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宋概说
一
宋代生产力加强,城市发展,经济繁荣。新儒学理学思想盛行,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流行。文化欣欣向荣,争奇斗艳。宋朝党派斗争激烈,官吏冗多,重用文人治军,军事实力不强。邻国军力却相对强盛。宋朝长期与外国进行战争,屡战屡败,大量赔款与割地致使国力虚弱。百姓负担着沉重的赋税和徭役,生活贫穷而痛苦。
金兵攻进宋朝都城开封,掳走钦宗和徽宗,结束了北宋王朝的统治。宋朝王室逃跑,渡过长江,在杭州建都。这就是南宋。南宋大致沿袭着北宋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南宋在蒙古军的铁蹄下消失。
这是一个杜甫的时代。从北宋中叶起,杜甫就成为热门人物。人们在儿童时代就开始学习杜甫诗,小学普遍教杜诗。那是一个诗的时代,而诗人差不多都学杜甫。学者更是“争言杜诗”,以善于谈论杜甫为荣。崇杜、言杜、学杜成为时代的风尚。宋代杜甫学之盛,令人惊叹。
二
学术的兴盛和时代的好尚与需要有密切的关系。到北宋中期,人们对杜甫的喜好已渐成风气。王琪说:“近世学者,争言杜诗。”(《杜工部集后记》)但那时,由于五代战乱将杜甫集毁坏,天下已无杜甫集完帙,人们搜求逸佚以为宝。“又人人购其亡逸,多或百余篇,少数十句,藏弆矜大,复自以为得。”(王琪《杜工部集后记》)在这种情况下,王洙将搜得的杜甫文集(包括小集)的多种残本和佚诗,去其重复,加以编排,得诗1405篇,成为《杜工部集》,后经王琪和人整理,在苏州刻印,成为第一部新生的杜甫集。它是后世一切杜甫集之祖。杜甫以文鸣世,如任其文集残缺散佚,作品传世大量减少,杜甫的影响力也会大大缩小,甚至连会不会有现在这样光辉的诗圣形象也很难说。因此,杜甫文集的重新编定,在杜甫学史上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
自王洙编《杜工部集》问世,各种版本的杜甫集便如雨后春笋,大量涌现。一般来说,一次杜甫集的重新编排出版,就是一种新的版本。杜甫集的版本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有注文的注本,一类是没有注文的白本。概括而言,每印制一次,就形成一种版本。有宋一代,杜甫集有多少版本,无法统计,推想应在二百家左右。徐居仁云:“近世锓版,注以名集者,毋虑二百家。”(《黄氏补注杜诗序》)徐居仁是南宋中期人,他说已有注本至少两百家,加上白文本,加上他说此话之后的各种版本,我们可从理论上推测宋代杜甫集的版本为三百家左右。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仅推测为二百家左右。宋代很多地方官府刻过杜甫集,如王琪刻于姑苏郡,郭知达刻于蜀中,曾噩又重校郭知达本刻于南海漕台,综合宋代的各种材料,我们认为这个推测是接近实际的。
宋代士人好杜成风,很多士人都有杜甫集。一些学者更藏有多种(不同版本)杜甫集。胡仔就藏有八种杜甫集(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八)。因此,杜甫集发行总量非常大。杜甫集可以说是宋代的畅销书。有时一版印量多,售价高。王琪为官时,官府亏空,王琪通过印发杜甫集,弥补了亏空,还有盈余。《吴郡志》载:“嘉祐中,王琪以知制诰守郡,大修设厅,规模宏壮,假省库钱数千缗。厅既成,漕司不肯除破。时方贵杜集,人间苦无全书。琪家藏本雠校素精,即俾公使库镂版,印万本,每本为直千钱,士人争购之。既偿省库,羡余以给公厨。”(范成大《吴郡志》卷一〇)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杜甫集流行的盛况。
