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可以顺便提到的是，在洪秀全构造的上帝小家庭中，耶稣、洪秀全、杨秀清虽然都是上帝和元配老妈所生，但只有耶稣、洪秀全的后代得为万国真主，杨秀清应该是洪天贵福的"天叔"，但无论生前死后 他始终只是 人臣 并未与耶稣 洪秀全鼎足三分在太平天国后期，洪秀全多次亲自发表文告宣传上帝小家庭的存在；他在后期同外国传教士的矛盾，直接间接都与此有关。双方的根本分歧在于上帝是否有形，是否上帝、耶稣、圣灵"三位一体"等问题，而对这些问题的不同回答，都涉及上帝是否有妻有子、洪秀全是否上帝的儿子。洪秀全1847年曾向之学道的美国传教士罗孝全，1860年来到天京。洪秀全给罗孝全下诏旨说："孝全，认得尔主、尔神、尔爷、尔哥来否？西洋同家人暨众圣徒，认得尔主、尔神、尔爷、尔妈、尔哥、尔基督、尔先师、尔太嫂来否？……醒否？信否？"（《赐通事官领袖接天义罗孝全诏》，见《太平天国文书汇编》，52～53页。）这是要求罗孝全确认天父天妈天兄天嫂的存在和他们已下降太平天国。他在给罗孝全的信中，明确地说："天父是朕亲爸，基督是朕胞兄，与朕同一老妈所生。"天父、天兄、洪秀全本人和他的儿子，父子公孙三代是一个神圣的四人体。（参见JosephEdkins，"NarratireofAVisittoNanking"，inJaneEdkins，CScenesandPeople，269页，1863。）另一名英国传教士艾约瑟写了一篇《上帝有形为喻无形乃实论》送给洪秀全，这涉及上帝的小家庭能否存在的基础，被洪秀全大加批改，将题目也改为《上帝圣颜体神不得见论》。他说，上帝的圣颜你们是见不到的，但是我见到过："基督暨朕爷亲生，因在父怀故见上。……前朕亲见爷圣颜，父子兄弟无惝恍。"（萧一山编：《太平天国诏谕·天王手批艾约瑟〈撰上帝有形为喻无形乃实论〉》。萧一山跋将洪秀全所改题目误为《上帝金颜体神不得见论》，此据伦敦所藏原件辨识校正。）他正是用上帝亲子的身份来证明上帝有形。
在太平天国内部，后期的洪仁玕对洪秀全构造的上帝小家庭抱有怀疑态度。洪仁玕虽是洪秀全最早的信徒，后期又尽忠于太平天国，但他对洪秀全的宗教，很早就有某些保留。他向韩山文叙述洪秀全的早期历史时，没有提到戊申年（1848）冬诏明《太平天日》的事，这不是偶然的。（有将《太平天日》作为洪仁玕的作品者，这完全没有根据。）他到天京后提出的《资政新篇》，包含了一些对宗教问题的见解，据说其中原有关于上帝无形的观点，审阅时被洪秀全删去。尽管如此，留下来的一些话，如说"上帝为爷，以示包含万象；基督为子，以示显身指点"，实际上仍与洪秀全的看法很有差异。洪仁玕对于洪秀全之称为上帝之子、基督之弟，是有保留的，认为这表明了洪秀全对基督的神性看法不完整。他对天妈天嫂之说也有不同看法，据说写过一篇《天妈天嫂辨正》，但没有流传下来，不知有些什么内容。（参见《北华捷报》，1860年8月11日；P.ClarkeandJ.S.Gregoryeds.，WesternReportsonTaiping，244页。）洪仁玕在政治上是竭力支持洪秀全的。他相信洪秀全在1837年得到了上帝的启示。他也宣传天王和幼主具有作为人君的种种祥瑞征兆。以他的地位、立场和思想，他对洪秀全的上帝小家庭的观念只可能提出某些不同的理解，而不会在原则上公开提出反对的意见。
六
马克思说，"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了人"（ 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1卷，1页。）。恩格斯也说，宗教之所以在某一点上还有某些理由受到人的尊重，是由于它们的内容是以人为本源。（参见恩格斯：《英国状况--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1卷，651页。）太平天国宗教充分证明了他们的论断。
