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杜甫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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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唐五代(2)

韩愈是我国伟大的文学家。他对李白和杜甫推崇备至,对他们的作品给予极高的评价,给他们在文坛上以最高的地位,以表达对他们的景仰之情。“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荐士》)“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醉留东野》)“张生手持石鼓文,劝我试作石鼓歌。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石鼓歌》)韩愈最有名的论李白、杜甫的诗是《调张籍》,诗云: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

想当施手时,巨刃摩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

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翦翎送笼中,使看百鸟翔。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

仙官敕六丁,雷电下取将。流落人间者,太山一毫芒。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

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剌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着织女襄。

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乞君飞霞佩,与我高颉颃。

从学术的角度来说,韩愈最早提出“李杜”并称的观点(据笔者推测,“李杜”并称的说法,在李、杜生前可能已有,但现在找不到材料),始终把李、杜推到诗坛的最高领袖地位,从未有抑李扬杜或抑杜扬李的倾向。韩愈在中唐以后的千余年间,在中国古代文坛有极为崇高的地位,他对李、杜的推崇与评论,对于确立李、杜在诗坛的泰斗地位有着巨大的影响与作用。特别是他强烈抨击中唐一些人对李、杜的诽谤,更捍卫了李、杜的尊严,堵塞了攻击李、杜的逆流,可以说他是李、杜的保护神。但是,李白在生前名气比杜甫大得多。李杜并称,实质上提升了杜甫在诗坛的地位,提高了杜甫在诗坛的知名度。王嗣奭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自昌黎品定而月旦千古。虽然,青莲业有定价矣,少陵犹不免蚍蜉之撼,而昌黎借李伸杜,嗣后评者或驾杜于李,盖李善用虚而杜善用实,用虚者犹尽鬼魅,而用实者上画犬马,此难易之辨也。”(《杜诗笺选旧序》,见《管天笔记》外编)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不过,韩愈始终坚持“李杜”并称,不偏不倚,是对李杜最公允的评价,表现出他过人的见识。事实上,李白与杜甫在内容与艺术上都有自己独特的贡献,都达到了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他们理应并称。李杜并称准确而全面地表明了古代诗歌的最高成就。当然,学术研究允许持不同观点,那种从内心深处认为杜强于李,或李优于杜者,自然也可以坚持自己的看法,不过论述时要心平气和,不要意气用事,否则,难免失之偏颇附录:刘斧摭遗小说(见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之《集注草堂杜工部诗外集·酬唱附录》,蔡梦弼认为非韩愈所作)有韩愈《题杜工部坟》诗,未载入韩愈集中,今录如下:

何人凿开混沌壳,二气由来有清浊。孕其清者为圣贤,钟其浊者为愚朴。英豪虽没名犹嘉,不肖虚死如蓬麻。荣华一旦世俗眼,忠孝万古贤人芽。有唐文物盛复全,名书史册俱才贤。中间诗笔谁清新,屈指都无四五人。独有工部称全美,当日诗人无拟伦。笔追清风洗俗耳,心夺造化回阳春。天光晴射洞庭秋,寒玉万顷清光流。我常爱慕如饥渴,不见其面生闲愁。今春偶客耒阳路,凄惨去寻江上墓。召朋特地踏烟雾,路入溪村数百步。招手借问骑牛儿,牧童指我祠堂路。入门古屋三四间,草茅缘砌生无数。寒竹珊珊摇晚风,野蔓层层缠庭户。升堂再拜心恻然,心欲虔启不成语。一堆空土烟芜里,虚使诗人叹悲起。怨声千古寄西风,寒骨一夜沉秋水。当时处处多白酒,牛肉如今家家有。饮酒食肉今如此,何故常人无饱死。子美当日称才贤,聂侯见待诚非喜。洎乎圣意再搜求,奸臣以此欺天子。捉月走入千丈波,忠谏便沉汨罗底。固知天意有所存,三贤所归同一水。过客留诗千百人,佳词绣句虚相美。坟空饫死已传闻,千古丑声竟谁洗。明时好古疾恶人,应以我意知终始。

该诗具有两点学术价值:(一)耒阳有杜甫之墓,诗人亲眼见过。不过这墓可能是杜甫逝世后为纪念他而建的,并非葬身之处,因为元稹所作杜甫墓系铭明言杜甫殡于岳阳。(二)诗人对杜甫死于牛肉白酒之说进行批驳,认为“当时处处多白酒,牛肉如今家家有。饮酒食肉今如此,何故常人无饱死”,说明牛肉白酒不是杜甫的根本死因,指出牛肉白酒致死之说是对杜甫的丑化。这首诗是否为韩愈所作,难以考证。说是韩愈作,有可疑之处,但又没有从根本上推翻为韩愈所作的证据,理应视为韩愈所作。即使不是韩愈作,也可以肯定是唐宋时的诗,是最早批驳杜甫死于牛肉白酒之说的作品之一,自有其价值。