关于杜甫作品的辑佚。王洙编《杜工部集》,是利用多个残本杜甫文集与所搜佚诗编成,所收作品自然不全。故后来宋人不断有辑佚。今存郭知达《杜工部诗集注》、黄希黄鹤《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皆收有遗诗。宋代收录佚文,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其他书籍记载的《杜工部集》未收的作品;二是杜甫的刻石或书壁等未见于《杜工部集》的作品。这些佚文在收入杜甫集时,一般都标明是佚文,有的还标明佚文的出处。这对于研究杜甫作品的真伪非常有用。对于杜甫的佚诗,宋人也有一些不同意见:一是认为收入杜甫集的佚诗,并非杜甫的作品;二是认为有的杜甫佚诗并未收入杜甫集中。严羽云:“‘酒渴爱江清’一诗,《文苑英华》作畅当,而黄伯思注杜集,编作少陵诗。非也。”(《诗人玉屑》卷一一辑《沧浪诗话》)“‘迎旦东风骑蹇驴’,决非唐人气象,只似白乐天言语,今世俗图画以为少陵诗,渔隐亦辨其非矣,而黄伯思编入杜集,非也。”(同上)“少陵有《避地》逸诗一首云:‘避地岁时晚,窜身筋骨劳。诗书遂墙壁,奴仆亦旌旄。行在仅闻信,此身随所遭。神尧旧天下,会见出腥臊。’题下公自注云:‘至德三载丁酉作。’此则真少陵语也。今书市集本并不见有。”(同上)严羽的辨伪很有道理,但二诗至今仍在杜甫集中,人们仍然把它们作为杜甫的诗。因为要完全否定它们是杜甫的诗,仍显证据不足。《避地》一首从内容和风格看,确实都像杜甫诗,但严羽没有说明来源,仍未收入杜甫集中。总的说来,宋人编入杜甫集的佚文,基本上都是真的杜甫作品,误收或伪作比较少,而且现在已难以辨别。所以,宋代以后把宋人编入杜甫集的佚文,都视为杜甫的作品,宋人的辑佚是很有益的工作。宋以后,杜甫集基本上不再有辑佚,即便有,一般也不为学者所认可。
关于杜甫集的编辑与校勘。宋代杜甫集的编辑形式繁多。大致说来,可分为三类:(一)按诗体分类编排。王洙编《杜工部集》即分体编排。卷一至卷八是古诗,卷九至卷十八是近体诗。卷十九至卷二十是文。(二)按内容分类编排。佚名《分类集注杜工部诗》将杜甫诗分七十二门编排。其“杜工部诗门类”列:“月、星河、雨雪、雷云、四时、节序、千秋节、昼夜、梦、山岳、江河、陂池、溪潭、都邑、楼阁、登眺、亭榭、宫殿、宫词、省宇、陵庙、居室(上、下)、邻里、寄题、田圃、仙道、隐逸、释老、寺观、皇族、世胄、宗族、外族、婚姻、园林、果实、池沼、舟楫、桥梁、燕饮、纪行(上、下)、述怀(上、下)、怀旧、寻访、酬答、惠贶、送别(上、下)、庆贺、伤悼、鸟、兽、虫、鱼、花、草、竹、木、杂赋。”徐居仁《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也将杜诗分为七十二门,门类名称绝大部分相同,但排列却大不相同。其中徐居仁本的“绝句、歌、行”三门为佚名本所无,而佚名本的“千秋节、燕饮、疾病”为徐居仁本所无。这样分类太琐细,也不太科学,很难将杜诗编排稳妥。(三)按写作时间先后编排。在这些编辑形式中,宋人认为编年体最佳。而在实际编排中,很多编辑是将分诗体编排与分内容编排相结合。不少版本都是先分诗体,在分体下再按内容分门别类编排。从版本编排的发展看,北宋基本上是按诗体、内容两种方式编排,编年体则创自南宋。
用编年体编杜甫集,始于黄伯思。而文集编年的理论,则是苏轼提出来的。黄伯思“乃用东坡之说,随年编纂,以古律相参,先后始末,灿然可观”(李纲《重校正杜子美集序》)。黄伯思集流传不甚广,影响不甚大。其后鲁訔作《杜诗编注》,书名标“编”,可见他对编辑的重视。该书先按杜甫的生活经历划分为写作时期,按写作时期先后编次作品。能知道准确写作时间的,在题下标注具体年月。这种编排方法相当科学,操作也较为细致,编排大致准确。鲁訔书已佚,而他所编的成果完全为赵次公《新定杜工部古诗近体诗先后并解》和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所采用。因此,鲁訔的《杜诗编注》在杜诗编排史上有重要地位,在整个古代文集编排史上也有重要地位。
