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8]。
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9]。
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10]。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11]。
曾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12]。
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13]。
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14]。
伤太息之愍叹兮,气於邑而不可止[15]。
糺思心以为兮,编愁苦以为膺[16]。
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17]。
存仿佛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18]。
抚佩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19]。
岁曶曶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20]。
衡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21]。
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22]。
宁逝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
孤子唫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23]。
孰能思而不隐兮,昭彭咸之所闻[24]。
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
入景响之无应兮,闻省想而不可得[25]。
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解[26]。
心羁而不开兮,气缭转而自缔[27]。
穆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28]。
声有隐而相感兮,物有纯而不可为[29]。
藐蔓蔓之不可量兮,缥绵绵之不可纡[30]。
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31]。
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32]。
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33]。
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儵忽而扪天[34]。
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35]。
依风穴以自息兮,忽倾寤以婵媛[36]。
冯昆仑以瞰雾露兮,隐岷山以清江[37]。
惮涌湍之礚礚兮,听波声之汹汹[38]。
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39]。
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40]。
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41]。
氾潏潏其前后兮,伴张弛之信期[42]。
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43]。
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
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44]。
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45]。
心调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无适[46]。
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来者之逖逖[47]。
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48]。
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49]。
骤谏君而不听兮,重任石之何益[50]!
