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项借款对象为奥地利商人伦道呵,共拟借库平银3000万两,分三次交清,每年四厘半息,收银之日起息,每年还本利200万两,22年半本利俱清。据李鸿章计算,若“自分年交银至还清本利,共十六年,每年筹付二百五十万”,已经“有盈无绌”(光绪十六年四月三日(1890年5月21日)《寄巴黎陈参赞》,见《李鸿章全集》,第2辑,243页。)。此举如果成功,在中国近代外债史上倒是一个特例。因利息较低,作为报酬,允许伦为中国代办购置各国物料之事,但须同质同式同价,不得把持渔利。从1890年4月开始协议,双方就合同细节反复讨论,其间伦又提出一些附加条件,如“以后借债、购件、雇洋人、造工、在洋设公司,俱由伦代办,其价货与他人同。并准伦父子在洋设公司专为中国办事”等,被李鸿章驳回;加以英法商人及政府闻讯,纷纷扬言“中国准伊等借金,以掣伦金,以掣伦肘”,甚至说“银款做不到,由中人谎骗”,令中方疑窦丛生(参见《李鸿章全集》,第2辑,285、291、313页。),因此合同迟迟未能签订兑现。直到次年初,草约拟定,恰逢醇亲王死去,无人主事,廷议暂作罢论。
正当借款悬而未决之际,发生了陈季同私债决裂之事。1890年12月7日薛福成电告李鸿章:“敬如逋欠累累,法银行催索罔应,势将决裂,恐伤中国体面。诚无力代偿,亦防人效尤,更难从井救人。理应参撤究追为妥,但恐碍洋债。”请李“代还四千五百英镑,保敬声,即可免洋债掣肘”。并称:“敬尚有他欠,未来讨,姑缓问。”李复电表示私债与公事无关,无从代还,应令其自行清理。同时指示:“如决裂,希先电知,并告陈勿庸管理国债事。”到次年2月20日,薛福成通知李鸿章:“敬如私债决裂,外部即日来文,若文到后不请总署参追,咎在使臣。现已不令进馆。”请李以“借洋债为名,电调赴津面议,以善进退”。而陈季同也因借款草约寄往天津,要求和伦道呵一同回国。李再度以洋债已作罢论为由予以拒绝。拖到3月下旬,薛福成令陈季同先行告假,4月18日陈启程回国。此后,法国外交部咨文总理衙门,指控陈季同诓借巨款,总署电令薛福成查拿。薛在通报李鸿章后,复电总署,告以陈的行踪,“请电饬密拿”。结果,陈季同回到福建后即被看押。(参见《李鸿章全集》,第2辑,314、315、340、350、368、369页。)
关于此事原委,沈瑜庆《陈季同事略》称:“薛福成奉使英法,有庆常者窥季同位,以蜚语陷之,谓于此项借款有利。薛心动,讽季同。答言此事即成,我亦无利,况未成乎?乃请告归。薛意未已,电闽督拘之。季同弟寿彭入都营救,总署诘薛,薛于九月摭季同无关紧要事劾之,令北洋讯问,事皆虚枉。”庆常原与陈季同均驻法国,后调往俄国使馆。陈季同告假后,薛福成即调庆常接任。二人之间,本有矛盾,所以当李鸿章觉得薛福成有意治罪时,即提醒其“闻庆常等与伊不睦,勿听播弄”(《李鸿章全集》,第2辑,361页;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走向世界丛书”本,305页,长沙,岳麓书社,1985。)。
不过,陈季同负债较多当系事实。其人风流倜傥,文武兼备,“善文墨,下笔不能自休,而击射枪炮尤精稳,兼能驰骋,距马丈许,一跃即登其背,以枪击空中飞鸟,无不中。在泰西十九年,凡各国君长大蒐时咸延往校阅;又时偕其将校会猎,所获较多。闲居久,郁郁不乐,遂寄意于醇酒妇人。”他先娶刘氏早卒,在法国续娶一法女,后又有一英国女士慕其才,与之同居。此女取给较奢,随陈季同回华后,因不餍其求,竟率所生子离去。(参见《福建通志》列传卷三九,清列传八。曾孟朴小说《孽海花》对其域外恋情有详细描写。二人有师弟之谊,所记非纯属杜撰。)如果其确“以大清帝国名义在巴黎珠宝店和装饰品商那里负债累累”([法]巴斯蒂:《清末赴欧的留学生们》,见《辛亥革命史丛刊》,第8辑。),用途当是笼络异性。