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永平三年二月）甲子，立贵人①马氏②为皇后，皇子（dá）为太子。后，援③之女也，光武④时，以选入太子⑤宫，能奉承阴后⑥，傍接同列，礼则修备，上下安之，遂见宠异；及帝即位，为贵人。时后前母姊女贾氏⑦亦以选入，生皇子。帝以后无子，命养之，谓曰："人未必当自生子，但患爱养不至耳！"后于是尽心抚育，劳悴过于所生。太子亦孝性淳笃，母子慈爱，始终无纤介之间。后常以皇嗣未广，荐达左右，若恐不及。后宫有进见者，每加慰纳；若数所宠引，辄加隆遇。
注释
①贵人：皇帝嫔妃的封号，东汉光武帝刘秀设立；仅次于皇后。②马氏：指马皇后，东汉明帝的皇后，名讳已经失传；马皇后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贤后。③援：马援，战国时赵国著名将领赵奢的后代，因赵奢称封"马服君"所以有了马这个姓氏；马援是东汉开国功臣之一，被封"伏波将军"。④光武：东开国皇帝刘秀死后的谥号，所以后人以"光武"指代刘秀。⑤太子：此处指东汉明帝，刘庄。⑥阴后：刘秀的皇后，阴丽华。⑦贾氏：马皇后的侄女，东汉章帝的生母。
译文
（汉明帝永平三年，公元60年，二月）甲子，册立贵人马氏为皇后，皇子刘炟为太子。马皇后是马援的三女儿，光武帝时被选入太子宫。她能够侍奉顺承阴皇后，和同辈友好相处，礼数周全，上下和睦，于是特别受宠幸。明帝即位后，将她立为贵人。当初，她异母姐姐的女儿贾氏也被选入太子宫，生下儿子刘炟。明帝因马氏没有儿子，便命她抱养刘炟，对她说："人不一定非得亲自生儿子，有爱心、尽力抚养才是应考虑的。"于是马氏全心全意地抚育刘炟，操劳辛苦胜过亲母对待亲子。刘炟也天性孝顺，于是母慈子爱，两人始终亲密无间。马氏常因明帝子嗣不多，向明帝推荐身边的女子，唯恐做得不周全。每当后宫有人陪伴了明帝，她总是加以慰存和接见；若是有人被多次召幸，便给予崇厚的待遇。
原文
及有司奏立长秋宫①，帝未有所言，皇太后②曰："马贵人德冠后宫，即其人也。"后既正位宫闱，愈自谦肃，好读书。常衣大练③，裙不加缘（yuàn）④；朔望⑤诸姬主朝请，望见后袍衣疏粗，以为绮（hú）⑥，就视，乃笑。后曰："此缯（zēng）⑦特宜染色，故用之耳。"群臣奏事有难平者，帝数以试后，后辄分解趣理，各得其情，然未尝以家私干政事。帝由是宠敬，始终无衰焉。
注释
①长秋宫：皇后居住的宫殿名，所以以此指代皇后。②皇太后：此处指前文的阴后。③大练：粗糙的丝绸。④缘：衣服等的边饰。⑤朔望：农历初一、十五。⑥绮縠：泛指丝织品。⑦缯：丝织品的总称。
译文
有官员建议选立皇后，明帝还没有开口，阴太后便说："马贵人在后宫中品德最佳，就选这个人吧。"马氏登上皇后之位以后，越发自谦庄重，爱好读书。她常穿粗丝衣服，裙脚都没有修饰的边缘。每月初一、十五，嫔妃和公主们入宫请安，远远看见皇后衣着简单粗糙，还以为是特制的丝绸，走近一看，才笑了起来。皇后道："这种绸料特别适于染色，所以用它。"百官上书中有难以决定的事项，明帝常常用以检验皇后的才识。皇后便分析推理，都合情合理。然而她从不为家人私情干预政事。因此明帝对她的宠爱敬重之情，始终没有减弱。
