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族建立的元朝政权统一全国,这在我国历史上是规模空前的。为了适应统治范围广袤的统一多民族国家的需要,元朝政府在原燕京城旁边,建立了一座崭新的大都城。
一、在断事官们统治下的燕京
蒙古军进入中都以后,取消了中都这一名称,重新改名为燕京,同时设置了燕京路总管大兴府,管理京畿地区。①(参见《元史》卷五八,《地理志一》)起初,燕京的形势是很不稳定的,河北的许多地方,都为封建军阀所把持,山头林立。这些割据一方的土皇帝,反复无常,动摇于金朝和大蒙古国之间。燕京南面的信安(今属河北霸州),当时为军阀张甫所占有,他一度投降蒙古,不久又倒向金朝,并出兵掠取燕京周围各县,使燕京城受到很大威胁。守城的官员甚至被吓得引水环城,阻绝内外交通,用来防止张甫的进攻。②(参见《元史》卷一五三,《王檝传》)因为害怕城内有人作内应,大蒙古国还大肆搜捕,杀了不少人。③(当时耶律楚材坚决主张用重刑,他的理由是:“信安咫尺未下,若不惩戒,恐致大乱。”(《国朝文类》卷五七,宋子贞《中书令耶律公神道碑》)可见大蒙古国对信安张甫是视为腹心之患的。)元太宗窝阔台攻陷汴梁,金朝灭亡(1234年)以后,信安也跟着投降,局势才逐渐稳定下来。
大蒙古国创建之初,官制很简单,除了万户、千户、百户、牌子头(十户长)这一套十进制的军政合一组织之外,还设有札鲁忽赤,即断事官,管理“奸盗、诈伪、婚姻、驱良等事”①(《元典章》卷四九,《刑部一一·强窃盗》)。当占领以汉族为主的广大农业地区以后,原有的简单官制已不能适应需要,于是就沿袭金朝的制度,在燕京建立行尚书省,也叫行台,代表大蒙古国,管理“汉地”的有关事宜。行省的长官,由蒙古国派出札鲁忽赤即断事官充任,经常同时有数人。此外,还仿效金朝制度,设置了燕京留守长官(或称留后长官),专门管理燕京的事务。燕京留守长官均兼任行省长官。从占领中都到忽必烈即位以前,先后受命为断事官前来充当燕京行省长官的有契丹人石抹明安、石抹咸得不父子和耶律阿海,色目人牙剌瓦赤、赛典赤,蒙古人不只儿以及汉人刘敏等。
断事官有很大权力。他们是大蒙古国统治者的代表,“得专生杀,多倚势作威”②(《元史》卷一二五,《布鲁海牙传》)。断事官、燕京留守石抹咸得不“尤贪暴,杀人盈市”。他的亲属及“势家子”,光天化日之下就在燕京城内拉着车子抢东西,“不与,则杀之”③(《元史》卷一四六,《耶律楚材传》)。断事官不只儿“视事一日,杀二十八人”:其中有一人已“杖而释之”,正好有人献环刀,不只儿就“追还所杖者,手试刀斩之”④(《元史》卷四,《世祖纪一》)。色目人牙剌瓦赤出身商人,专门替大蒙古国统治者做买卖,搜刮财物。他原在中亚做官,元太宗十三年(1241年)向窝阔台汗请求“治汉民”,被委派为燕京行省长官,来到燕京。他“惟事货赂”,事无大小,都伸手要钱,在他属下的各级官吏,也都“竞以掊克入媚”⑤(《国朝名臣事略》卷八,《姚文献公》)。这些权贵们的横行霸道,给燕京人民带来了很大苦难。
远在漠北的大蒙古国统治者,最关心的是从燕京地区榨取各种财物。中都一攻下,成吉思汗立即派人来“籍中都帑藏”⑥(《元史》卷一,《太祖纪》),刮走了大批金银和缎匹。后来,继续“不时自草地差官出汉地定差发(赋役———引者)”。元太宗窝阔台差贵族忽都虎到燕京定差发,“下至教学行及乞儿行,亦出银作差发”。连乞丐都不得免税,其他人更可想而知。那些教学行的文人们为此写下了一首打油诗:“教学行中要纳银,生徒寥落太清贫。……相将共告胡丞相(忽都虎———引者),免了之时捺杀因(蒙古语很好之意———引者)。”除了征取丝和银之外,“使臣经从,调遣军马,粮食器械,及一切公上之用,又逐时计其合用之数,科率民户”。燕京地区的居民,“甚以为苦,怨愤彻天,然终无如之何也”①(彭大雅、徐霆:《黑鞑事略》)。