所以后来张之洞问陈衍关于陈季同的为人,陈衍“答以季同不修边幅,滥用钱有之,然未尝媚外。薛叔耘忌之,其言不可信也”(陈声暨、王真编:《石遗先生年谱》,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正编,第277册,104、277页。)。而生忌的原因,很可能是陈季同办理借款等事完全避开薛,使其感到尾大不掉。据许景澄说,陈“自居代理公使,冒借洋债”。而“代使名目,向章所无,推究其由,仅系译洋沿袭之误”。因此除“具牍陈明更正”外,还想请总署“通行各使臣酌照办理,以归划一”。后因日、秘两馆使臣,不过莅任一到,“其常川驻扎之参赞,或须比照西例,假以代使之号,以装门面,与俄、德等国情形不同”(《许竹筼先生出使函稿》卷四,8页,光绪十七年四月《致总理衙门总办函》。),才未实行。
至于法国方面,虽有欠债事实为由,也有外交积怨作用。陈季同长期担任情报刺探之事,难免触犯法国政府的禁条,招致怨恨。1890年9月,法国破获一桩牵涉法、德的间谍案,将陈季同牵连在内。近代法德关系极为敏感,此事经传媒披露,法方为此曾向中方交涉,虽由陈季同本人剖明无关,法国似乎不肯善罢甘休。由政府出面通过外交途径追究他国驻法外交官的私人债务,并非常例。(参见《许竹筼先生出使函稿》卷四,1页,光绪十六年八月《致总理衙门总办函》。)
对于如何判定处理此案,薛福成和李鸿章的态度明显不同。后者认为不过是私债,一开始就有意维护,先请薛福成设法转圜,后又建议“照中外利债办法,只可代追,参后则身名俱败,更难清款”,希望薛“能发亦能收”,并指出牵扯的“法越事谤者非事实”。9月,总署奏请将陈季同先行革职,由“北洋大臣提津讯明,勒限严追,令自行设法清偿”,实际上已经定下调子,只是为了向各方面有所交代,特别是应付穷追不舍的薛福成,才拖到次年结案。
而薛福成则大有置诸死地而后快之势。他知道陈与李鸿章关系非同一般,不能避开李直接动陈,又要防止李曲意袒护,因而往往借总理衙门和法国外交部之名向李鸿章施压,令其无可推脱,同时表明自己不过奉命行事,以免欲加之罪之嫌。当李鸿章提醒他不要听信庆常等人的播弄时,他复电否认道:“陈冒国家名借私债,伪造使臣信押银号,控外部,均在庆未到前。容忍半年,因外部将全案寄京,始咨总署,失在宽缓,决不信播弄。”李鸿章劝其能发能收,代追了事,他则声明:“控案外部咨总署,非成先发。陈以欺骗被控,似难照中外利债办法。”并出难题让李鸿章直接出面与总署交涉,“电止参办”。
由于李鸿章的牵制,薛福成答应:“拟遵署电,用轻笔参暂革,勒追缴款后,尚可开复,否则代为筹款救急。”但其言行显然有加重陈季同罪名的意向,试图将私欠债务扩大为媚外辱国,并有意挑拨陈李关系。他屡次指陈及其同伙“假中堂声势招摇”,又电告总署防止其“逃入外洋为患”(《李鸿章全集》,第2辑,360、362、367、368、369、395、456页。),将告假回国描绘成畏罪潜逃。当他得知此事由李鸿章负责查办时,知道难以如愿,一面向总署表示忧虑,一面几次致函李鸿章,指陈季同在津“踪迹诡秘”,怀疑闽帮诸人“代为推挽”(《复钦差出使英法义比国大臣薛》,见《李文忠公尺牍》(手稿),第2册,608页,台北,文海出版社,1963。李鸿章复函谓:“连奉十月朔日、腊月中旬、二月初旬叠次惠函,具聆一是。陈季同事前经电复大概,其究□明白,中外皆知,虽极意诪张,断难自饰,又岂能摇撼台端于万一。在津看管累月,未令进见一次,戟门洞开,万目共睹,非能如所云之踪迹诡秘者。兄与执事累世之旧,廿载之知,其所以相信者,顾犹不及一陈季同哉。其借款之倒填年月,意在挟诈要求,案牍炳然,岂容讹赖,前复竹筼函已详尽矣。闽帮诸人亦无代为推挽者,并无人助助其口,因知公论在人,不能以乡曲之私而淆夺也。”从中可推见薛福成来函大意。),甚至担心其反噬离间。而李鸿章复函虽劝其打消疑虑,暗中已令陈季同设法凑两万金与欧洲各银行清债。此后薛福成仍不断电告陈季同冒名宣言及借债欠款事,均被李鸿章以“浮议断不可信”、“应置不理”等语驳回。(参见《李鸿章全集》,第2辑,465、467、468、475、493页。)
