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杜甫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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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唐五代(3)

虽是一篇墓志铭,却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首先,它简明而完备地介绍了杜甫的家世与生平。因为是墓志铭,材料都来源于杜甫之孙嗣业,非常可靠。这是保存到现代的有关杜甫生平最完备、最可靠的材料。其次,元稹对杜甫及其诗进行了全面的评价与论述。元稹从文学发展史的高度来衡量杜甫,认为他是古今最伟大的诗人,是古今集大成的诗人。“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元稹也承认“李(白)杜(甫)”并称的说法,自己也说“李杜诗篇敌”(《代曲江老人百韵》),但实际上他本人更爱好杜甫的诗,因而在墓志铭中明确提出杜甫诗优于李白诗,把杜甫推为古今第一诗人。对于元稹的这一观点,笔者是不完全赞成的。笔者持李杜诗并称的观点,就个人爱好而言,认为李白诗艺术更完美,但对元稹的观点仍表示非常理解。杜甫的诗比李白的诗所反映的生活更广阔,更真实,更深刻,更具有现实性。杜甫的诗比李白诗更多地表现了诗人自己的生活和思想感情,表达也更细腻,更深沉。杜甫诗的艺术比李白更丰富,更好学,便于广大诗人和诗歌爱好者欣赏、学习和借鉴。而李白是一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天才纵逸,表现生活与思想感情多用超现实主义手法,使人感到神奇美妙,但也觉得难以学习,难以亲近。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元稹认为杜甫优于李白,也不无道理。事实上,元稹的观点也为大多数人所接受,特别是为杜诗爱好者所接受。元稹提出的杜甫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诗人的观点,在杜甫研究史上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对于确立杜甫在诗坛上的独尊地位起了很大的作用。不过,元稹在具体评价杜甫时,由于对杜甫的声律艺术成就谈得太多,以致冲淡了他对杜甫作品在内容与艺术上的评价,造成人们对他的观点的一些误解。元好问、王嗣爽都认为元稹没有看到杜甫作品思想与艺术的伟大,而只看重杜甫的排律。元好问说:“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论诗绝句三十首》其一〇)元好问之说并不符合客观实际,全面考察元稹对杜甫的评论,可以看出,他真正看重的是杜甫作品所表现的伟大思想与高超艺术。

元稹特别爱好杜诗,一生研究杜诗,用功极勤。他的观点新颖,极具影响力。他还在他的时代大力宣扬杜诗,与人研讨杜诗,并把研究杜诗的心得运用在创作中。元稹对杜甫研究的贡献极大,可以说是杜甫学最早的一位大功臣。

七杜牧

杜牧(803—约852),字牧之,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以进士擢第,又制举登乙第,解褐弘文馆校书郎,试左武卫兵曹参军。为淮南节度推官,拜监察御史。转膳部、比部员外郎,出牧黄、池、睦三郡。复迁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转吏部员外郎。授胡州刺史,入拜考功郎中、知制诰。迁中书舍人。杜牧有经纬才略,武宗朝诛昆夷、鲜卑,杜牧上书论兵事,说:“胡戎入寇,在秋冬之间,盛夏无备,宜五六月中击胡为便。”上书论泽潞战事,泽潞平略如杜牧之策。杜牧刚直有奇节,不为龌龊小谨。敢论列大事,指陈病利尤切至。卒年五十。

杜牧是唐代著名诗人,“牧好读书,工诗为文”(《旧唐书》卷一四七本传),其诗俊逸豪迈,“牧于诗,情致豪迈,人号为‘小杜’,以别杜甫云”(《新唐书》卷一六六本传)。

杜牧对李白、杜甫的诗评价很高,认为他们可与古代诗坛的泰斗相匹敌。他在劝侄儿多读书的诗中写道:“高摘屈宋艳,浓熏班马香。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苍苍。近者四君子,与古争强梁。”(《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将李杜与屈(原)、宋(玉)、班(固)、马(司马迁)相提并论,把李杜列为最伟大的诗人之列。杜甫集是杜牧最喜欢读的。他的《读韩杜集》写道:

