笺中也有很多穿凿附会的东西。最典型的是《洗马兵》。《洗马兵》笺曰:“《洗马兵》,刺肃宗也。刺其不能尽子道,且不能信任父之贤臣,以致太平也。首叙中兴诸将之功,而即继之曰‘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崆峒者,朔方回銮之地,安不忘危,所谓愿君无忘其在莒也。两京收复,銮舆反正,紫禁依然,寝门依然。整顿乾坤皆二三豪俊之力,于灵武诸人何异。诸人徼天之幸,攀龙附凤,化为王侯,又欲开猜阻之隙,建非常之功,岂非所谓贪天之功以为己力者乎。斥之曰‘汝等’,贱而恶之之辞也。当是时,内则张良娣、李辅国,外则崔圆、贺兰进明辈,皆逢君之恶,忌疾蜀郡元从之臣,而玄宗旧臣,遣赴行在,一时物望最重者,无如房琯、张镐。琯既以进明之谗罢去,镐虽既相而旋出,亦不能久于其位。故章末谆复言之。‘青袍白马’以下,言能终用镐,则扶颠筹策,太平之效,可以坐致如此。望之也,亦忧之也,非寻常颂祷之辞也。‘张公一生’以下,独详于张者,琯已罢矣,犹望其专用镐也。是时李邺侯亦先去矣。泌必琯镐一流人也。泌之告肃宗也,一则曰:陛下家事,必侍上皇。一则曰:上皇不来矣。泌虽在肃宗左右,实乃心上皇。琯之败,泌力为营救,肃宗必心疑之。泌之力辞还山,以避祸也。镐筹终用,则泌亦当复出,故曰‘隐士休歌紫芝曲’也。两京既复,诸将之能事毕矣,故曰‘整顿乾坤济时了’。收京之后,收兵马以致太平,,此贤相之任也。而肃宗以谗猜之故,不能信用其父之贤臣,故曰‘安得臣壮挽天河,净洗甲兵常不用’,盖至是而太平之望亦邈矣。呜呼伤哉!”其实,《洗马兵》表达的思想是在扫荡安史之乱取得决定性胜利之时,希望彻底平息战乱,实现天下太平,国家长治久安。说“《洗马兵》刺肃宗也,刺其不能尽子道,且不能信任父之贤臣”,完全是想象之辞,没有丝毫根据。如果诗果真是刺肃宗,那“成王功大心转小”又作何解释?而且《洗马兵》的题目完全与“刺肃宗”的用意无关。所以,钱谦益说《洗马兵》是刺肃宗,完全是穿凿附会。可惜的是,这种说法至今仍为一些学者所称道,说明穿凿附会往往是能迷惑人的,因为它满足了人们求新求异的学术审美需求。《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卷一):“三山老人曰:此诗讥切天宝时事也。‘秦山忽破碎’喻人君失道也。‘泾渭不可求’云云,言清浊不分,而天下无纲纪文章也。虞舜苍梧,思古之圣君而不可得也。瑶池日晏,言明皇方耽于淫乐而未已也。贤人君子多去朝廷,故以黄鹄哀鸣比之。小人食禄恋位,故以阳雁稻粱刺之。笺曰:高标烈风,登兹百忧,岌岌乎有漂摇崩析之恐,正起兴也。‘泾渭不可求’,长安不可辨,所以回首而思叫虞舜。‘苍悟云正愁’,犹太白云‘长安不见使人愁’也。唐人多以王母喻贵妃,瑶池日晏,言天下将乱,而宴乐之不可以为常也。程嘉燧曰:玄宗游宴,贵妃皆从幸,苍悟云正愁,暗指二妃之事,故以瑶池日晏惜之。”钱谦益继承前人比兴说诗之说,加以发挥,有些地方将政治时事强行类比,仍失之穿凿,特别是对于一些具体诗句的解说,穿凿得近乎荒唐,如“瑶池日晏,言天下将乱”之类。而这首诗的真正主题是表现杜甫对盛世隐含各种危机的忧虑,抒发怀才不遇的苦闷。钱谦益的笺对杜诗主旨的把握是不大准确的,因而有时对具体诗句的笺释也就乖离本意甚远。钱谦益在笺中所运用的阐释方法,主要是以史证诗的方法。