太平天国宗教主要是洪秀全创造的，它的本源就是洪秀全和以他为代表的人、阶级。他们千百年来在小块土地上耕作，没有分工，没有科学，也没有丰富的社会联系。他们自耕而食、自织而衣的生活，经常遭受官府、地主和自然力的打击而变得动荡不安甚至沉沦到饥饿线下挣扎。他们的愿望就是期待着获得、保住或者扩大这块土地，有衣有食，无灾无难，过太平日子。他们养活了整个社会，但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是社会的主人。他们掀起过冲击封建统治的大风暴，但并没认识到自己的力量，总是希望从茫茫苍天中找到救星。因而他们并不能真正理解自己的存在，而总是把自己的存在转给彼岸之神的幻影，然后由彼岸之神大发慈悲，把一部分恩典还给他们自己。一个既主宰他们又满足他们的绝对权威，无论是世俗的还是天上的，现实的还是幻想的，正适应了他们的利益和存在。他们作为上帝的"愚子"而在大家庭中占有一席之地，是不会计较上帝的"能子"、上帝的小家庭君临在他们头上的。甚至相反，没有上帝的"能子"、上帝的小家庭，谁来使大家庭中的芸芸众生各得其所呢？所以，可以说，无论上帝的大家庭还是小家庭，都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们的本性。
但是，大家庭和小家庭之间也会有矛盾。构造它们的理论是不统一的，这在前面已经谈到了。它们所起的政治作用，它们的利益，也可能互相冲突。怎样证明人人是上帝的子女呢？宗教告诉人们：因为你们的灵魂是上帝所生。但人们之所以会相信这一点，特别是在激烈的革命战争中要使人们相信这一点，它总还应该表现于人们的肉体得到了温饱。灵魂的得救应该表现为肉体的得救。怎样证明上帝小家庭的存在呢？宗教告诉人们，因为天父天妈会生孩子，洪秀全是从天妈肚子里出来的。但要使人们接受这一神话，小家庭应该关心大家庭，使芸芸众生能够各得其所。小家庭的存在是有赖于大家庭的存在的。如果上帝只顾子女的灵魂而不顾他们的肉体，如果上帝只照看自己的小家庭而忘记了大家庭，那么，上帝也就会失去自己的大家庭和小家庭。
当洪秀全开始提出"天父上帝人人共"时，他曾像基督教的古圣先贤那样，"为了拯救世人的灵魂而鞭笞自己的肉体"。他"戒尽烟花酒僻等事"，甘愿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向上帝的子女宣传天堂永生之路。自称上帝的亲儿子、造出了天父天妈的小家庭并起来革命造反以后，他宣告，上帝的子女不仅"在天享福无疆"，而且在世"威风无比"，人人都得享受大家庭之福，田产均耕，有衣有食。正当他在"小天堂"的金龙殿里系统地构造小家庭的时候，他也宣布了使大家庭的所有子女"共享天父上主皇上帝大福"的方案--《天朝田亩制度》。看来在那时，洪秀全谱写的小家庭和大家庭的协奏曲，音律还是协调的，和谐地代表了他自己和他所代表的群众。
但是，到了太平天国后期，情况有了变化。洪秀全的兴趣越来越集中于弹奏小家庭狂想曲，而大家庭的乐曲则几乎成了失去的乐园，再也没有在洪秀全的乐谱中占有重要的篇章。
我们试以比较简单的方法来略微说明这一点。
太平天国庚申十年（1860）苏州归入太平天国版图，而上游安徽军事日趋失利。军政外交百务丛集，但洪秀全表示对"凡情"不感兴趣，让他的儿子出面，奉天爷天爹和他的命令封赏了一批一批勋旧功臣，自己则致力于"天情"即宗教，写了不少作品。太平天国既以宗教立国，致力于写宗教作品不算怪事--放弃了政务那是另外的问题；对我们所考察的问题来说，上帝的大小家庭也都是以宗教的形式出现的。洪秀全在这一时期所写的作品，具体来说，从1860年下半年到1861年上半年一年间所写的作品，保存下来较多，这很有利于我们考察他在这一时期的思想和志趣所在。下面将这些作品按时间排列，并对其内容作简要说明。
太平天国庚申十年（1860）七月，命其兄洪仁发、洪仁达记录和证明洪秀全丁酉年（1837）升天的故事，刊刻《王长次兄亲目亲耳共证福音书》。其中说，洪秀全当年升天时就歌唱"皇天上帝朕亲爷"、"堂堂天母朕亲妈"、"耶稣救主朕胞兄"等句。
太平天国庚申十年某月（可能是九月）十三日，颁发《收得城池地土梦兆诏》（本文以下诏旨标题，除注明者外，均据《太平天国文书汇编》。），其中讲了三个梦：二月初七日，他母亲（应是肉母）梦见东、西、南王奏称去打苏州，现苏州果然克复；九月初六日早五更，他梦见天兵天将进贡宝物；十三日早五更，他又梦见天将报告收复了城池。他要史官把这些梦记下来，叫大家"欢喜顶江山"。
太平天国庚申十年某月（可能是九月）十五日，颁发《打死六兽梦兆诏》，讲了该日早五更时的两个梦。一梦是见到四只虎，刚用手打而忽然惊醒。于是他重新入睡，请上帝再降梦兆，接着在梦中见到四虎已死，共打死四虎二狗。他要史官记下这些梦，以记"爷哥朕幼"的江山万万年。
太平天国庚申十年九月二十四日，发表《谕苏省及所属郡县四民诏》，诏旨说，上帝、基督带领他和幼主坐江山，"照见民困发政仁"，酌减应征钱漕正款，以舒民力。
