巨著并不多见,在宋代更是凤毛麟角。更可贵的是,它的学术质量非常高。
赵次公的研究正值杜甫学深入发展的初期,前辈学者的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也为创新的研究留下了广阔的空间。赵次公在继承前人研究项目的同时,又大大地开拓了新的项目。他的著作有以下研究项目:(一)按时间分期对杜诗进行编排。如:“卷一开元间留东都所作”;“卷二天宝以来在东都及长安所作”。(二)对能系年的诗进行考证系年。(三)对文本进行校勘,并作校语。(四)对难字注音。(五)说明一些诗的写作背景。(六)全文注释。用集注的形式。前人有好的注,则辑录前人的注。没有好注,则创立新注。①注名物,包括人名、地名。②注典章制度。③注典故。④注语典。⑤注其他一切该注的地方。(七)解。对需要说明的地方加以解说。(八)对于长诗分段,并说明段意。(九)论述一些诗的艺术。(一〇)论述一些诗的思想内容。(一一)辑录一些重要的评论和有关资料。(一二)批评一些错误的研究。(一三)有重要的总结性的研究成果。如《句法义例》,虽现存赵次公的文字已不可见,但赵次公本人在自己的注中多次提到。从赵次公注的文意分析,《句法义例》当是对杜诗句法的全面性的总结研究,是总结杜诗句法特点的成果。考察宋代的杜甫学史,我们认为赵次公的研究项目是最多的。大量宋代杜甫学著作已亡佚,我们这样说似乎不够稳妥。但通过对亡佚著作的分析,通过宋人对赵次公著作的评论,通过现存杜甫学著作的比较,我们认为我们的结论是符合事实的。进一步说,赵次公的研究项目实际上已具备后世杜甫研究完善项目的雏形,实际上已基本涵盖后世的杜甫研究项目,因而在杜甫学史上有重要的地位。
从赵次公的注解看,他学识高明,精通古代典籍与文化,对杜诗烂熟于心,能融会贯通,且注解时非常审慎细心,故其注解总是妥帖、精细、笃实,具备有力的材料证明,分析深入透辟,较少穿凿附会。全书呈现博雅精微的学术风格。赵次公生在南北宋之交,在他之前只有几位出色的杜甫集的注家,他们为杜甫集注做了大量工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但杜甫集非常难注,他们也有很多未注之处,并留下一些错注。这就为赵次公的注提供了巨大的空间。时势造英雄,赵次公遂成为杜甫学史上注和解品位最高而发明尤多的学者。(请注意,我们说的是注与解,不包括评论,即不包括对杜诗内容与艺术的研究方面。在杜诗内容与艺术的研究方面,赵次公尚不能称为最杰出的。)
《新定杜工部古诗近体诗先后并解》虽以“解”命名,而最主要的内容却是注,最用力的也是注。不过,与一般注不同的是,它的注不是用通常注的格式,而是用解的格式。
赵次公注人名、地名、典故,多进行考证,力求符合诗意,有助于诗的理解。《遣兴五首》其三:“赫赫萧京兆,今为时所怜。”注云:“东坡先生云:明皇虽诛萧至忠,然常怀之。侯君集云:蹭蹬至此。至忠亦蹭蹬者耶?故杜子美云:赫赫萧京兆,今为时所怜。因先生之言乃知此篇为萧至忠而言也。按本传,萧至忠在朝有夙望,容止闲敏,见推为名臣。斯可比之漆、膏、兰、桂者矣。又云,外方直,纠摘不法,而内无守,观时轻重而去就之。参太平公主逆谋。主败,至忠遁入南山。数日,捕诛之。考其生平:景龙元年九月相睿宗,景云元年六月贬。是月复相,七月罢。明皇开元元年正月复相,七月诛。此漆之割、膏之煎、兰之摧、桂之折也。虽已诛矣,然明皇贤其为人,心爱之终不忘。后得源乾曜,亟用之。谓高力士曰:若知吾进源乾曜乎?吾以其貌似萧至忠。力士曰:彼不尝负陛下乎?帝曰:至忠诚国器,但晚谬尔。其始不谓之贤哉!此可推见,当杜公时,犹为人所怜也。旧注便差排作萧望之,非是。”(《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甲帙卷之四,以后均略书名。)摈弃旧说,定萧京兆为萧至忠,较符合杜诗本意。赵次公注释详明。《天育骠骑歌》注:“伊昔太仆张景顺,考牧攻驹阅清峻。”云:“太仆,官名。《唐·兵制》云:其官领以太仆。今公诗所谓‘太仆张景顺’,自是开元时太仆姓张名景顺者也。旧注便差排作张万岁字景顺,误学者矣。万岁为太仆,自是贞观时人。今按,张说作开元十三年《陇右监牧颂德之碑序》云:元年牧马二十四万匹,十三年乃四十万匹。上顾谓太仆少卿兼秦州都督监牧都副使张景顺曰:吾马几何,其蕃育,卿之力也。对曰:帝之力也,仲之令也,臣何力之有。其颂曰:有霍公之掌政,择张氏之旧令。霍公,王毛仲也。张氏,景顺也。”(甲帙卷之五)引张说所作碑序,注杜诗“太仆张景顺”为开元太仆少卿张景顺,而非旧注所谓贞观张万岁,非常有力,可谓定论。赵次公注地名亦切合诗意。《曲江三章五句》题下注云:“此诗盖游曲江感事之作。