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历代赋评注(魏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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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猕猴赋

阮籍

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开封市)人,阮瑀之子,”竹林七贤“之一。早年曾有济世之志,但曹魏朝廷已极为腐败,故太尉蒋济、大将军曹爽先后辟为掾属,皆托疾推辞。司马氏柄权之后,对名士大举杀戮,少有全者。阮籍曾在司马氏父子的大将军府中任从事中郎。高贵乡公即位,封爵关内侯,徙散骑常侍;司马昭柄权,曾被拜东平相,旬日而返。籍放任不羁,不为礼俗之士所容。晚年曾任步兵校尉,故亦称”阮步兵“。阮籍平日不臧否人物,行为怪诞,嗜酒,好为青白眼。然内心极为痛苦,尝独自为山泽之游,到无路可走时就痛哭而返。其所作《咏怀诗》八十馀首,《诗品》以为”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而其辞赋论传之作,则多直抒胸臆的激愤之辞。

《猕猴赋》为今所见最早的阮籍赋。陈伯君认为此赋作于嘉平元年,”疑此文为讽刺或悼叹曹爽而作“。这是篇蕴含讥刺深意的咏物小赋,借猕猴影射魏晋易代之际的”礼法之士“,揭露其不择手段追逐势利的丑态,这类人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却为了捞取高官厚禄,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阿附权奸司马氏。通过此赋,我们可以发现阮籍不但有旨趣遥深的诗,还有痛快辛辣的文。

昔禹平水土而使益驱禽[1]。涤荡川谷兮栉梳山林[2]。是以神奸形于九鼎而异物来臻[3]。故丰狐文豹释其表,间尾驺虞献其珍,夸父独鹿祓其豪,青马三骓弃其群:此以其壮而残其生者也[4]。

若夫熊狚之游临江兮,见厥巧以乘危[5]。夔负渊以肆志兮,扬震声而衣皮[6]。处闲旷而或昭兮,何幽隐之罔随[7];鼷畏逼以潜身兮,穴神丘之重深[8]。终惑饵以求食兮,乌凿之而能禁[9];诚有利而可欲兮,虽希觌而为禽[10]。故近者不弥岁,远者不历年;大则有称于万年,细者则为笑于目前[11]。

夫猕猴直其微者也,犹系累于下陈[12]。体多似而匪类,形乖殊而不纯[13]。外察慧而内无度兮[14],故人面而兽心。性褊浅而干进兮,似韩非之囚秦[15]。扬眉额而骤呻兮,似巧言之伪真[16]。藩从后之繁众兮,犹伐树而丧邻[17]。整衣冠而伟服兮,怀项王之思归[18]。耽嗜欲而盼视兮,有长卿之妍姿[19]。举头吻而作态兮,动可增而自新[20]。沐兰汤而滋秽兮,匪宋朝之媚人[21]。终嗤弄而处绁兮,虽近习而不亲[22]。多才使其何为兮,固受垢而貌侵[23]。姿便捷而好技兮,超趈腾跃乎岩岑[24]。既投林以东避兮,遂中冈而被寻[25]。婴徽以拘制兮[26],顾西山而长吟。缘榱桷以容与兮,志岂忘乎邓林[27]?庶君子之嘉惠,设奇视以尽心[28]。且须臾以永日,焉逸豫而自矜[29]?斯伏死于堂下[30],长灭没手乎神。

(陈伯君校注《阮籍集校注》,中华书局,1987年)

[1]益:伯益。据《尚书·舜典》载,舜曾任命益为虞,掌山泽草木鸟兽。又,《孟子·滕文公上》云:”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

[2]涤荡:疏通。栉梳:整理。

[3]神:神异之物。奸:奸怪之物。形:铸禽兽之形象。九鼎:《史记·武帝本纪》:”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象九州。“以后成为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异物:指祥瑞之物。臻:至。

[4]丰狐:大狐狸。文豹:花豹。文,通”纹“,花纹。释其表:贡献其皮。间尾:不详何兽。驺虞:大如虎,五采毕具,尾长于身。夸父:状如猿猴,文背、豹尾,能举石投人。亦名举父。独鹿:状如虎而白身、犬首、马尾,彘鬣,又名”独“。祓:除。豪:野兽背项上长而硬的毛。青马、三骓:《山海经·大荒东经》云:”东北海外,有三青马,三骓。“皆古时神马。骓为毛色黑白相间的马。生:本性。