所谓以史证诗,即用历史事实来阐明自己对杜诗解说的正确。杜甫的诗充分反映了现实与时事,以史证诗,有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杜诗。以史证诗的方法产生得很早,宋人已用来研究杜诗。但钱谦益运用得更多,更系统,更纯熟,更精微,因而成为他笺注的重要特色。然而,以史证诗是把双刃剑,运用不当,则会带来严重后果。以史证诗必须建筑在对诗的正确理解的基础上。一旦对诗的理解有误,以史证诗也会使笺走得更远。学术研究需要才、学、识的结合,只有才、学、识俱佳的学者,才能创造出完美的学术著作。钱谦益的才和学都达到很高的境界,但他思想复杂,人品不高,来研究杜甫这样一位品德高尚、儒家思想淳厚的人及其作品,自然会有很多谬误和偏差。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本来有些见解就离杜诗的本意甚远,用史一证,就更荒唐。浦起龙说:“老杜天姿惇厚,伦理最笃。虞山轻薄人,每及明皇晚节,肃宗内蔽,广平居储诸事迹,率以私智结习,揣量周内,因之编次失伦,指斥过当。”(《读杜心解·凡例》)赵翼说:“余读《钱谦杜诗》,而知钱之为小人也。少陵‘鄜州月’一诗所云‘儿女’者,自己之儿女,钱以为指肃宗与张后而言。则不特心术不端,而且与下文‘双照泪痕干’之句,亦不连贯。善乎黄山谷之言曰:‘少陵之诗,所以独绝千古者,为其即景言情,存心忠厚故也。若寸寸节节皆以为有所刺,则少陵之诗扫地矣。’”(《瓯北诗话》)正是由于研究者思想的原因,造成《草堂诗笺》在笺和注方面都有很多错误。
但是,总的来说,《草堂诗笺》是杜甫学术史上水平非常高的一部杜诗注释著作。事典语典、人物地理、典章制度、史实时事,皆注释的确,引证富赡,论证精详。而有关对杜诗的理解的笺和注,则有不少瑕疵,这是令人非常遗憾的。黄生说:“钱牧斋笺注杜诗,引据该博,矫伪伪,即二史(按,指《新唐书》和《旧唐书》)之差谬者,亦参互考订,不遗余力,诚为本集大开生面矣。”(《杜诗说·聂耒阳》)潘耒说:“牧斋学问闳博,考据精详,家多秘书,兼熟内典。其笺杜也,钩稽奥义,抉择异闻,他人所不能注者一一注出,诚有功于少陵矣。其斥旧注之病数条,尤为切当。但钱氏求新太过,亦时有此失。如以‘黄河十月冰’为椟盖之冰(《武卫将军挽歌》其二,钱引《左传》杜预注),塞芦子非雍塞之塞,以‘煎胶续弦’为美馔愈疾,以范叔归秦为欲去国忠,以关张耿邓为自喻,以‘前后三持节’为杜鸿渐,种种曲解,皆迂僻难通,所谓目睹秋毫不能目见其睫也。然文义小失,犹无大害,唯其自矜独得,所谓‘凿开鸿蒙,手洗日月’者,乃谓少陵不满于肃宗,多所讥切,《洗马兵》、《收京》诸作皆刺诗,‘鹤驾龙楼’,朱虚商老,两宫警跸,一德兴王,文公赏从,禹功命子,种种无非讥讽,此则伤教害义之大者。谬说流传,或至坏人心术,余故一一标出,欲读者毋味其甘而忘其谬也。”(《书杜诗钱笺后》,《遂初堂文集》卷一一)评价非常允当。
钱谦益生在明末清初,在当时文化界有着非常高的地位。他的《草堂诗笺》对清代的杜甫研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开清代杜甫研究风气之先。激起很多学者对杜诗研究的强烈兴趣,很多学者希望通过杜诗研究来施展自己的研究才能,并借杜诗研究来表现自己的学术观点与思想。