原文
……
（建初二年，四月）上①欲封爵诸舅，太后②不听。会大旱，言事者以为不封外戚之故，有司请依旧典。太后诏曰："凡言事者，皆欲媚朕以要福耳。昔王氏五侯③同日俱封，黄雾四塞，不闻澍（shù）雨④之应。夫外戚贵盛，鲜不倾覆；故先帝防慎舅氏，不令在枢机⑤之位，又言"我子不当与先帝子等"，今有司奈何欲以马氏比阴氏乎！且阴卫尉⑥，天下称之，省中御者至门，出不及履，此蘧（qú）伯玉⑦之敬也；新阳侯⑧虽刚强，微失理，然有方略，据地谈论，一朝无双；原鹿贞侯⑨，勇猛诚信；此三人者，天下选臣，岂可及哉！马氏不及阴氏远矣。吾不才，夙夜累息，常恐亏先后之法，有毛发之罪吾不释，言之不舍昼夜，而亲属犯之不止，治丧起坟，又不时觉，是吾言之不立而耳目之塞也。
注释
①上：指东汉章帝。②太后：指前文马皇后。③王氏五侯：指西汉成帝刘骜（ào）的舅父王凤的五个兄弟，公元前27年，王凤的五个兄弟凭借外戚的身份同日封侯，即平阿侯王谭、成都侯王商、红阳侯王立、曲阳侯王根、高平侯王逢时，史称"王氏五侯"。④澍雨：及时，应时雨。⑤枢机：指朝廷重要的机构、职位。⑥阴卫尉：指前文阴皇后的弟弟阴兴，因为做过卫尉的官职，所以得名；卫尉，掌管皇宫宫门的精卫。⑦蘧伯玉：蘧瑗，春秋时期卫国人，因为贤德闻名。⑧新阳侯：爵位名，因为封地在新阳（今安徽省界首市境内）而得名，指前文阴皇后的弟弟阴就。⑨原鹿贞侯：指前文阴皇后的兄长阴识，原为鹿（今安徽省阜南县境内）侯，死后谥号"贞侯"而得名。
译文
……
（汉章帝建初二年，公元77年，四月）章帝打算赐封各位舅父，但马太后不同意。适逢天旱，有人上书说是因为未封外戚的缘故，于是有关部门奏请依照旧制赐封。马太后下诏说："那些上书建议封外戚的人，都是要向我献媚，以谋求好处罢了。从前，王氏家族五人同日封侯，而当时黄雾弥漫，并未听说有天降好雨的反应。外戚富贵过盛，很少不倾覆的。所以先帝对他的舅父慎重安排，不放在朝廷要位，还说："我的儿子不应与先帝的儿子等同。"如今朝臣为什么要将马家同阴家相比呢！况且卫尉阴兴，受到天下人的称赞，宫中的使者来到门前，他连鞋都来不及穿，便急忙出迎，如同蘧伯玉一样恭敬有礼；新阳侯阴就，虽然性格刚强，略失规矩，然而胸有谋略，以手撑地，坐着发表议论，朝中无人能与他相比；原鹿贞侯阴识，勇敢忠诚而有信义。这三个人都是天下群臣中的佼佼者，其他大臣能比得上吗！马家比阴家差远了。我没有才干，日夜因恐惧而喘息不安，总怕有损先帝订立的法则。即便是细小的过失，我也不心安，日夜不停地告诫他们，然而我的亲属们仍然不断犯法，丧葬时兴筑高坟，又不能及时察觉错误，这表明我的话没有人听，我的耳目已被蒙蔽了啊。
原文
吾为天下母，而身服大练，食不求甘，左右但著帛布，无香薰之饰者，欲身率下也。以为外亲见之，当伤心自敕，但笑言"太后素好俭"。前过濯龙①门上，见外家问起居者，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仓头②衣绿褠（gōu），领袖正白，顾视御者，不及远矣。故不加谴怒，但绝岁用而已，冀以默愧其心，犹懈怠无忧国忘家之虑。知臣莫若君，况亲属乎！吾岂可上负先帝之旨，下亏先人之德，重袭西京败亡之祸③哉！"固不许。