王洙用唐五代多种杜甫集残本编《杜工部集》,其间多有文字差异。王洙在编《杜工部集》时,就有校勘和校语。蔡居厚说:“今世所传子美集,本王翰林原叔所校定。辞有两出者,多并存于注,不敢彻去。”(《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九辑《蔡宽夫诗话》)从流传至今的宋人编注的杜甫集看,宋代的杜甫集大多有校勘。校勘的特点是一般只校异文,校于正文之下;有时也有校语,定是非;也有版本校勘不精,甚至以意改字的情况。从客观上说,宋代杜甫集的校勘各本虽有粗精之别,但总体较好。宋本杜甫集是我们校勘杜甫集最重要的依据。当然,杜甫集中有的错讹文字在宋代已无法校勘,恐怕只有存疑。而用其他方法校勘的机会也许有,但几率极小。
三
杜甫读书破万卷,知识渊博。其作品表现的社会生活广阔纷繁,思想内容丰富深邃,各种知识灿若星汉。学者普遍感到杜甫集深奥难懂。王得臣说:“予每读其文,窃苦其难晓。”(《增注杜工部诗自序》)因此,对杜甫集作文献注释,也就势在必行。
从现存资料看,杜甫集在宋代以前是没有注释的。最早为杜甫集作注的是编《杜工部集》的王洙(学术界多认为注乃出于伪托,非王洙所作。笔者认为伪托之说证据不足,详见后王洙一节)和稍晚的王得臣。王得臣在未见王洙注的情况下独立完成了杜甫集注。
宋代的杜甫注家甚多,在当时就号称千家注杜。这自然是极度夸张了。其实,所谓千家注杜,并非实指真有千人,不过夸言其多而已。《黄氏补注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即自称千家注,而实际所列注者不过151人,距千家之数,实在遥远。且不说很多人并没有注,只有一两条论说而已。真正的注家,不过20家上下。说到这里,人们自然会想宋代到底有多少杜甫的注释家。
谈杜甫的注家,首先要弄清的是注家的定义。我们认为注家包括所有对语言和文字方面做注解的人。其工作包括一般意义的注、训、解、义说。宋代到底有多少杜甫的注家,文献大量亡佚,不可能做出精确的统计,但可以做出一个大致推测。在宋代,一些学者对注家的家数已做过一些估计。徐居仁说:“近世锓版,注以名集者,毋虑二百家。”(《黄氏补注杜诗序》)他所说,包括集注,自然其中还有同一种注本改头换面的情况。陆游说:“近世注杜者数十家。”(《跋柳书苏夫人墓志》,《渭南文集》卷三一)陆游所说是“近世”,注家数目也不确定。元好问说:“杜诗注六七十家。”(《杜诗学引》)元好问居金地,其所见宋代杜甫注本自然有限,很不全。故我们综合各方面的情况推测,宋代的杜甫注家应在一百家左右。其中包括集注之家,包括有注释之稿未刻印而稿亡佚者。
杜甫注家,现在考知姓名者,尚有33家。蔡梦弼云:“又如宋道次、崔德符、鲍钦止既太原王禹玉、王深父、薛梦符、薛苍舒(今按:梦符与苍舒实为一人)、蔡天启、蔡致远、蔡伯世皆为义说。其次如徐居仁、谢任伯、吕祖谦、高元之既天水赵子栎、赵次翁(今按:“翁”当作“公”)、杜修可、杜立之(今按:修可与立之实为一人)、师古、师民瞻亦为训解。”其所说共18家。我们另外知道的尚有15家:王洙、王得臣、孙洙、刘克(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九,言尝注杜子美集)、黄庭坚、鲁訔、师尹、杜田、鲍彪、章国华(朱熹有《跋章国华所集注杜诗》,《晦庵先生朱文公集》卷三五)、郭知达、黄希、黄鹤、蔡梦弼、陈禹锡(作《杜诗补注》,见刘克庄《跋陈教授杜诗补注》,《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〇〇,《再跋陈禹锡杜诗补注》,同上卷一〇六),共33人。其中重要的15人为王洙、王得臣、黄庭坚、赵子栎、蔡兴宗、薛苍舒、鲍彪、师尹、杜田、赵次公、鲁訔、郭知达、黄希、黄鹤、蔡梦弼。15人中,王洙、黄庭坚、赵次公、鲁訔、郭知达、黄希、黄鹤、蔡梦弼更重要,将有专节论述。现将其余诸人的生平与杜甫注著作简介于后。