(二)对清代杜诗研究方法产生重要影响。其注和笺的方法对清代的研究有直接影响,特别是以史证诗的方法影响尤大。不仅影响了杜诗的研究,而且对整个古代文学的研究,乃至其他学科的研究,都有重要的影响。
(三)其研究的成果为清代杜甫研究学者所运用和借鉴,几乎清代重要的杜诗研究学者,都吸收和借鉴了其杜诗研究成果,推动杜甫研究在一个新的高度上向前发展。
三卢世
一
卢世(1588—1653),字德水,号紫房,晚年自称南村病叟。祖籍河北涑水,改监察御史,督漕运。入清,拜监察御史。征诣京师,以病废归辞。卢世嗜饮剧谈,善为诗文,作品收入《尊水园集略》。
卢世自青年时学诗,案头常有杜甫诗一部。一生读杜四十余遍。与人会晤,辄谈杜诗。在所居尊水园建杜亭,设杜甫像祀之,自号杜亭亭长。其杜甫研究著作有《杜诗胥钞》十五卷,《余论》一卷。后又将《杜诗胥钞》的《大凡》与《余论》编为《读杜私言》。卢世是一位有建树的杜甫研究学者。
二
《杜诗胥钞》的得名缘于杜甫的诗。卢世云:“子美《别李八秘书》有句云:‘乞米烦佳客,钞诗听小胥。’余不敏于子美,无能为役,第谨操觚管充胥史(吏)之任而已。”(《杜诗胥钞大凡》)《杜诗胥钞》其实就是杜诗有选择的抄本,明白地说,就是杜诗的一个选本。然而,它也是一部重要的杜诗研究著作。其《大凡》和《余论》是卢世长期研究杜诗的心得,发明很多。因此,《杜诗胥钞》是杜甫学术史上一部非常重要的著作。
我们先谈选。
《杜诗胥钞》是一部巨型杜诗选本。所选诗占杜诗总量的十分之七八。卢世云:“余钞杜诗,止去十之二三,视诸家选本,最为繁富。”(《杜诗胥钞大凡》)选这样多的作品,在杜甫选本中是仅见的。选本占作品总量这样大的比例,在选本中也非常罕见,这正表现了卢世对杜诗的珍爱,不忍轻易割舍。卢世选诗有自己的眼光,有自己的标准,不随波逐流。《同谷七歌》是公认的杜甫的优秀作品,他就是不选。“乃毅然芟《同谷七歌》者,盖不敢不芟也。其不敢不芟,奈何难言也。第使称诗者取《同谷七歌》与《曲江三章》潜心絜度,而思过半矣。”(《杜诗胥钞大凡》)卢世的做法有他的道理。这样选出来的作品表现出选者鲜明的倾向与理念。《杜诗胥钞》共十四卷,第一至五卷为五言古诗,第六至七卷为七言古诗,第八至十一卷为五言律诗,第十二卷为七言律诗,第十三卷为五言排律,第十四卷为五言绝句和七言绝句。《杜诗胥钞》按体编排,再按年编排。卢世认为“(《草堂诗笺》)编次最有法,盖取子美作诗岁月之先后,以为定本,一展卷而历履了然”,故取《草堂诗笺》为其系年的主要依据。总之,《杜诗胥钞》是一部非常有特色的杜诗选本。
现在谈谈卢世的杜甫研究。
由于卢世长达数十年进行杜甫研究,又由于他的研究成果是附丽于《杜诗胥钞》的,故其研究主要表现为宏观研究的特点。在研究方法上,以诗的分体为视角,将整体研究、分体研究、群体研究、个体研究结合起来,形成鲜明的学术风格。
所谓卢世的杜甫研究,其实包括两方面:其一是对杜甫的全面研究;其二是对杜甫作品的全面研究。二者是有区别的,又是有机结合的。“《大凡》专论杜之人品,而间及于诗。《余论》概括杜之诗品而想见其人。此两者同出而异名,交含而互映者也。”(《杜诗胥钞余论跋》)
卢世认为杜甫所以成为最伟大的诗人,是因为他“忠厚恻怛”,“浩气独完”。关于这些,他在论杜诗的时候有详细论述,为了论述的方便,我们也放在论诗部分论述。
