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释是《杜诗辑注》的主要工作。作者对前代杜诗注释的成果广泛搜罗,删刈粗陋,汲取精华,纠正错误,新增注释。朱鹤龄云:“今为翦其繁芜,正其谬乱,疏其晦塞,谘诹博闻,网罗秘卷,斯亦古人实事求是之指,学者所当津逮其中也。”(《辑注杜工部集序》)
注释取材广博,比较精确、细致,在前人的基础上有很多创新。《奉寄河南韦尹丈人》(卷一)注“韦尹丈人”:“《旧唐书·韦济传》:天宝七载,为河南尹,迁尚书左丞。《唐会要》:天宝七载四月,河南尹韦济奏于偃师县东山下开驿道通孝义桥,公寄诗当在其时。”用新的材料,并加以考证,颇有新意。《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卷四)注:“《唐会要》:宣政殿在含元殿后,即正卫殿也。《唐六典》:在宣政门内,殿东有东上门,殿西有西上门。按,东上门,门下省在焉,西上门,中书省在焉。公时为左拾遗,属门下,故出左掖。《汉书》注,掖门在两旁,若人之臂掖。”注诗题细致,准确。《晚陪严郑公摩诃池泛舟得溪字》(卷一一)注“摩诃池”云:“《元和郡县志》:摩诃池在州城西。《通鉴·注》:《成都记》云:摩诃池在张仪子城内,隋蜀王秀取土筑广子城,因为池,有胡僧见之,曰摩诃宫毗罗。盖胡僧谓摩诃为大宫,毗罗为龙,谓此池广大有龙,因名摩诃池,今在成都县东南十二里。”注摩诃池准确而简明。相比之下,旧注云因萧摩诃而得名适见其浅陋。《上兜率》(卷一〇)“栋宇自齐梁”下注:“按,王勃《郪县兜率寺碑》:‘兜率寺者,隋开皇中之所建也。’此云‘自齐梁’,疑未详考。”以王勃碑考据,疑“自齐梁”有误,所注甚好。
解释文意符合历史背景,解释多准确,有新意。《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卷三)注云:“此诗‘去秋群胡反’,赵次公、黄注诸注皆指吐蕃。按,《唐书》,至德元载,吐蕃陷威、戎等,诸军入屯石堡,此在陇右、河鄯等州,而河西、凉州未尝陷。《通鉴》:至德二载正月丙寅,河西兵马使盖庭伦与武威九姓商胡安门物等杀节度使周沁,聚众六万,武威大城之中,小城有七,胡据其五,二城坚守。度支判官崔称与中使刘日新以二城攻之,旬有七日平之,此云‘群胡反’,正指其事。曰‘去秋’者,讨平在正月,而发难在去秋也。是时武威虽复,而余乱尚有未戢者,故欲其早到凉州,安甿黎而按城堡也。”考证史实,准确地解释“去秋群胡反”的准确时间及事件的情况,阐明了诗的写作背景及内容。《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卷一一)“黄老真如律,青袍也自公”下注:“《唐会要》:天宝四载十一月,敕御史依旧置黄卷书阙失,每岁委知杂御史长官比类能否,送中书内下改转曰褒贬。按,《唐·志》:‘尚书员外郎,从六品上。上元元年制,五品服浅绯,六品服深绿。公时已赐绯,而此云‘青袍’者,以在幕府故耳。旧注谓青袍九品服,误矣。‘真如律,也自公’,言幕下之体,亦同于朝廷也。”解说幕府也有考核制度,体制大致同于朝廷,对于了解杜甫的诗意非常重要。