[5]狚(dàn):一种形状似狼的兽。江:长江。见(xiàn):显示。巧:灵巧便捷。乘危:攀登高险。

[6]夔:传说中的一足龙。负渊:倚恃深渊。肆志:随意往来。扬震声:即扬雷声。震,雷。衣皮:其皮被人剥下制成甲胄。

[7]闲旷:荒凉幽僻之处。或昭:有时暴露了自己。罔随:罗网随之而来。罔,通”网“。

[8]鼷:小鼠。逼:迫于人的加害。穴:动词,打洞。神丘:社坛,古代以木为社,下封土为坛。重深:很深。

[9]惑饵:为饵食所诱惑。

[10]希觌(dí):少见的禽兽。禽,同”擒“。

[11]为笑于目前:被擒者供人眼前之玩耍取笑。

[12]直:特,只是。系(jì)累:拴系,捆缚。下陈:指堂下庭中。

[13]匪类:不像独立的一个类别。乖:古怪。殊:不同。

[14]外:表面上。察慧:聪明。内:指本性。无度:不知节制。

[15]褊浅:褊狭而浅陋。干进:追求名利地位。指猕猴喜欢讨好献媚。韩非之囚秦:司马迁《报任少卿书》:”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说难》一文即专论如何干求,如何讨好献媚博取君主的欢心。该句意谓猕猴就像韩非《说难》中所论的一样。

[16]骤呻:频频呻吟。伪真:矫揉造作地装作人的模样。伪,假装。

[17]藩:侍卫。谓一猴领头,众猴紧随,好似随从卫队一般。犹:好像。伐树:指孔子率七十子之徒周游列国,被宋人驱赶之事。《庄子·天运》:孔子”伐树于宋,削迹于卫“。丧邻:失去同伴。孔子到郑国,弟子走散了,若丧家之狗。此句谓一群猴子到处捣乱,被人所驱逐,就像孔子周游列国被人驱逐而落魄穷困一样。

[18]伟服:盛服。《史记·项羽本纪》:”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以心怀思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故时人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果然。“

[19]耽:沉湎。长卿:司马相如的字。妍姿:美丽的姿容。相如貌美,《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相如之临卭,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都“即姣美。

[20]增:疑作”憎“。从陈伯君说。自新:指下文之”沐兰汤“。

[21]沐兰汤:用加香料的热水沐浴。滋秽:更增污秽。宋朝:春秋时宋公子朝,貌美而淫乱,据《左传·定公十四年》记载,他曾与卫灵公夫人南子有私。

[22]嗤弄:被嗤笑耍弄。处绁:被拘系。绁,绳索,指猴子被系上绳耍弄。近习:君主身边亲幸的人。此指小猢狲。

[23]受垢:遭受耻辱。貌侵(qǐn):形貌短小丑陋。

[24]姿:同”资“,资质,本性。超趈(zhān):超越急走。

[25]中冈:山冈之中。被寻:被猎人发现。

[26]婴:遇难。徽(mò):绳索。拘制:捆绑。

[27]缘:沿着。榱桷:屋椽,此谓木桩。容与:徘徊。邓林:神话中的树林。《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此处泛指山林。

[28]庶:儌倖,幸亏。君子:指养狙者。嘉惠:恩惠。设奇视:表演奇特的把戏。奇视,犹奇观。尽心:尽心报君子之恩。

[29]须臾:戏耍于片刻之间。永日:度日,活下去。逸豫:游乐。自矜:自我夸耀。

[30]斯:表示承接上文,得出结论,相当于”则“、”就“。

《猕猴赋》一文,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写人类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捕捉各种珍禽异兽,连潜藏深穴中的鼷鼠也难以幸免。有的因此丢了生命,有的丧失了本性。第二部分专写猕猴,猕猴被人捕获加以驯制,专为献媚主人在堂下表演种种丑态,装腔作势,实在令人憎恶。但它又是迫不得已,向往山林已不可能,留下了一条性命,当感恩不尽。故常常戏耍须臾,等待死亡的降临。以此观之,该赋当为描绘社会上一部分人屈服于人主,被控制镇压而表现出的可憎而又可怜的面目,一种本性被扭曲以后的变态。其讽喻乃是针对特定的时代现象,而并非针对具体事件或人物。在该文中阮籍对”人“的残害生灵、束缚生灵本性的自私自利行为,怀有极大愤慨。而对猕猴则既厌恶而又怜悯,其思想不能不认为是相当深刻而博大的。而其中以孔子的流浪、项羽的东归、相如的姣美、宋公子朝的献媚来作猕猴形象的比喻,把他们相提并论,也实在够大胆的了。这篇文章,显然是与《大人先生传》前半部分的思想一致的,猕猴的形象,即礼俗之士的形象。”人“对禽兽的残害控制,即人君对臣民的残害和控制。阮籍赋的语言,既不似汉人之追求铺陈闳丽和结构工整,也不像晋人之追求绮靡精致。相对而言,语言比较平实,结构也较为散漫,《大人先生传》也有这种特点,这当与他追求自然和放任的思想性格有密切的关系。

(刘志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