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天外凤凰谁得髓,无人解合续弦胶。

这不是一首普通的谈读书感想的诗,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看,有两点很重要:(一)将韩(愈)与杜(甫)并称绝非偶然,而是经过精心挑选与安排,把韩愈作为文坛的北斗,把杜甫作为诗坛的北斗。这对后世影响很大,特别是给宋代论诗论文定下了调子,为确立杜甫在诗坛的独尊地位,起了一定的作用。(二)着眼杜诗与自己的思想共鸣来谈论和评价杜诗。杜甫是古代正直的、有抱负的、有才华的士人的代表。在封建制度下,才德之士往往怀才不遇,穷愁潦倒,特别是遭遇战乱,更加困顿艰辛。杜甫的诗典型地表现了这些士人的境况与思想。杜甫的诗所表现的有志不获骋、有才不得用的痛苦悲愤的心情,表现的对国家和人民的热爱与关心,表现的困苦的生活和举步维艰的境遇,都能引起大多数士人的极大共鸣。杜牧的诗充分表现了大多数士人读杜甫的诗的感受。杜牧的诗开了从感受体验的角度来研究杜甫诗的先河。

杜牧对杜诗的学习和研究,对他的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杜牧因而也与杜甫合称为大小杜,或被人径称为小杜。五代卢瑰说:“杜牧之绰有诗名,纵情雅逸,金陵舣舟闻倡楼歌声,有诗云:‘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寄(近)酒家。倡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风雅编缀,不可胜纪。与杜甫齐名,时人呼为大杜小杜。”(《竹庄诗话》卷二○载《抒情诗话》)

八李商隐

李商隐(813—858),字义山,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号玉谿生。幼能文,开成三年登进士第,为秘书省校书郎,调补弘农尉。王茂元镇河阳,辟为掌书记,得侍御史。郑亚廉察桂州,请为观察判官。检校工部员外郎。随郑亚在岭表累年。入朝,京兆尹卢弘正奏署掾曹,令典笺奏。以文章干令狐绹,补太学博士。柳仲郢镇东蜀,辟为节度判官、检校工部郎中。罢为郑州,病卒。李商隐是晚唐著名诗人,其诗典丽精工,宏雅深邃。

李商隐对杜诗有深入的研究,他的著名论点是杜诗把世界的一切都融汇于诗中。《漫成五章》其二云:“李杜操持事略齐,三才万象共端倪。集仙殿与金銮殿,可是苍蝇惑曙鸡。”(《李义山诗集》卷六)李商隐持李白与杜甫并称的观点,认为他们怀才而不为世大用,都是因为小人谗毁。而最值得注意的是,李商隐认为杜甫和李白诗歌的最大特点是内容无所不包,把天地人与万物都摄入诗中表现。李商隐的看法是极为精彩的,也是极为经典的。事实上,在古代诗人中,没有任何一位诗人像杜甫那样,摄入如此广阔丰富的情事,进行如此生动形象的表现。杜甫表现的,有天上的一切,地上的一切,人的一切,天地之间的一切。总之,杜诗是以整个宇宙为表现对象。其诗内容的博大,正表现杜甫胸怀的博大,人格的博大。从内容的宏大来评论杜诗,没有人能像李商隐评论得这样精彩,这样准确。