不破不立,多指出旧注之非。杜诗注解甚多,错误也多,不廓清旧注的影响,新说就难以产生巨大的影响。任其谬种流传,必然误人子弟。《杜诗辑注》指责前人的错误之处甚多。《八阵图》(卷一二)云:“《东坡诗话》:尝梦子美谓仆,世人多误会吾《八阵图》诗,以为先主、武侯欲与关羽复仇,故恨不能灭吴,非也。吾意本谓吴蜀唇齿之国,不能相图。晋之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吴之志,以此为恨耳。此说甚长。按,史,昭烈败秭归,诸葛亮曰:法孝直若在,必能制主上东行,就使东行,必不倾危。观此,则征吴非孔明意也。子美此诗正谓孔明不能止征吴之举,致秭归挫辱,为平生遗恨。东坡之说殊非。潘鸿曰:蜀自昭烈亡后,未尝有吞吴之志。晋所灭,失不在此,此亦非东坡之言,当削去。”所谓“东坡诗话”,其实非东坡所著,乃伪东坡注。《杜诗辑注》所驳甚是,同时阐明了杜诗的本意,可谓拨乱反正。《览柏中丞兼子侄数人除官制词因述父子兄弟四美载歌丝纶》(卷一四)注“三止锦江沸”云:“‘三止锦江沸’是指柏中丞与崔旰相攻时事,黄鹤指讨平段子璋、徐知道及崔旰,非也。子璋反东川,与成都无涉。次公谓宝应元年徐知道反,永泰元年崔旰反,大历三年杨子琳以泸州反,考子林入成都,公当去蜀已久,柏中丞亦不闻反复迁蜀,安可妄为之说哉!”驳斥旧说之误有充分的根据,很有说服力。《玄都坛歌寄元逸人》(卷一)驳陆游东蒙为终南山峰名之说云:“按,公同太白访范隐居诗‘予亦东蒙客,怜君如兄弟’,此在鲁郡作也。《昔游》诗‘东蒙赴旧隐,尚忆同志乐’,正指元逸人言之。陆放翁谓东蒙乃终南山峰名,引种明逸诗‘登遍终南峰,东蒙最孤秀’为证,乃喜信之说,不足信也。”用考证说明杜甫所到东蒙为山东东蒙山,元逸人所隐亦应为此处,驳斥有力。正是在驳论的同时,《杜诗辑注》进行了新的注释或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关于论述。
研究杜诗的目的,主要还在于正确理解杜诗,汲取思想与艺术的营养。所以,《杜诗辑注》非常重视对杜诗思想内容的解说。对于长诗还分段解说。“训释之家,必须事义兼晰。今于考注字句之外,或贯穿其大意,或阐发其微文。古律长篇,汗漫难读者,则分章会解之。若诗语易晓,概不赘词。”(《杜诗辑注·凡例》)
朱鹤龄对杜诗在总体上有正确的把握。他认为杜甫敦笃儒家的伦理道德,在艰难困苦中仍然拳拳忠爱,儒家思想已化为他的性情,而这种性情充分表现在他所有的诗中。他说:“子美之诗,非徒学也,夫诗以传声,节族成焉。声以命气,底滞通焉。气以发志,思理函焉,体变极焉,故曰诗言志。志者,性情之统会也。性情正矣,然后因质以委思,役才以适分,随感以赴节。虽有时悲愁愤激怨诽刺讥,仍不戾温柔和平之旨。不然,则靡丽而失之淫,流漓而失之宕,雕镂而失之琐,繁音促节而失之噍杀,缀辞愈工离本愈远矣。子美之诗,唯得性情之至正而出之。故其发于君父友朋家人妇子之际者莫不有敦笃伦理,缠绵菀结之意极之,履荆棘,漂江湖,困顿颠踬,而拳拳忠爱不少衰,自古诗人变不失贞,穷不陨节,唯有如子美者。非徒学为之,其性情为之也。”用儒家思想去观照杜甫与杜诗,得出了正确而深刻的结论。用这样的思想来指导他整体的杜甫研究和具体研究,自然成就突出。
《杜诗辑注》对诗篇内容和艺术的解说比较准确,有新意。《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卷一)云:“此诗前后乃陈情也。韦必尝荐公而不达,故有踆踆去国之思,今犹未忍决去者,以眷眷大臣也。然去志终不可回,当如白鸥之远泛江湖耳。意最委折,而语非乞怜,应与昌黎上宰相书同读。范元实但称其得体,未为知言。”准确地解说了陈情的内容特色与表现曲折的艺术特色,最符合杜诗的实际。《塞芦子》(卷三)云:“此诗首以五城为言,盖忧朔方之无备也。高史二寇合力攻太原,克太原则渡河而西,即延州界,北出即朔方五城,朔方节度治灵州,灵距延才六百里尔。灵武为复兴根本,公恐二寇乘虚袭之,故欲以万夫守芦关,牵制二寇,使不得北。景仙从扶风出兵,捣长安之不备,所谓芦关扼西寇也。‘塞’字仍作壅塞解,时太原几不守,幸禄山死,思明走归范阳,势甚岌岌,公故深以为虑也。‘谁能叫帝阍’,即《悲青坂》所云‘安得附书与我军’也。此本陷贼时诗,诸本多误解,故次在收京之后。”从文本出发,认为《塞芦子》就是告诉抗击安史叛军的军队统帅,要守好芦子关,防止叛军攻破太原,从延州进攻灵武。并将诗系在收复长安之后。纠正历来一些注家的错误之说,更可见杜甫高瞻远瞩的军事才能。《杜诗辑注》像这样的闪光之处甚多。