§§§第四节 保台到革政
此案了结,陈季同得以复官,但从此离开清政府的外交部门,留在北洋办理洋务。1892年秋,永定河洪水,北岸崩塌,京畿震恐。陈季同与弟陈寿彭奉命测绘水势,决定在卢沟桥筑坝分水于大清河,到1894年夏才告完成。其间曾有派往欧洲监督留学生之议,比利时政府得到法国政府的警告,通知李鸿章不欢迎陈季同出任此职。(参见[法]巴斯蒂:《清末赴欧的留学生们》,见《辛亥革命史丛刊》,第8辑。)不过,因陈熟悉欧洲各国情形,又多私人关系,有关借款购船等事,往往还由其中介。甲午战争爆发之际,他在天津再与奥商伦道呵接洽低息借款100万英镑,历时两月,因军情变化,未能实现。(此事详情,见陈旭麓、顾廷龙、汪熙主编,齐国华、季平子编:《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之三:甲午中日战争》下册,陈季同致盛宣怀第443、461、464、481、487、494、542、546、550各函,287、299、303、314、317、321、352、358、360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
甲午战争的风云变幻,再次将陈季同推向外交领域,而且可以说攀上他外交生涯的巅峰。陈熟悉军事地理,战事初起,进高丽地图,请守平壤险要之地,“因循弗果行”。后战况紧急,又派他督粮糈赴辽东,尚未动身,“而辽势已不支”(《福建通志》列传卷三九,清列传八。)。1895年3月,署理台湾巡抚唐景崧电调陈季同赴台,4月,陈赴南京,转往台湾(参见姚锡光:《东方兵事纪略》,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中日战争》,第1册,91页,上海,新知识出版社,1956;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1册,479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4月4日郑在南京筹防局曾与陈季同会面。),署台湾布政使。唐景崧调陈赴台以及陈经由南京,目的都是争取法国援助保台行动。三国干涉还辽后,法国地位提高,中国朝野希望其将干涉范围扩大到台湾,主持其事者,即为张之洞、唐景崧和陈季同。陈经南京赴台,显然是与时任两江总督的张之洞商议行动方略。
4月下旬至5月上旬,清政府通过赴俄专使王之春和驻英法公使龚照瑗与法国接洽,法方一度有意介入,表示愿派舰船前往基隆、淡水护商,并遣员与唐景崧等面商机宜。后来局势变化,法国态度转而消极,至5月11日,正式通知清廷干预之事作罢。(参见黄秀政:《乙未割台与清代朝野的肆应》,载台湾中兴大学文学院《文史学报》,第17期(1987年3月)。)
台湾官绅闻讯,筹划自立民主政体,“以民政独立,遥奉正朔,拒敌人”。据说台湾绅民曾引国际公法第286章“割地须问居民能顺从与否”以及“民不服某国,可自立民主”(《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中日战争》,第6册,388页;《台海思痛录》,载《近代史资料》,1983(1)。)为依据,则应与熟悉西洋政法的陈季同有关。陈季同曾作《吊台湾四律》,表达自己对清廷的强烈怨愤:
忆从海上访仙踪,今隔蓬山几万重。蜃市楼台随水逝,桃源天地付云封。怜他鳌戴偏无力,待到狼吞又取容。两字亢卑浑不解,边氛后此正汹汹!