太平天国庚申十年九月以后，《赐通事官领袖接天义罗孝全诏》，要求罗孝全认识"父子公孙非两主"，"认得尔主尔神尔爷尔妈尔哥尔基督尔先师尔太嫂"来到了太平天国。
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1861）正月初一日，《万象皆新诏》，称"父子公孙同作主"，"爷妈哥嫂同下凡"，万象皆新。
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正月十三日，《长谢爷哥福久长诏》，称"爷哥朕幼永作主"，要信实爷哥，长谢爷哥。
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正月二十六日，《改太平天国为上帝天国诏》，称"普天一家尽爷哥"，改国号为上帝天国。
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二月十七日，《太平天国今日是诏》，称一切均须归荣天父天兄，"爷哥在天朕真日，同创太平万万年。"
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1861）二月十八日，《爷哥今来无爽约诏》（以下三件原藏英国伦敦公共档案局，题目是我暂加。），称"哥朕由爷一体出"，"爷生哥朕实同胞"，"天王有真爷生定，父子公孙同当担"。
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二月十九日，《欲求永福进窄门诏》，证明上帝独一，耶稣不是上帝。"生哥暨朕共老妈。爷亲教朕读神诗，凭诗认爷今无差。爷又命哥教朕读，天嫂劝哥悠然些。"
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二月二十一日，《永定印衔诏》，规定自东、西王至豫王二十人印中刻"顶天扶朝纲"字样。
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同天同日享永活诏》，称中华原是天国，上帝命洪秀全诛妖。同世皆三子爷即上帝、基督和洪秀全之人，同天同日得享永活。
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四月二十七日，《眼见天日主乾坤诏》，称"朕妻朕子爷妈带，麦基洗德实朕全"。
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五月初九日，《坚耐踊跃同顶纲常同手足诏》，说："熊万泉，进鹦鹉，能言圣旨瑞祥吉。亚父山河，永永崽坐，永永阔阔扶崽坐。鹦鹉所讲，上帝圣旨，诏称瑞鸟爷恩锡。"
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五月十六日，《万国来朝及敬避字样诏》，讲了三个梦：十一日五更"亲身觐父皇"；十五日四更"亲征"，"杀妖灭鬼"；十五日五更他的"又正月宫"梦中听见天上说："尔请天王宽心胸，天下太平漫漫来。"
还要提到的是，在1860-1861年间，洪秀全在太平天国新版的《新旧约》上写了七十九条批语，有的长达四五百字，大量发挥他是上帝亲子，他和耶稣、杨秀清都是一个老妈所生的理论，还多次说《旧约全书·创世纪》中的耶路撒冷王麦基洗德就是他；他是太阳，他的妻子是太阴，天兵天将是天星，神羔之妻就是天嫂，"呼朕为叔"，如此等等。
从这一年的情况来推测，洪秀全写作很勤，有的时候几乎每天颁布一份诏旨。（据太平天国壬戌十二年（1862）四月至癸开十三年八月在天京的陈庆甲说日午后放炮九声，悬伪诏于门外，所言皆天话、梦话，并无一语及人间事。"见《国史料丛编简辑》，第6册，402页。）但它们的内容，几乎完全是关于他在天上的小家庭，反复申明它的存在，同时借助于它来证明江山是久长的。至于上帝的大家庭，却完全没有谈到。当然我们不能遗漏他在1860-1861年间重新颁行了《天朝田亩制度》，但比之这一期间他新创作的大量"天话"、"梦话"，那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既然洪秀全和他的"爷哥"已经不关心大家庭，那么，大家庭自然也会离开洪秀全和他的"爷哥"，只留下"爷爷朕幼"的小家庭。
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