大蒙古国统治者还把燕京的许多土地和民户,分拨给贵族和功臣。成吉思汗赏赐功臣镇海地土,“命于城中环射四箭,凡箭所至园池邸舍之处,悉以赐之”②(《元史》卷一二〇,《镇海传》)。对另一个功臣札八儿也采取同样的办法,“引弓射之,随箭所落”③(同上书,《札八儿火者传》)都属札八儿所有。这种赐地方式,根本不考虑原住居民的死活,不知使多少人流离失所。大蒙古国在灭金后,调查登记“汉地”户籍,将其中很大一部分分封给贵族和功臣,在燕京得到封户的有耶律楚材、贾答剌罕、布八火儿赤、昔里吉万户、徐都官人等。这些受封者,即称为“投下”(皇族则称“位下”)。“投下”所属民户,按规定都要在完成国家赋税之外另向本投下缴纳五户丝,即每五户出丝一斤。实际上,投下户的负担远不止此。那些贵族、功臣经常巧立名目,任意勒索,甚至私设公堂,拷打追征。这些投下户的遭遇,比起一般民户来,是更加悲惨的。
燕京经历了长期的包围,城市遭到很大破坏。蒙古军入城之初,城内正发生饥荒,又死了不少人。在断事官们的残酷统治下,燕京城很长时间内没有能恢复过来,满目荒凉,有的水井中堆积着“枯骸”④(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上,《李仲宾谈鬼》),以致流行着闹鬼的传说。“可怜一片繁华地,空见春风长绿蒿。”⑤(《国朝文类》卷六,魏璠《燕城书事》)燕京城已残破不堪了。
二、燕京—中都—大都
大蒙古汗统治燕京半个世纪以后,即13世纪的60年代,燕京的地位起了新的变化。
大蒙古汗统治集团内部,为了争权夺利,不断爆发激烈的斗争。在成吉思汗生前,为了汗位继承问题,他的几个儿子就发生过冲突。作为一种妥协,成吉思汗选中了第三个儿子窝阔台作继承人,这就是元太宗。但是,按照蒙古人的习惯,幼子才能继承父亲的产业,其他诸子应分立门户。成吉思汗的幼子拖雷,在分封时得到蒙古本土,在成吉思汗死后分得的军队也最多,势力强大。窝阔台对他心存猜忌,就以自己患病需要找替身为名,将拖雷毒死。窝阔台死后,由其子贵由继位。贵由统治期间,“法度不一,内外离心”,不到三年即死去。死后,其妻海迷失暂理国事。这时拖雷诸子均已长成,暗中笼络一部分蒙古贵族,利用“忽里勒台”(蒙古贵族和军事首领的大聚会,新汗都要由这种聚会选出),推选拖雷的长子蒙哥为汗,把窝阔台一系的势力打了下去。
蒙哥当上汗以后,一方面派自己的亲信去燕京行省充当断事官,另一方面又以自己的兄弟忽必烈(拖雷的第四子)管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①(元史》卷四,《世祖纪一》)。这样,在“汉地”实际上形成了两个互相牵制的政权系统。忽必烈受命以后,把自己的营帐移到靠近“汉地”的桓州(今内蒙古正蓝旗西北)和抚州(今河北张北)之间的金莲川,很快就在那里建立城邑,取名开平(今内蒙古正蓝旗境内),并经营宫室,作为自己长期居留的地方。他在开平“招集天下英俊,访问治道”。所谓“英俊”,就是汉族地主中的一些代表人物,如姚枢、海云(佛教僧侣)、刘秉忠、张德辉、元好问等,以及一些汉族军阀:所谓“治道”,就是汉族地主阶级的统治经验。忽必烈接受这些人的意见,在“汉地”的部分地区(河南、关陕)进行了某些改革,“其法:选人以居职,颁俸以养廉,去污滥以清政,劝农桑以富民”①(姚燧:《牧庵集》卷一五,《姚文献公神道碑》。)。这些措施取得了明显的效果。对燕京行省断事官们的胡作非为,忽必烈表示了不满。但是,断事官们都是蒙哥的亲信,忽必烈对燕京及其周围地区的事务,实际上完全不能过问。
忽必烈在“汉地”采取的一些措施,使他的声望大为提高,得到了汉族地主的拥护。这就引起了蒙哥及其亲信的猜忌,认为“是心异矣”,“大为钩考”,要追查忽必烈的所作所为。后来依靠汉族谋士的出谋划策,忽必烈才得以幸免于难,但是他所设置的一些机构和改革措施,也就因此废止了。②(姚燧:《牧庵集》卷一五,《姚文献公神道碑》。)