卢世对杜甫的性格有很多独到的论述。他认为杜甫是大侠,“子美千古大侠,司马迁之后一人。子长为救李陵而下腐刑,子美为救房琯几陷不测,赖张相镐申救获免。坐是蹉跌,卒老峡外,可谓为侠所累。然太史公遭李陵之祸,而成《史记》,与天地相终始。自发秦州以后,诸作泣鬼疑神,惊心动魄,直与《史记》并行,造物所以酬先生者正自不薄”(《杜诗胥钞大凡》)。从侠客是奋勇救人于危难之中来说,杜甫确实堪称大侠。此观点新奇而不失为有据。卢世的论述也非常好。因救房琯而贬官,进而造成漂泊的一生,确实是杜甫人生的重要转折点。卢世认为杜甫狂肆、傥宕。“子美最傥宕,自表其能,上之天子。谓沉郁顿挫,随时敏捷,扬雄、枚皋尚可跂及,有臣如此,陛下其舍诸?自东方朔以来,斯趣仅见。载观其《遣怀》、《壮游》诸作,又谓许身契稷,致君尧舜,脱略时辈,结交老苍,放荡齐赵间,春歌冬猎,酣视八极,与高李登单父台,感慨骏骨,龙媒赋诗,流涕上嘉吕尚傅说之事,来碣石,万里风至。于闺房儿女悲观细碎情状,尽写入《北征》篇中,与经纬密勿,收京平胡参伍错杂,不复知有旁观,固是笔端有胆,亦由眼底无人。古之狂也肆,子美有焉。”(《杜诗胥钞大凡》)论述非常精彩。杜甫所以成为伟大的诗人,正缘于他的自信和创新,这与他的性格确实有非常大的关系。卢世用一个“辣”字来概括杜甫的性格。“子美性极辣,惜未见诸行事。《雕赋》一篇,辣味尽露。所云重其有英雄之姿,类大臣正色立朝之义。可谓善于立言。《义鹘行》是其一生心事,偶遇好题,遂不觉淋漓痛快,至功成用舍之际,何其撇脱,几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矣。高鸟奇文,并传不朽。”所谓“辣”,就是敢作敢为,富有激情。这样的性格在杜甫的作品中确实表现得非常明显。卢世对杜甫性格的论述是独到的,也是符合实际的,充分表现了他对杜甫不同寻常的深刻研究。而对杜甫性格的研究,对于理解杜甫的作品非常有益。
下面谈谈卢世对杜甫作品的研究。
卢世非常重视对杜甫思想品格的研究。他对杜甫思想品格的论述往往与对作品的思想论述联系在一起。卢世是从儒家的思想观点来评价杜甫的思想与人品的。他特别推崇杜甫所具有的淳真的儒家忠爱仁义的思想、忠厚恻怛的精神。关于杜甫的忠爱与仁义,前人论述颇多,卢世往往有新的视角。“《赴奉先县》及《北征》,肝肠如火,涕泪横流。读此而不感动者,其人必不忠。”(《杜诗胥钞余论·论五七言古诗》)从读者共鸣的角度来说明,杜诗强烈的忠君爱国感情,必然会感动读者,令人耳目一新。卢世认为,杜甫是诗人中最仁的人,最具仁爱之心,故他的诗也最温柔敦厚。“《语》云:仁人之言其利溥。又云:仁义之人其言霭如。今观子美诗,犹信子美温柔敦重,一本之恺悌慈祥,往往溢于言表。他不具论,即如《又呈吴郎》一首,极煦育邻妇,又出脱邻妇,欲开示吴郎,又回护吴郎。七言八句,百种千层,非诗也,乃人音也。恻隐之心,诗之元也。词客仁人,少陵独步。”(《杜诗胥钞大凡》)从杜诗最符合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来说明杜甫在诗人中最具有儒家仁爱之心,角度也非常独特。卢世确实非常善于阐述杜诗所表现出来的深厚的儒家思想,论述杜甫是儒家思想淳厚的伟大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