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一般将杜甫与李白并称。黄滔云:“大唐前有李杜,后有元白,信若沧溟无际,华岳干天。”(《答陈磻隐论诗书》,《唐黄御史公集》卷七)贯休认为杜甫诗包罗宇宙。《读杜工部集二首》云:“造化无拾遗,唯应杜甫诗。岂非玄域橐,夺得古人旗。日月精华薄,山川气概卑。古今吟不尽,惆怅不同时。”(其一)“甫也道亦丧,孤身出蜀城。彩毫终不撅,白雪更能轻。命薄相如命,名齐李白名。不知耒阳令,何以葬先生。”(其二)(《禅月集》卷七)对杜甫的评价很精彩,对杜甫的遭际表示同情,并表达了对杜甫的无限崇敬和怀念。五代与杜甫生活的安史之乱时期相似,杜甫的诗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五代人也纷纷抒发忧世忧国之心。牛峤登陈子昂读书台,看杜甫的题诗,有感而作,云:“北厢引危槛,工部曾刻石。辞高谢康乐,吟久惊神魂。拾遗有书堂,荒榛堆瓦砾。二贤间世生,垂名空烜赫。逸足拟追风,翔鸾已铩翮。伊余曾未学,少被文章役。兴来挥兔毫,欲竞雕弧力。虽称含香吏,犹是蓬莱客。薄命值乱离,经年避矛戟。今来略倚柱,不觉冲暝色。袁宏忧国心,谁怜鬓已白。”(《永乐大典》卷三千一百三十四陈字韵载《潼川志》)
经历五代战乱,至宋初,杜甫集都已残缺,至宋已无完本传世。有关杜甫的研究成果,自然也大量毁灭。
一〇孟棨
一
孟棨,唐僖宗光启时在世,曾为尚书司勋郎中。著有《本事诗》。
二
孟棨对杜甫学的最大贡献,是他记载了唐人杜甫诗是“诗史”之说,而且对“诗史”说作了精彩的阐释。
《本事诗》载:“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高逸第三》)从孟棨的记载看,关于“诗史”说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一)“诗史”之说当产生于杜甫生前,故孟棨的记载是“当时号为‘诗史’”。当时人们的评论非常值得重视,因为当时人对作品的体验最深,感受最真切。用“诗史”来概括杜诗,最充分地说明当时杜诗最真实充分地反映了安史之乱那个时代。这也是“诗史”说最具生命力的根本原因。(二)“诗史”说的定义,孟棨界定得非常好。其“诗史”说包括这样几方面的内容:其一,是反映了杜甫所经历的广阔的社会生活。其二,记录了杜甫自己的经历与生活。其三,是“推见至隐”,深刻揭示了社会现象的本质,充分表现了自己的见解、思想与感情。孟棨对杜诗为“诗史”之说的理解是非常全面和深透的。后世一些人对“诗史”的理解则要片面和肤浅得多。孟棨关于“诗史”的记载与论述值得后世的杜诗研究者认真研究。
所谓诗史,就是用诗的形式表现一个时期的广阔的社会生活,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发展的本质。杜甫的诗广泛深刻地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后唐代的政治、军事、经济与文化,形象地描绘了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画卷,记叙了其生活经历,抒发了其爱国爱民的思想感情,表现了其人生理念与生活感悟。因此,用“诗史”来概括杜甫的诗是最恰当的。“诗史”的记载一出,便得到人们高度的认同,成为杜甫学术史上最经典性的评论用语之一。应该强调的是,孟棨所载唐人所谓的“诗史”,不仅包括杜诗所表现的广阔社会生活,而且包括杜甫自己的经历与生活、内心世界与情感。我们认为只有这样来理解“诗史”才是全面的、深刻的,也是符合实际的。在宋代,“诗史”说就广泛为学界所运用,至今仍然为人们所广泛运用。它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将继续产生巨大的影响。