注释
①濯龙：宫苑名，在洛阳城西南角。②仓头："仓"通"苍"，汉代对奴仆的称呼，因以深青色布包头而得名。③西京败亡之祸：指西汉灭亡于外戚之手，公元8年外戚王莽建立新朝。西汉首都在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东汉在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从地理位置上看，长安在洛阳之西，所以称长安为西京。
译文
我身为天下之母，却穿粗丝衣服，饮食不求甘美，左右随从只穿普通帛布，不使用熏香饰物，目的就是要亲自做下属的表率。本以为娘家人看到我的行为当会痛心自责，但他们只是笑着说"太后一向喜爱节俭"。前些时候，我经过濯龙门，看见那些到我娘家问候拜访的人们，车辆如流水不断，马队如游龙蜿蜒，奴仆身穿绿色单衣，衣领衣袖雪白。回视我的车夫，差得远了。我所以对娘家人并不发怒谴责，只是裁减每年的费用，是希望能使他们内心暗自愧疚。然而他们仍然懈怠放任，没有忧国忘家的觉悟。了解臣子的，莫过于君王，更何况他们是我的亲属呢！我难道可以上负先帝的旨意，下损先人的德行，重蹈前朝外戚败亡的灾祸吗！"坚持不同意赐封。
原文
帝省诏悲叹，复重请曰："汉兴，舅氏之封侯，犹皇子之为王也。太后诚存谦虚，奈何令臣独不加恩三舅乎！且卫尉①年尊，两校尉②有大病，如令不讳③，使臣长抱刻骨之恨。宜及吉时，不可稽留。"太后报曰："吾反覆念之，思令两善，岂徒欲获谦让之名而使帝受不外施之嫌哉！昔窦太后④欲封王皇后之兄⑤，丞相条侯⑥言："高祖约，无军功不侯。"今马氏无功于国，岂得与阴、郭⑦中兴之后等邪！常观富贵之家，禄位重叠，犹再实之木，其根必伤。且人所以愿封侯者，欲上奉祭祀，不求温饱耳；今祭祀则受太官⑧之赐，衣食则蒙御府⑨余资，斯岂不可足，而必当得一县乎！吾计之孰矣，勿有疑也。
注释
①卫尉：指马皇后的兄长马廖，担任卫尉的官职。②两校尉："校"是中国古代军队的一种编制，"尉"是军官，所以"校尉"指军队的长官；此处以官名代指人物，指马皇后的两个兄长，马防、马光。③不讳：对"死亡"的一种委婉说法。④窦太后：西汉汉文帝的皇后，汉景帝即位后即为太后。⑤王皇后之兄：王皇后是汉景帝的皇后，汉武帝之母；兄长王信，景帝封为盖（今山东省沂水县西北）侯。⑥条侯：指汉初名将周亚夫，"条侯"是其封号，封地在"条"今河北省景县。⑦郭：指汉光武帝刘秀的第一任皇后。⑧太官：官名，掌管宫廷的膳食、酿酒，并且进献四时果实。⑨御府：宫廷。
译文
章帝看到马太后的诏书后悲哀叹息，再次请求道："自从汉朝建立，舅父封侯，犹如皇子为王，乃是定制。太后固然存心谦让，却为何偏偏使我不能赐恩给三位舅父！而且卫尉马廖年老，城门校尉马防、越骑校尉马光身患重病，如果发生意外，将使我永怀刻骨之憾。应当趁着吉时赐封，不可延迟。"太后回答说："我反复考虑此事，希望能对国家和马氏双方有益，难道只是想博取谦让的名声，而让皇帝蒙受不施恩于外戚的怨恨吗？从前窦太后要封王皇后的哥哥，丞相条侯周亚夫进言："高祖有规定，无军功者不得封侯。"如今马家没有为国立功，怎能与阴家、郭家那些建武中兴时期的皇后家相等呢！我曾观察那些富贵之家，官位爵位重叠，如同一年之中再次结果的树木，它的根基必受损伤。况且人们所以愿封侯，不过是希望上能以丰足的供物祭祀祖先，下能求得衣食的温饱罢了。如今我家族的祭祀，物品由太官供给，衣食则享受御府的剩余之物，这难道还不够，而定要拥有一县的封土吗？我已深思熟虑，你不要再有疑问！