《杜诗辑注》虽名曰诗注,其实是包括文的注释,是全集之注。在《杜诗辑注》之前,还没有杜甫的全集之注。完全可以说《杜诗辑注》是杜文注释的开山之作。朱鹤龄说:“子美文集,唯吕东莱略注《三礼赋》,余因为广之,钩贯唐史,考正文义,允称杜集备观。”(《杜诗辑注·凡例》)
朱鹤龄的杜甫文的注,有两大特点:(一)整个注就是传统意义上的注,即注事典、名物制度,包括人名、地名,还注语典,有时对难懂的地方和含义深邃的地方进行解说。极少对杜甫文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技巧进行评论。(二)注总体而言比较贴切,比较正确,比较详明,较少错误,较少穿凿附会。其表现出来的注的水平与诗歌部分是一致的。
朱鹤龄的杜甫文的注是开创性的注,也是古代最详细的注,也是质量非常高的注,在杜甫学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有着重要的地位。
从学术的角度来说,《杜诗辑注》有以下特点:(一)取材极为广博,凡古代与杜甫和文集内容有关的材料以及有关的研究材料尽量网罗。从唐人的材料直至作者当代的材料都努力搜寻,这为辑注内容的丰富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二)对材料认真分析,进行考证。不管是从信前人的材料和结论,还是另立新论,都下一番鉴定考据的功夫,力求做到无征不信。(三)做结论时非常谨慎。众说纷纭,难以作结论时,则罗列众说,供读者选择。《杜鹃》(卷一二)“云安无杜鹃”下注云:“夏竦曰:四句乃题下甫自注耳,误以为诗。黄希曰:《白头吟》:郭东亦有樵,郭西亦有樵。此诗起法或本此。吴曾《能改斋漫录》:《乐府·江南词》:鱼戏蒲(应为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子美正用此格。赵曰:连用四杜鹃,正《诗·有酒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之势(式),岂是题下注耶?此四句特记杜鹃有无,其下云‘我昔游锦城’至‘哀哀叫其间’,则以成‘西川有杜鹃’之句,下又云‘君可有情鸟’至‘泪下如迸泉’,则以成‘云安有杜鹃’之句。诗之引结甚明。”对于“西川有杜鹃”四句是题下杜甫自注,还是诗的正文,这两种根本不同的说法,作者只是罗列众说,而未表态。对于杜诗应注而无材料可注之处,往往存疑。《壮游》(卷一五)“枕戈忆勾践”下注:“‘枕戈待旦’乃晋刘琨语,此作勾践事用,未详。”不可解就用“未详”说明,而不强解,显示出实事求是的态度。(四)广泛利用前人的成果,成集成式的集注之作,又有大量有创见的新注和新解,是一部有创造性的注释之作。特别是关于杜文的注释,更有开创之功。钱谦益晚年虽与朱鹤龄有矛盾,但仍对朱鹤龄注杜的学术精神和学术特点作了充分的论述与赞许。其《杜诗辑注·序》云:“其刊定是编也,斋心祓身,端思勉择,定一字如数契齿,援一义如征丹书。宁质无夸,宁拘无偭,宁食鸡跖,无噉龙脯,宁守兔园之册,无学邯郸之步。斤斤焉取裁于骚之逸,选之善,罔敢越秩。近代攻杜者,觅解未憗,又从而教责之,章比字栉,俨然诗资。长孺蹙额曰:不知群而愚,那用故谤伤。鹤龄虽固陋,忍使百世而下,谓有师心放胆,犯蚍蜉撼树之诮,如斯人者乎?”