心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51]。
【注释】
[1]回风:旋转之风。摇:撼动。蕙:香草。冤结:郁结。
[2]微:美好。陨:落。隐:隐微。先:或为失字之误。倡:即唱。
[3]造思:犹设想。暨:慕求。介:孤高,有操守。不忘:指不忘志向。
[4]万变:遭遇万千变化。情:忠直之情。盖:藏。
[5]号群:号呼同类。苴:已死之草,枯草。比:比合、聚合。
[6]葺:重叠、累积、整饬。文章:文采、花纹。
[7]荼:苦菜。荠:甜菜。荼荠:原作“荼苦”,据洪兴祖《楚辞补注》改。
[8]佳人:屈原自称,一说指代前代的贤人。都:美盛。更:历。统世:继世。贶:赐。自贶:犹言自求多福。
[9]眇:同“渺”,遥远。眇远志:高远的志向。相羊:同“徜徉”,漂流不定之貌。
[10]介:耿介持守。赋诗:王逸《楚辞章句》:“言己守高眇之节,不用于世,则铺陈其志,自证明也。”
[11]佳人:屈原自称,或曰先代贤人。独怀:胸怀与众不同。若:杜若,一种香草。椒:申椒,香料植物。自处:自我安排,自我料理,谨慎自守。
[12]曾:屡次。歔欷:叹气、抽噎。嗟嗟:叹息声。
[13]凄:凄伤。曙:天将明。
[14]寤:觉醒。周流:周游。恃:借为持。自恃:依靠自己。
[15]太息:叹息。愍:哀怜。於(wū)邑:即郁悒。
[16]糺(jiū):纠的假借字,纠结。(xiānɡ):佩带。编:结。膺:本义是胸,引申为护胸的背心或内衣。
[17]若木:古代神话中的树名。仍:因、循。
[18]存仿佛:指事物看不清楚,似是而非。踊跃:跳动。汤:沸水。
[19]佩:玉佩。衽(rèn):衣襟。案:压抑、按下。超:道路遥远貌。惘惘:失意惶遽之貌。
[20]曶曶(hū):同“忽忽”,指时光匆匆而过。颓:坠流,水下流。时:此指生命的极限。冉冉:渐渐。
[21]衡:白素、杜衡,两种香草。槁:枯。节离:草枯则节节断落零散。歇:消失。以:已。比:比并,指香花并开。
[22]怜:爱怜。惩:止。聊:赖。
[23]孤子:孤独无依无靠的人,屈原自称。抆:擦拭。放子:被国君放逐的人,屈原自况。
[24]隐:痛。昭:清楚。所闻:指听说的彭咸故事。
[25]景:同“影”。省:察看。
[26]无快:不快乐。居:疑为思字之讹。
[27]羁(jī jī):马缰,此处指受拘束。开:洪兴祖《楚辞补注》作“形”。缭转:缭绕。自缔:自结。
[28]穆:静。芒芒:同“茫茫”。仪:容。
[29]隐:微。感:感应。不可为:不一定有所作为。
[30]藐:同“邈”,遥远。蔓蔓:同“漫漫”。不可量:无法估计。缥:高远。绵绵:不绝貌。纡:萦绕。
[31]悄悄:忧愁之貌。翩:疾飞。冥冥:渺远。
[32]凌:乘。流风:顺风而漂流。托:托寄。
[33]峭岸:陡峭险峻的崖壁。雌:虹之一种,即副虹。古人认为鲜明的虹是雄性,而阴暗的是雌性。标颠:顶点。
[34]青冥:青天。摅:舒。忽:顷刻之间,忽然。
[35]湛露:浓重的露水。浮源:姜亮夫《屈原赋校注》认为,可作“浮浮”,纷繁盛多之貌。漱:漱口。凝霜:浓霜。雰:即氛。
[36]风穴:古代传说中洞穴名,相传北方寒风自其中而出。忽倾寤:忽然全部了悟。婵媛:眷恋缠绵。
[37]冯:同“凭”,凭靠。瞰:俯视。隐:依凭。清江:使江流澄清。
[38]惮:惧怕。涌湍:急流。礚礚:水石撞击声,波涛声。
[39]纷:乱。容容:同“溶溶”,水流动之貌。无经:没有常规。罔:通“惘”,怅惘。无纪:无纪纲。
[40]轧:指波涛互相倾轧。洋洋:水大之貌。委移:同“逶迤”,水流弯曲之貌。
[41]漂:同“飘”。遥遥:遥通“摇”,摇来摇去。
[42]氾:同“泛”。潏潏:水涌出之貌。伴:判的假借字,判别。张弛:涨落。信期:潮汐的汛期。
[43]炎:热。相仍:相因。烟:上升之气,即云。液:下降之液,即雨。积:结、聚。
[44]黄棘:棘刺。枉:曲。
[45]介子:介子推,春秋时晋文公的臣子。所存:此指介子推隐居之处。伯夷:商末孤竹君的长子,事迹见前注。放迹:放逐之处。
[46]调度:姜亮夫《屈原赋校注》云:“此犹言惆怅也。”认真仔细的思量考虑。弗去:不能释怀。刻著志:牢牢把握志向。适:往。
[47]曰:即乱曰。冀:希望。逖逖(tì):逖同“惕”,警惕。
[48]子胥:伍子胥,传说伍子胥被迫自杀,吴王夫差将他的尸体投入江中。自适:顺应自己的心志。
[49]申徒:申徒狄,殷末贤臣,屡次进谏纣王,不听,遂抱石投河而死。抗:同“亢”,亢迹,指高尚的事迹。
[50]骤:多次。重任石:当作任重石。任:犹抱、负。
[51](ɡuà)结:郁结。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楚辞章句》作“结”,非是。蹇产:纠缠阻塞。释:消解。
【段意】
《悲回风》是九章的最后一篇,与《惜往日》一样,亦是以首句名篇。
历代学者围绕着这首辞有两个问题聚讼不休。第一个问题是本篇的真伪之争。南宋魏了翁《鹤山渠阳经外杂抄》认为本篇风格不似屈原而像宋玉、景差之作,从而怀疑为伪作;明代许学夷《诗源辨体》以语气不似屈原而存疑;清代吴汝纶《古文辞类纂点勘记》以本篇文字太奇而疑为伪作。近现代以来,陈钟凡《楚辞各篇作者考》、陆侃如与冯沅君《中国诗史》、刘永济《屈赋通笺》、谭介甫《屈赋新编》、胡念贻《屈原作品的真伪及其写作年代》等,也从各个角度提出本篇不是屈原所作的证据。这一篇同样提到了伍子胥,亦成为伪作的证据之一。