韩愈是中唐的文坛领袖,他身边聚集着不少文人。其中如孟郊、张籍,皇甫湜,也像韩愈一样推崇李白杜甫。孟郊云:“可惜李杜死,不见此痴狂。”(《戏赠无本二首》其一)张籍《送客游蜀》诗云:“杜家曾向此中住,为到浣花溪水头。”皇甫湜《题浯溪石》云:“李杜才海翻,高下非可概。文于一气间,为物莫与大。”(洪迈《容斋随笔》卷八《皇甫湜诗》条引)孟郊、张籍、皇甫湜都是著名文人,他们和韩愈一道,为确立李白、杜甫在诗坛的泰斗地位做出了重要贡献。

五白居易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太原(今山西太原)人,徙下邽。敏悟绝人,工文章。贞元中,擢进士、拔萃皆中,补校书郎。调盩厔尉,为集贤校理。为翰林学士,迁左拾遗。累官中书舍人,为杭州刺史,始筑堤捍钱塘湖,钟泄其水,溉田千顷。以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拜苏州刺史。以秘书监召,迁刑部侍郎。除太子宾客分司。拜河南尹,复以宾客分司。改太子少傅。会昌初,以刑部尚书致仕。六年,卒,年七十五。(《旧唐书》卷一六六本传、《新唐书》卷一一九本传)

白居易是我国著名诗人和文学理论家。他与元稹并称“元白”,与刘禹锡并称“刘白”。白居易的诗朴素清新,富赡隽永,流传很广。“居易文辞富艳,尤精于诗笔。”(《旧唐书》卷一六六本传)“然而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其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或因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元稹《〈白氏长庆集〉序》)白居易是中唐诗歌创作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和领袖,提倡“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白居易对杜甫的诗歌有长期深入的研究,并与元稹等友人讨论读杜诗的心得和对杜甫的评价。白居易研究杜甫的最大特色在于,他对杜甫诗的研究与自己的诗歌理论的建树联系起来,把对杜甫的评价与当时的创作状况联系起来,因而他的研究往往有独到的见解。他的《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云:

翰林江左日,员外剑南时。不得高官职,仍逢苦乱离。暮年逋客恨,浮世谪仙悲。

吟咏流千古,声名动四夷。文场供秀句,乐府待新词。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

通过对李杜及其诗的评价,提出诗人应该努力创造出好的诗歌的观点。白居易认为“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与元九书》),诗应该有兴寄,应该有广阔的社会内容与思想内容,他也用这一思想来评价杜甫的诗:

唐兴二百年,期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篇。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焉。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芦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废食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与元九书》)

白居易说杜甫的诗有“风雅比兴”的不过十分之三四,乍听令人吃惊,而翻检杜诗,却觉得符合事实。但问题在于,文学是表现生活和人的思想的,不能认为只有具有强烈政治性和反映重大社会问题的才是好作品。然而,如果我们知道白居易这样论述的出发点是为了振兴诗道,是为了提倡诗歌多表现社会生活,多反映社会的重大问题,多描写民间疾苦,那么,我们认为他这样来评论杜甫并没有什么不妥。相反,我们可以看出这样的评论更表现出其理论的高超与彻底性。白居易研究杜诗,完全从实际出发。通过对杜诗的研究,提高自己的文学理论和文学创作水平,表现出良好的学风。白居易作为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和领袖,通过对杜诗的研究,提高了自己的文学创作理论水平,更好地领导了新乐府运动。而白居易本人所创作的《新乐府》和《秦中吟》等,特别是代表作《卖炭翁》、《新丰折臂翁》、《杜陵叟》等都明显地受到杜甫《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等诗的影响。可以说,白居易将对杜甫的学术研究所得转化为创作的理论,并用以指导创作的实践,这是一种极高层次的杜甫研究。

六元稹

元稹(779—831),字微之,河南河内(今河南洛阳市)人。稹幼孤,九岁工属文。十五擢明经,判入等,补校书郎。元和元年举制科,对策第一,拜左拾遗。拜监察御史,奉使东蜀,劾奏故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违制擅赋。后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征还,为膳部员外郎。穆宗赏其才,为宦官谭峻荐,为祠部郎中,知制诰。为中书舍人承旨学士。罢内职,授工部侍郎。拜平章事。出为同州刺史。改授越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浙东观察使。入为尚书左丞。为检校户部尚书,兼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军节度使。暴卒于镇,时年五十三。(《旧唐书》卷一六六本传、《新唐书》卷一七四本传)