《杜诗辑注》也有明显的缺陷。最大的缺陷是对杜甫作品的注释和解说都有明显的错误。这在清人的一些著作中,都有指正。有的解说不够正确,不够透辟精到。《望岳》(卷五)“箭栝通天有一门”下注:“按,地志诸书并不云华山有箭栝。《韩非子》:秦昭王令王施钩梯而上华山,以松柏之心为博箭,长八尺,棋长八寸,而勒之曰:王与天神博于此。《水经注》:自下庙历列柏,南行十一里,东回三里至中祠,又西南出五里至南祠,从北南入谷七里又屈一祠,出一里至天井,井才容人行,迂回顿曲而上,可高六丈余,山上有微涓细水,流入井中,上者皆所由涉,别无别路,出井望空视,明如在室窥窗矣。此与天通一门语甚合。所云‘列柏’,岂即‘箭柏’耶?《初学记》事类亦以‘莲峰’对‘箭柏’,则‘箭栝’乃‘柏’字之讹耳。李攀龙《华山记》又云:自昭王施钩梯处西南上三里许,得一峡如栝,曰天门。岂后人因杜诗附会乎?”其注解详而不得要领。其实,杜诗正用《韩非子》以松柏之心为博箭之语。用松柏作为箭栝,自可用箭栝指松柏。朱鹤龄过分拘泥,说“箭栝乃柏字之讹”,迂曲而无据,反致错误。
《杜诗辑注》是一部极见功力的著作,是一部集成式的富有学术个性的著作。以注释为主,兼及多方面的研究,集众家之长,而建树颇多,是杜甫学史上一部非常重要的著作。《杜诗辑注》与钱谦益《杜诗笺注》齐名,盛行于清代,对于开启和繁荣清代的杜甫学,功绩甚伟。
五金人瑞
一
金人瑞(1608—1661),一说本姓张,名采,字若采。江苏长洲(今江苏吴县)人。明亡后改名人瑞,字圣叹。金人瑞明末为秀才。入清后绝意仕进,以读书著述为务。学问广博,才思敏捷,狂放不羁。以《离骚》、《庄子》、《史记》、《杜诗》、《水浒》、《西厢》为“六才子书”。评点《水浒》与《西厢记》,有新见,流传非常广。金人瑞有反清思想,诗《塞北》云:“塞北今朝下教场,孤儿百万出长扬。三通金鼓摇城角,一色铁衣沉日光。壮士并心同日死,名王卷席一时藏。江南士女却无赖,正对落花春昼长。”描写了清军的屠杀和表现一些士女对亡国的麻木,具有明显的爱国思想。清世祖去世时,金人瑞因参与逐吴令而惊世祖灵,被杀抄家。金人瑞是清代著名文学家批评家和诗人,有《沉吟楼诗选》。
金人瑞把杜诗列为“六才子书”之一,称第四才子书,对杜甫非常崇敬,研究杜甫甚勤,把对杜诗的研究看作一生重要的事业。“继批杜诗,以为能将诗圣之诗,句解明晰,则杜诗一日不灭,句解亦一日不灭也。宵深不寐,勤心从事,乃伏案三月未终一卷。”(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金人瑞》)“每于亲友家素所往还酒食游戏者,辄置一部以便批阅。风晨月夕,醉中醒里,朱墨纵横,不数年所批殆已过半,以为计日可奏成事也。而竟不果,悲夫!临命寄示一绝,有‘且喜唐诗略分解,《庄》《骚》《马》《杜》待何如’句。”(金昌《叙第四才子书》)金圣叹批杜诗二十余年,未批完即被杀,未能实现他的杜诗研究规划与宏愿。身后,学人将其杜诗研究成果结集成《杜诗解》四卷。虽非完璧,却是杜甫学的重要著作。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