尽管这篇作品从内容到语气上都有很多可疑的地方,但是,考虑到屈原的作品诞生很早,舛误甚多,不能排除后代甚至当时就有润色的可能性。所以,不能仅仅从美学风格上来下定论。宋玉本来就是学习屈原而作赋,故风格与宋玉即使有某种相似,恰恰说明屈原影响了宋玉,而不能反过来说是宋玉托名而作。至于伍子胥的疑问,在前一篇我们已加以说明,在此不赘述。因此,本篇即使有一定的疑问,但没有确切的证据来否定屈原的著作权。
第二个问题,本篇是否为屈原绝笔?持绝笔说最早当然是王逸了,他是从本篇为《九章》末篇而认定的。王夫之、王闿运等人也支持这种说法。证据大抵是本篇行吟泽畔那种郁勃的情绪。但本篇是否为绝笔,仍然存在着较大的争议。
本篇自古以来亦备受称赞,因为全篇几乎没有现实的描述,主要是情绪的抒发和意境的营造。这种发生在近乎梦境之中的深沉、惶惑、孤独、幽怨情绪,自古以来打动了不少读者;也充分表现出作者的心理变化,难怪古今总有学者认为这是绝笔。
值得读者注意的是,本篇屡次提到“彭咸”。彭咸这位自杀的早期忠臣之所以没有被湮没在历史与神话的尘埃中,大抵拜屈原所赐。本篇是彭咸出现次数最多的作品,共有三次之多。彭咸虽是一个贤人意象,但他代表着死亡,并且是投水而死的典型。他时时刻刻提醒着屈原的归宿,也提示着死亡的无处不在。
此外,本篇语言上也有其特色。大量双声叠韵联绵词得到了应用:相羊、歔欷、仿佛、从容、周流、逍遥、於邑、踊跃、婵媛、委移等,而叠字词如嗟嗟、凄凄、曼曼、惘惘、曶曶、冉冉、眇眇、默默、郁郁、戚戚、芒芒、蔓蔓、绵绵、悄悄、冥冥、雰雰、礚礚、汹汹、容容、洋洋、翻翻、遥遥、潏潏、逖逖,总计共有二十四个之多。这增强了辞的感染力、韵律美和节奏感。
【品鉴】
《九章》,是屈原创作的九首辞。总体来看,这九首辞风格大致相似,与《离骚》接近,都是抒发“思君念国,忧心罔极”的情绪;与《九歌》不同,不是献祭的颂辞而是抒情的短章。但是,历代学者对《九章》的名字、成书、九首辞的写作背景、是否伪作等都有着很大的争论。这是阅读之时,必须要认清的问题。
《九章》为何称作“九章”,王逸《楚辞章句》说:“章者,著也,明也。”他认为《九章》是屈原为了表明忠君爱国的情感而创作的,这就把《九章》的命名权实际上交给了屈原本人。
而朱熹《楚辞集注》却说:“屈原既放,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辄形于声。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他认为《九章》非一时一地之作,这个看法值得重视。应该说,朱熹的观点比王逸的更客观。
历史上,最早出现《九章》说法的,是西汉刘向在编辑《楚辞》时,作了一篇《九叹》置于篇末,其中提到“九章”。刘向是可考的最早使用这个名词的人,甚至也可以推测他是“九章”的命名者,但也可以推测,刘向之所以把这九首辞单独放在一起,正说明在刘向之前已经有了“九章”的提法。马茂元《楚辞选注》认为,“这九首作品,在屈原的创作中,显然属于《离骚》的一个类型……它们环绕在《离骚》周围,某些篇是旁出的支流,某些篇是叙次的延续。”这种理解,回避了《九章》形成的具体过程,但确认了这些辞具有属于同一组别的特质。
《九章》写作的时间地点,也是历代学者各执一词。王逸认为全部是屈原被放逐之后写的。后世学者认为,这些作品有的可能是早期之作,如《橘颂》;有的可能是屈原开始遭遇政治上的失意之后写的,如《抽思》;有的可能写在遭到放逐之后,如《哀郢》;有的则可能是晚年所作,如《怀沙》。总之,《九章》写作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固定。从抒情特质与《离骚》接近而言,可以将《九章》作总体研究;从叙事抒情的特殊性而言,可以对其中的每一篇作单独的研究。
《九章》的真伪问题在宋代已经被提出来了,近代以来,闻一多、陆侃如、冯沅君、刘永济、林庚等著名学者都认为《九章》中是有伪作的。虽然也提出了很多的观点和证据,但总体来说,没有绝对的证据证明哪一篇就是伪作。黄震云在《楚辞通论》的《九章论》中,列出了十条历代学者认定的证据,但都可以一一反驳。因此,如今国内《楚辞》的绝大多数注本,都延续王逸的旧的编次,仍然将《九章》编为一组。
《九章》的风格与《离骚》一脉相承,号称“小离骚”的《惜诵》就出自《九章》。因此,《九章》的抒情品格大致和《离骚》相同。屈原的爱恨悲喜,对楚国的爱,对君王的忠诚,对自己独立价值的珍视在每一篇都得到了体现。
同样,屈原的特殊性也在这几首辞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如同《离骚》中展露的性格,他仍然固执地在个体自由与社会道德冲突矛盾中踽踽独行。一方面,他继续忠于国家与君主,忠于这种社会群体道德,并以此为豪;另一方面,他又通过一种超越的姿态来界定自己的个体品格,因而认定楚王周围的人都是奸佞。这就难免与他的生存环境产生剧烈的冲突。
因此,从这种背景来看《九章》,就不难体味到他的内心痛苦,甚至觉察到他内心的癫狂。当然,从古至今,不论是司马迁还是班固,都会认定屈原内心是真诚的。
总体来看,《九章》极富抒情性,而屈原的高大与独特亦一并在其中得到了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