在研究杜甫的过程中,李商隐的创作也深受杜甫的影响。李商隐在古代曾以善学杜甫为世所称。李商隐与杜甫的共同之处既表现在人生经历与杜甫有某些相似,也表现在艺术风格因受杜甫影响,有某些相似。李商隐一生落拓不偶,寒饿颇似杜甫,诗风深沉婉丽,也与杜甫的沉郁顿挫颇为相通。李商隐自己说:“有请作文,或时得好对,切事,声势景物,哀上浮壮,能感动人。十年京师寒且饿,人或目曰韩文杜诗,彭阳章檄,樊南穷冻,人或知之。”(《樊南甲乙集序》,《李义山文集》卷四)李商隐向杜甫学习的方面很多,而最主要的是诗歌表现的基本方法。王士禛说:“一日秋雨中,茂京携画见过,因极论画理,其义皆与诗文相通。大约谓始贵深入,既贵透出,又须沉着痛快。又谓画家之有董、巨,犹禅家之有南宗。董、巨后嫡派,元唯黄子久,倪元镇,明唯董思白耳。予问倪、董以闲远为工,与沉着痛快何居?曰:闲远中沉着痛快,唯解人知之。又曰:仇英非士大夫画,何以声价在唐、沈之间,征明之右?曰:刘松年、仇英之画,正如温李之诗,彼亦自有沉着痛快处。昔人谓义山善学杜子美,亦此意也。”(《带经堂诗话》卷三《微喻类》)王士禛通过论画论李商隐善学杜诗,非常精辟,非常深刻。

九五代概说

唐末天下大乱,战争不断,神州分裂,成五代十国。

杜甫天才绝伦,遭受战乱而漂泊。这对于处于战乱中的五代人,更觉亲切,一些文人寻访杜甫的遗迹,游览杜甫的故居、逝世处、流寓地和游览处,表现对杜甫的怀念与景仰。在成都,杜甫故居已坏,韦霭为奏记,重建杜甫故居。“虽芜没已久,而柱砥犹存。因命芟夷结茅为一室,盖欲思其人而成其处,非敢广其基构耳。”(韦霭《浣花集序》,《浣花集》)值得注意的是,重建基本保持原来的规模。在湖南耒阳,有杜甫墓。墓有祠宇,后晋黄庭翰重修。宋人张齐贤云:“图经云:工部墓在县北郭内二里。后晋开运中,县令黄庭翰重修祠宇。”(《书杜工部祠堂》,《永乐大典》卷八千六百四十八衡字韵)这反映了五代人对杜甫的崇敬与热爱。

五代大量发行杜甫集。西蜀是杜甫流寓之地,杜甫学也很兴盛。蜀本杜甫集即有两种:一种是孙光宪序本,一种是郑文宝序本。王洙《杜工部集记》云:“孙光宪序二十卷,郑文宝序少陵集二十卷。”王洙所见为杜甫集的两种残本。后晋,有官刻本杜甫集。吴若《杜工部集·后记》云:“称‘晋’(本)者,开运二年官书也。”(《钱谦益《杜工部集注》)这是见于记载的,五代实际发行的杜甫集当远不只这三种。

这一时期有许多记载杜甫的文献,有范摅《云溪友议》、王定保《唐摭言》、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冯贽《云仙杂记》。五代去杜甫生活的时代已远,很多材料来自传言,难免失真与错误,而有的记载采自其他史料,也值得重视。如《云仙杂记》载“杜甫在蜀者,以七金买黄儿米半篮,细子鱼一串,笼桶衫,杮油巾,皆蜀人奉养之粗者”(卷一《笼桶衫油杮巾》),并标明“出《浣花旅地志》”。这条材料就可作我们研究杜甫在蜀中生活的参考。

五代的杜甫学继续沿着唐代杜甫学向前发展。这时期杜甫学的大事,是官修《旧唐书》将杜甫列入《文苑传》。该书杜甫传较为完备地记载了杜甫的生平,引用元稹杜甫墓志铭推杜甫为古今第一诗人的评论,并下结论说:“自后属文者,以稹论为是。”(《旧唐书》卷一九○下《文苑传》)官修书是正史,代表了统治者对杜甫的评价,历来为社会所重视。《旧唐书》杜甫传在当世和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在杜甫学史上有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