金钱卅兆买辽回,一岛如何付劫灰?强谓弹丸等瓯脱,却教锁钥委尘埃。伤心地竟和戎割,太息门因揖盗开。聚铁可怜真铸错,天时人事两难猜!
鲸鲵吞噬到鲲身,渔父蹒跚许问津。莫保屏藩空守旧,顿忘唇齿藉维新。河山触目囚同泣,桑梓伤心鬼与邻。寄语赤嵌诸故老,桑田沧海亦前因。
台阳非复旧衣冠,从此威仪失汉官。壶峤居然成弱水,海天何计挽狂澜?谁云名下无虚士,不信军中有一韩。绝好湖山今已矣,故乡遥望旧阑干。(阿英编:《甲午中日战争文学集》,96页,北京,中华书局,1958。)
这时中日已互换和约,李经方奉旨到台湾办理交割事宜,为此,5月21日李鸿章电告陈季同在台相候。同日台湾官绅决定建立民主国,推唐景崧为总统。次日,正式立国号,以俞明震为内政衙门督办,李秉瑞、陈季同为会办;陈季同为外务衙门督办,俞、李二人会办;李秉瑞为军务衙门督办,俞、陈会办。(参见胡传:《台湾日记与启禀》,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85辑,263~264页。关于台湾民主国机构官员名称,说法不一。胡传说不设专员,又系当事人,或较可信。)
第二天,陈季同急电李鸿章,告以:“抵台以来,见台民万亿同心,必欲竭力死守土地,屡请地方官主持,时集衙署,日以万计,绅富联谋,喧哗相接。本日有旨,令各官内渡,台民益甚张皇,绅民又蜂集,至今未散。似此情形,地方官恐难越雷池半步。使人到此,不特难于入境,且必血战无休,盖台民誓宁抗旨,死不事仇也。同意此事如可挽回万一,最妥;不然亦须暂缓倭来,另筹完善办法。”让李经方“千万勿来,或请收回成命,或请另派他人,切勿冒险”。与此同时,他通过法国人士寻求各国承认台湾民主国,介绍法国兵舰军官见唐景崧,洽商保护,并密电李经方:“台将自主,法可保护。”其实这时法国政府已决定拒绝介入,只是先期赴台的海军军官不知形势有变。李鸿章获悉后即告李经方:“法保护断不可信。”(《李鸿章全集》,第3辑,556~557、563页。据光绪二十一年五月一日(1895年5月24日)唐景崧致总理衙门电:“法提督昨派兵轮保汤、保佩来台察看,兵官德而尼晋谒,谓台能自主,可保护。告以台民誓不从倭,若台地竟无力争回,必成自立,请速问法弁究允保护否?该轮即日开往长崎,请提督电询法廷矣。窃维朝廷虽允割台,经崧迭奏台民愤不欲生情形,第有一线生机,自必允为设法。”(北平故宫博物院编印:《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卷四五,1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