一一刘昫与《旧唐书》
一
刘昫,字耀远,涿州归义人。以好学知名燕赵间。为定州王处直观察推官,后避地沧州。唐庄宗即位,官翰林学士。明帝时,累官兵部侍郎(《旧五代史》作户部侍郎),迁端明殿学士。长兴三年,拜中书侍郎兼刑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废帝入立,迁吏部尚书、门下侍郎,监修国史。昫为人刚直。后罢为右仆射。晋高祖时,以昫为东都留守,判盐铁。开运中,拜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复判三司。契丹犯京师,昫以目疾,罢为太保,是岁卒,年六十。(《旧五代史》卷八九本传、《新五代史》卷五五本传)
二
刘昫修《旧唐书》,在《文苑传》中列《杜甫传》,是代表当时朝廷,代表封建正统对杜甫在文坛的成就和地位的评价,在杜甫学术史上有非常重大的影响与意义。
《旧唐书》的《杜甫传》第一次对杜甫家世、生平作了完备而简明的记叙。此前,虽有元稹所作杜甫墓志铭(《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但所言杜甫生平太简略。《旧唐书》则较为完整地记载了杜甫一生的大事,基本没有遗漏。只有寓夔一事未明言,隐含于“避乱荆楚”中。与元稹杜甫墓志铭比较,《旧唐书》则多载了杜甫疏救房琯寓居成州同谷事和召补京兆府功曹。“房琯布衣时与甫善,时琯为宰相,请自帅师讨贼,帝许之。其年十月,琯兵败于陈涛斜。明年春,琯罢相。甫上疏言琯有才,不宜罢免。肃宗怒,贬琯为刺史,出甫为华州司功参军。时关畿乱离,谷食踊贵,甫寓居成州同谷县,自负薪采稆,儿女饿殍者数人。久之,召补京兆功曹。”这些材料对研究杜甫的生平非常重要。元稹所作杜甫墓志铭中已有之事,《旧唐书》的记载要详细得多。总之,《旧唐书·杜甫传》是第一篇比较完整而详细的杜甫传,且为朝廷史家所修,在学术上非常重要。
《旧唐书·杜甫传》所载杜甫生平也存在严重缺陷。一些材料采自小说家言,存在着生平事实记载失实和论述失当。大致有四条:(一)说杜甫游东蜀依高适:“永泰元年夏,武卒。……及郭英乂代武镇蜀,英乂武人粗暴,无能刺谒,乃游东蜀依高适,既至而适卒。”高适之卒略早于严武,杜甫不可能在严武死后去投靠高适。(二)说杜甫褊躁,侮辱严武:“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尝凭醉登武之床,瞪视武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虽急暴,不以为忤。”其实,从杜甫诗文和严武诗文看,杜甫与严武相处友好。杜甫对严武很尊重,很感激,绝不会以怨报德,做出侮辱严武的举动。杜甫在严武逝世后,作诗表达自己的感激思念之情,就是最好的证明。说杜甫醉登严武之床,瞪视严武而言“严挺之乃有此儿”,完全是小说家之言,而《旧唐书》杜甫传说杜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对杜甫的德行进行贬损性的评论,近乎攻击,没有事实依据。(三)言杜甫吃牛肉饮白酒而致死:“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耒阳一带喜欢吃牛肉,喝白酒,杜甫到耒阳,入乡随俗,吃牛肉,喝白酒,是可能的。但吃牛肉喝白酒不可能是杜甫致命的根本原因。杜甫晚年有消渴风痹重疾,疾病才是他逝世的缘由。《旧唐书》杜甫传言杜甫“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给人的印象是杜甫贪吃嗜酒而不顾性命,贬损了杜甫的德行,损害了杜甫的形象。(四)认为李白与杜甫风格不同,李白嘲笑杜甫。“天宝末诗人,甫与李白齐名,而白自负文格放达,讥甫龌龊,而有饭颗山之嘲诮。”