元稹是著名才子,诗工丽绵密,富赡清雅。“稹聪警绝人,年少有才名。与太原白居易友善。工为诗,善状咏风态物色,当时言诗者称元白焉。自衣冠士子,至闾阎下俚,悉传讽之,号为‘元和体’。”(《旧唐书》卷一六六本传)“穆宗皇帝在东宫,有妃嫔左右尝诵稹歌诗以为乐曲者,知稹所为,尝称其善,宫中呼为元才子。”(同上)作为一位诗人,元稹对杜甫的诗颇下过一番研究的工夫。而且常与友人白居易、李公垂等讨论杜甫的作品。元稹对杜甫的评价极高,把他作为最伟大的诗人,对他非常崇拜。元稹对杜甫的研究颇有独特之处,并用这种研究成果来指导当时的创作。元稹认为,杜甫的伟大之处在于敢于直接表现社会:

杜甫天材颇绝伦,每寻诗卷似情亲。怜渠直道当时语,不着心源傍古人。(《酬孝(一作李)甫见赠十首》其二)

元稹还认为杜甫作诗很少拟古题,而即事名篇,根据内容拟标题,有利于表现现实生活。“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依傍。余少时与友人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元稹《乐府古题序》)元稹的这些观点对中唐的诗歌新乐府运动,都直接产生了有力的影响。元稹对杜甫诗的艺术风格也有精深的研究,认为杜甫的诗浑涵浩茫,寄兴深遥。他说:“得杜甫诗数百首,爱其浩荡津涯,处处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兴,而讶子昂之未暇旁备矣。”(元稹《叙诗寄乐天书》)足见元稹对杜甫诗的风格和杜诗的地位把握非常准确,是对杜甫诗的艺术风格的精彩论述。而元稹最知名的关于杜甫的文章是《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它在杜甫研究史上具有特别重要的地位,现全文迻录于后:

叙曰:余读诗至子美,而知小大之有所总萃焉。始尧舜时,君臣以赓歌相和。是后诗人继作,历夏殷周千余年,仲尼缉拾选练其干预教化之尤者三百,其余无闻焉。骚人作而怨愤之态繁,然犹去风雅日近,尚相比拟。秦汉以还,采诗之官既废,天下妖谣民讴、歌颂讽赋、曲度嬉戏之词,亦随时间作。至汉武帝赋《柏梁》,而七言之体具。苏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为五言。虽句读文律各异,雅郑之音亦杂,而词意简远,指事言情,自非有为而为,则文不妄作。建安之后,天下文士遭罹兵战,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故其抑扬哀怨存离之作,尤拯于古。晋世风概稍存,宋齐之间,教失根本,士子以简慢、歙习、舒徐相尚,文章以风容色泽、放旷精清为高,盖吟写性灵,流连光景之文也,意义格力无取焉。凌迟至于梁陈,淫艳刻饰,佻巧小碎之词剧,又宋齐之所不取也。唐兴,官学大振,历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由是而后,文变之体极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其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秾莫备。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辞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予尝欲条析其文,体别相附,与来者为之准,特病懒未就。适子美之孙嗣业启子美之柩,襄袝事于偃师,途次于荆,雅知余爱言其大父之为文,祈余为志。辞不可绝,余因系其官阀而铭其卒葬云。

系曰:晋当阳成侯姓杜氏,下世而生依艺,令于巩。依艺生审言,善诗,官至膳部员外郎。审言生闲,闲生甫,闲为奉天令。甫字子美,天宝中献《三大礼赋》,明帝奇之,命宰相试文。文善,授甫曹。属京师乱,步谒行在,拜左拾遗。岁余,以直言失官,出为华州司功,寻迁京兆功曹。剑南节度使严武状为工部员外参谋军事,旋又弃去。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享年五十九。夫人弘农杨氏女,父曰司农少卿怡,四十九年而终。嗣子曰宗武,病不克葬。殁,命其子嗣业。嗣业贫无以给丧,收拾乞匄,焦劳昼夜。去子美殁后余四十年,然后卒先人之志,亦足为难矣。

铭曰:维元和之癸巳,粤某月某日之佳辰,合窆我子美于首阳之前山。呜呼!千载而下,曰此文先生之古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