王得臣,字彦辅,自号凤台子。郧溪人。“以文学政事,扬历中外。”(王明清《挥麈录》)著《增注杜工部诗》(宋本《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姓氏》)四十九卷(其中《和杜诗》三卷)。书亡,一些注尚存宋人集注中。《增注杜工部诗》是在未见任何杜集注的情况下完成的(亦未见题为王洙的注),是最早独立完成的注本之一(如王洙注伪,则此为最早的杜诗注著作)。它是杜诗的第一个笺注本,不仅注释典故、典章制度、人名地理等,还阐释诗的内容。王得臣《自序》云:“予时渔猎书部,尝妄注辑,且十得五六。宦游南北,因循中辍。投老挂冠,杜门家居,日以无事,行乐之暇,不度芜浅,既次其韵,因旧注惜不忍去,搜考所知,再加笺释。又不幸病目,无与乎简牍之观,遂命子瀓洎孙端仁,参夫讨绎,俾之编缀,用偿夙志耳。”(宋本《分门集注杜工部集》)
赵子栎,字梦授,宋朝宗室。元祐进士,官至宝文阁直学士。有《杜诗注》(《杜工部草堂诗笺》跋言其有训解,笺中并引注)。书亡,而一些注存宋人集注中。
蔡兴宗,字伯世(一作纪),东莱(一云蜀)人。生活在徽宗时代。著《重编少陵先生集并考异》(《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八《李伯纪杜工部集序》),二十卷。又名《注杜甫集》、《编杜诗》。书佚,而一些注尚存宋人集注中。
薛苍舒,字梦符,河东人,生活在北宋时代。作《杜诗补遗》五卷,《续补遗》八卷,《刊误》一卷(《宋史·艺文志》)。书亡,尚有一些注存宋人集注中。
鲍彪,字文虎,缙云人,登建炎二年进士第,官尚书郎。著《少陵诗谱论》(又名《杜诗注》,《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八《李伯纪杜工部集序》,又见光绪《缙云县志·鲍彪传》)。
师尹(?—1152),彭山县人,官终夔州通判。注杜诗,书名佚。魏了翁云:“予幼读杜起(工)部、苏文忠公诗,于师氏注释明辩宏博,心窃好之。”(《朝奉大夫通判夔州累赠正奉大夫师尹墓志铭》,《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一七)师尹书佚,其注有部分尚存宋人集注中。
杜田,字时可,一字汝耕,号樗叟。开城(嘉庆《四川通志》作安岳)人,大邑县丞。生活在南宋初期。著《注杜诗补遗正谬集》(又名《杜诗拾遗》、《补遗正谬注》、《注杜诗》)十二卷(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八《李伯纪杜工部集序》)。惠栋尚谈及其《杜诗博议》(惠栋编《渔洋山人精华录训纂》),此书或即《注杜诗补遗正谬集》。书已佚,一些注尚存宋人集注中。
在这里,还要谈谈杜诗伪注的问题。历来造伪的目的都是牟利与钓名。宋代杜甫学大盛,为作伪者提供了绝好的机会。故宋代注杜作伪者风起,伪作泛滥。最著名的是《东坡故实》,托苏轼之名,捏造事实,解说杜诗。陈振孙说:“世有称东坡《杜诗故事》者,随事造文,一一牵合,而皆不言其所自出,其辞气首末若出一口,盖妄人依托以欺乱流俗者。书坊辄剿入集注中,殊败人意。”(《杜工部集注三十六卷》,《直斋书录解题》卷二二)《东坡故事》被宋人辑入集注中,影响后世学者。至今仍为一些学者所采信,其流毒可谓深广。另一种伪注是托名王十朋的《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是纂辑宋代已有注,伪造王十朋注而成。刘世珩云:“宋人之议,杜注如‘苏曰’‘师曰’之类,严氏羽、陈氏振孙皆直揭其伪,此注具录无遗,显为南宋坊刻。龟龄所见,不至此也。”(影宋刻本《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认为王十朋不会不识当时伪注,而采入自己集注中。洪业云:“窃疑伪王集注编纂之法,乃取《六十家注》及《门类十注》等书,依鲁訔编年之目,而改编焉。”(《杜诗引得序》)揭示王十朋伪注的作伪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