现存的题名李白作的《戏赠杜甫》诗云:“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向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这首不管是否为李白所作,就诗本身而言,是一种善意的嘲谑,谈不上什么“自负文格放达,讥甫龌龊”。《旧唐书》杜甫传得出这样的结论,真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以上所举四条,不能不说是《旧唐书》杜甫传的疵点。这些疵点严重地影响了杜甫传的质量。
《旧唐书·杜甫传》还引用元稹的杜甫墓志铭对杜甫作了评论。其文云:“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文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自后属文者,以稹论为是。”有两点值得注意:(一)同意元稹对杜甫的评论,认为杜甫是诗歌创作的集大成者,是最伟大的诗人。同意李杜并称的说法,但又认为杜胜于李。(二)所记载的元稹说法为元稹之后的文坛所承认,认为元稹的说法是天下公论。这样,把杜甫作为有史以来最伟大诗人的看法作为天下公论和正史的结论便记载下来,其影响无比巨大,自然远非元稹的杜甫墓志铭所能比。
附录:刘斧摭遗小说(见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之《集注草堂杜工部诗外集·酬唱附录》,蔡梦弼认为非韩愈所作)有韩愈《题杜工部坟》诗,未载入韩愈集中,今录如下:
何人凿开混沌壳,二气由来有清浊。孕其清者为圣贤,钟其浊者为愚朴。英豪虽没名犹嘉,不肖虚死如蓬麻。荣华一旦世俗眼,忠孝万古贤人芽。有唐文物盛复全,名书史册俱才贤。中间诗笔谁清新,屈指都无四五人。独有工部称全美,当日诗人无拟伦。笔追清风洗俗耳,心夺造化回阳春。天光晴射洞庭秋,寒玉万顷清光流。我常爱慕如饥渴,不见其面生闲愁。今春偶客耒阳路,凄惨去寻江上墓。召朋特地踏烟雾,路入溪村数百步。招手借问骑牛儿,牧童指我祠堂路。入门古屋三四间,草茅缘砌生无数。寒竹珊珊摇晚风,野蔓层层缠庭户。升堂再拜心恻然,心欲虔启不成语。一堆空土烟芜里,虚使诗人叹悲起。怨声千古寄西风,寒骨一夜沉秋水。当时处处多白酒,牛肉如今家家有。饮酒食肉今如此,何故常人无饱死。子美当日称才贤,聂侯见待诚非喜。洎乎圣意再搜求,奸臣以此欺天子。捉月走入千丈波,忠谏便沉汨罗底。固知天意有所存,三贤所归同一水。过客留诗千百人,佳词绣句虚相美。坟空饫死已传闻,千古丑声竟谁洗。明时好古疾恶人,应以我意知终始。
诗具有两点学术价值:一、耒阳有杜甫之墓,诗人亲眼见过。不过这墓可能是杜甫逝世后为纪念他而建的,并非葬身之处,因为元稹所作杜甫墓系铭明言杜甫殡于岳阳。二、诗人对杜甫死于牛肉白酒之说进行批驳,认为“当时处处多白酒,牛肉如今家家有。饮酒食肉今如此,何故常人无饱死”,说明牛肉白酒不是杜甫的根本死因。指出牛肉白酒致死之说是对杜甫的丑化。这首诗是否为韩愈所作,难以考证。说是韩愈作,有可疑之处,但又没有根本推翻韩愈所作的证据,理应视为韩愈所作。即使不是韩愈作,也可以肯定是唐宋时的诗,是最早批驳杜甫死于牛肉白酒之说的作品之一,自有其价值。
韩愈是中唐的文坛领袖,他身边聚集着不少文人。就中如孟郊、张籍,皇甫湜,也像韩愈一样推崇李白杜甫。孟郊云:“可惜李杜死,不见此痴狂。”(《戏赠无本二首》其一)张籍《送客游蜀》诗云:“杜家曾向此中住,为到浣花溪水头。”皇甫湜《题浯溪石》云:“李杜才海翻,高下非可概。文于一气间,为物莫与大。”(洪迈《容斋随笔》卷八《皇甫湜诗》条引)孟郊、张籍、皇甫湜都是著名文人,他们和韩愈一道,为确立李白、杜甫在诗坛的泰斗地位做出了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