按《剧谈录》:曲江本秦时隑州。隑即崎字,巨依切。唐开元中疏凿为胜景,南即紫云楼,芙蓉苑,西即杏园、慈恩寺。花卉环列,烟水明媚。都人游赏胜于中和、上巳节。今公高秋而往,草木变衰,触事感怀。一章叹齿发之迟暮,二章判富贵之无心,三章喜生计之可乐也。旧注引元和中曲江关宴事,去此自五十余年,在公死三十余年之后,与此事并无相干。”注曲江引《剧谈录》,内容简明周全,与诗意的解说完全融为一体,显出非凡的学识与注释功力。赵次公善解方言与俗语,所注都很好。《寄题江外草堂》:“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注“断手”云:“断手字,晋魏以来之语。《齐民要术》言种小豆:初伏断手为中时,中伏断手为下时。本朝《淳化法帖》中载唐高宗敕云:使至,知玄堂已成,不知诸作早晚得断手。凡营造了,当言断手者矣。”(丙帙卷之九)释“断手”清楚,引例证翔实。《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其三:“斫畬应费日,解缆不知年。”注“斫畬”云:“斫畬两字,是楚人语。楚人烧榛种田曰畬,先以刀芟治林木曰斫畬。其刀以木为柄,刃向曲,谓之畬刀。刘禹锡《畬田行》云:何处好畬田,团圆漫山腹。钻龟得雨卦,上山烧卧木。又云:下种暖灰中,乘阳拆牙蘗。苍苍一雨后,苕颖如云发。故公于《夔府咏怀》又有‘烧畬度地偏’,又有‘烧畬费火声’之句,畬音式车反。”(戊帙卷之八)所注明晰而细致,表现出作者深厚的语言知识功底。
最精彩的是杜诗语典的注。首先是语典的注堪称详尽。不仅三字以上的语典尽可能做了注,就是两字(词)或一字(词)确为用前人之语(词)亦做了注。赵次公说:“余喜本朝孙觉莘老之说,谓‘杜子美诗无两字无来处。’”“稍近其诗,乃知非特两字如此耳,往往一字綮切,必有来处,皆从万卷书中来。”(《杜工部古诗近体诗先后并解·自序》,林希逸《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卷三〇)由于对杜诗语典有理论上的认识,注语典的指导思想明确,所以该注的地方都注到了。《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幽意忽不惬。”注云:“《世说》云:左太冲作《三都赋》,初思意甚不惬。摘而用之。”(甲帙卷之二)认为杜诗“幽意忽不惬”是摘自《世说》“初思意甚不惬”,甚是。《送殿中杨监赴蜀见相公》:“风物长年悲。”注云:“‘长年悲’三字,出《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丁帙卷之七)言杜诗“长年悲”语典出自《淮南子》,甚确。《独酌》:“步屧深林晚。”注“步屧”云:“《宋书》:袁粲为丹阳尹,尝步屧白杨郊野间,道遇一士人,便呼与酣饮。”(丙帙卷之三)注“步屧”的语典,对理解杜诗“步屧”有益。《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欲起时被肘。”注“肘”云:“‘肘’字,使《史记》:魏威子肘韩康子于车上。旧注非是。”又:“月出遮我留。”注“遮”云:“‘月出遮我留’,使《汉祖纪》:三老董公遮说汉王。”(丙帙卷之五)虽“肘”、“遮”各一字,然《史记》皆为杜诗二字出处,却不容置疑,这对于理解杜诗的语言来源和文化背景,无疑是非常有好处的。其次是用解的形式注语典,不仅注明了语典的出处,同时还说明杜甫在运用前人语言时的变化与创造。《促织》:“悲丝与急管,感激异天真。”注云:“暗用《晋书》: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以其渐近自然。故丝管之声不若虫声之天真也。”(乙帙卷之七)赵次公注极好,使我们注意到杜诗不仅用《晋书》之语,更重要的是用《晋书》之意,用得极有变化,极为巧妙。《旅夜抒怀》:“月涌大江流。”注云:“‘大江流’三字,亦仲宣:‘大江流日夜。’而五字一句,东方璆尝与卢照邻分韵,有云‘汹涌大江流’。公换一‘月’字,点铁成金矣。”注出了杜诗的语典,同时指出杜诗用语的创新达到了新的艺术境界,这对于理解杜诗的艺术非常有益。可以说赵次公的注也超越一般的注,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通观整个杜甫集的语典注,赵次公所注语典是最多的,也是面最广的,所注也是准确度最高的。其语典的注不仅超越前人,也使后世的注家仅能望其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