原文
夫至孝之行，安亲为上。今数遭变异，谷价数倍，忧惶昼夜，不安坐卧，而欲先营外家之封，违慈母之拳拳①乎！吾素刚急，有匈②中气，不可不顺也。子之未冠③，由于父母，已冠成人，则行子之志。念帝，人君也；吾以未逾三年④之故，自吾家族，故得专之。若阴阳调和，边境清静，然后行子之志；吾但当含饴（yí）⑤弄孙，不能复关政矣。"上乃止。
注释
①拳拳：诚恳的样子。②匈：通"胸"。③未冠：没有成年，古代男子二十岁成年要举行戴帽的冠礼。④三年：马皇后作为汉明帝的妻子，明帝去世后有三年的丧期。⑤饴：糖果。
译文
儿女孝顺，最好的行为是使父母平安。如今不断发生灾异，谷价上涨数倍，我日夜忧愁惶恐，坐卧不安，皇帝却打算先为外戚赐封，违背慈母的诚恳心意！我平素刚强性急，胸有气痛之症，不可以不顺气。儿子未成年，听从父母的教导，成年以后，则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我想，皇帝是人之君主，当然可以自行其是。但我因你尚未超过三年的服丧期，又事关我的家族，故此专断裁决。如果天地阴阳之气调和，边境宁静无事，此后你便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我则只管含糖逗弄小孙，不再干预政事。"章帝这才放弃了这一打算。
原文
太后尝诏三辅①："诸马昏亲有属（zhǔ）托郡县、干乱吏治者，以法闻。"太夫人②葬起坟微高，太后以为言，兄卫尉廖等即时减削。其外亲有谦素义行者，辄假借温言，赏以财位；如有纤介，则先见严恪之色，然后加谴。其美车服、不尊法度者，便绝属籍③，遣归田里。广平、巨鹿、乐成王④，车骑朴素，无金银之饰，帝以白⑤太后，即赐钱各五百万。于是内外从化，被服如一；诸家惶恐，倍于永平时。
注释
①三辅：汉景帝时期设立的管理京城周边地区的三位官员，后来又指这三位官员管辖的地区。②太夫人：汉代称呼列侯的母亲，此处指马皇后的母亲。③属籍：家族的谱籍。④广平、巨鹿、乐成王：汉明帝的三个儿子，刘羡、刘恭、刘党。⑤白：告诉。
译文
太后下诏三辅："马氏家族及其亲戚，如有因嘱托郡县官府，干预扰乱地方行政的，依法处置。"马太后的母亲下葬时堆坟稍高，马太后不赞成，她的哥哥卫尉马廖等人就立即将坟减低。在马家娘家的亲戚中，有行为谦恭正直的，马太后便好言好语相待，赏赐财物和官位。如果有人犯了微小的错误，马太后便首先显出严肃神色，再给以谴责。对于那些车马衣服华美、不遵守法律制度的家属和亲戚，马太后就将他们从皇亲名册中取消，遣送回乡。广平王刘羡、钜鹿王刘恭和乐成王刘党，车马朴素无华，没有金银饰物。章帝将此情况报告了太后，太后便立即赏赐他们每人五百万钱。于是内外亲属全都接受太后的教导和影响，一致崇尚谦逊朴素。外戚家族惶恐不安，超过了明帝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