1258年,蒙哥大举攻南宋。他自己率领军队由关中攻四川,命忽必烈进攻鄂州(今湖北武昌)。第二年七月,蒙哥在四川合州钓鱼山战死。围绕着汗位继承问题,大蒙古国统治集团内部又爆发了激烈的斗争。拖雷的幼子阿里不哥纠集部分蒙古贵族,在漠北和林称汗,同时派遣亲信脱里赤“为断事官,行尚书省,据燕都,按图籍,号令诸道”,企图把燕京作为他们控制“汉地”的据点。脱里赤还在燕京及周围地区大肆“括兵”(征调百姓充军),准备阻挡忽必烈回军。忽必烈得到消息,立即与南宋议和,乘脱里赤准备工作还没有完成之际,迅速北撤。在这一年的年底,全军赶到燕京,清除了亲阿里不哥的势力,控制了这个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城市,稳定了“汉地”的局势。③(参见《元史》卷四,《世祖纪一》)忽必烈在燕京近郊住了两三个月,便于1260年3月,由燕京前往开平,召集一部分贵族、将领聚会,即位称汗。于是,在大漠南北,阿里不哥和忽必烈两兄弟之间,展开了大规模的战争。由于忽必烈既拥有部分蒙古贵族、将领的支持,又得到汉族地主的拥戴,有“汉地”丰富的物资作后盾,因而很快便打败了阿里不哥,取得了胜利。燕京在这场战争中,发挥了军事基地的作用,军用的粮食和许多其他物资都先集中到这里,再运往开平:不少军队也先在这里集中,再调往前方。
在登上汗位前后,不断有人向忽必烈提出建都燕京的问题。在即位以前,蒙古贵族霸突鲁对忽必烈说:“幽燕之地,龙蟠虎踞,形势雄伟,南控江淮,北连朔漠。且天子必居中以受四方朝觐。大王果欲经营天下,驻跸之所,非燕不可。”①(《元史》卷一一九,《木华黎附霸突鲁传》)即位以后,汉族谋士郝经等人也提出了“都燕”的建议,理由是:“燕都东控辽碣,西连三晋,背负关岭,瞰临河朔,南面以莅天下。”②(郝经:《郝文忠公集》卷三二,《便宜新政》)从这些话看,他们都强调燕京优越的地理位置,便于控制四方。忽必烈对他们的建议是重视的,他决定将政治中心南移,不再以漠北的和林作首都。但是为了照顾蒙古贵族们的习惯,避免引起更多的反对,他在即位之初,采取两都制,每年来往于燕京与开平之间,在燕京过冬,在开平度夏,而以位于草原上的开平为主要都城,以燕京为陪都。中央行政机构中书省就设在开平,而在燕京分立行中书省。中统四年(1263年)五月,正式定名开平为上都。第二年(1264年)八月,又将燕京改为中都。
忽必烈上台,意味着蒙汉地主阶级联合统治的进一步加强。他积极采用汉族封建地主阶级的各种统治经验,模仿前代封建王朝的样式,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统治机构,颁布各种制度法令。用当时的话来说,这些就叫做采用“汉法”。采用“汉法”的结果,使一些蒙古贵族的势力有所削弱,中央集权得到了加强,北方原来混乱的情况有了一些改变,社会经济逐渐得到恢复和发展。至元八年(1271年),忽必烈正式将国号改为大元,“元也者,大也。大不足以尽之,而谓之元者,大之至也”③(《国朝文类》卷四〇,《经世大典序录·帝号》)。忽必烈用“大元”来取代“大蒙古国”,表明他意识到自己是统一多民族国家的统治者,采用“大元”国号,正是他积极推行“汉法”的一个标志。
在积极推行“汉法”过程中,忽必烈大力经营都城,在中都附近建立起一座新城。采用“大元”国号的次年,即至元九年(1272年)二月,忽必烈命名新城为大都,而原中都城则成了大都的一个组成部分。大都成为首都,上都的地位便相应起了变化,由主要都城改而成为陪都。“维昔之燕,城南废郛。维今之燕,天下大都。”①(黄文仲:《天下同文》前甲集卷一六,《大都赋》)旧城不过是新城南边的废郛,新城则是当今天下最大的都城。在历史上,北京从此开始成为全国的政治中心。
忽必烈采用“汉法”,建都大都,不是没有斗争的。少数保守的蒙古贵族对此坚决反对,他们派遣使者质问忽必烈道:“本朝旧俗与汉法异,今留汉地,建都邑城郭,仪文制度,遵用汉法,其故何如?”②(《元史》卷一二五,《高智耀传》)忽必烈不顾他们的反对,继续坚持原来的方针。这是因为,北方比较落后的游牧民族的统治者,进入中原以后,如果要适应当地原有的经济状况,就必须采用“汉法”:如果坚持本民族原有的生产方式,一味从事掠夺,就只能导致垮台。这是一条历史的规律。忽必烈刚上台不久,就有人向他指出:“北方奄有中夏,必行汉法,可以长久。……其他不能实用汉法,皆乱亡相继。”③(许衡:《鲁斋文集》卷二,《立国规模》)忽必烈为了巩固统治,不能不采用“汉法”,也不能不把政治中心南移,建都大都。他所采取的这些措施,对于历史的发展,起了积极的作用,是应该肯定的。
三、大都城是劳动人民的伟大创造
屡经战火、残破不堪的燕京,在大蒙古国统治了半个世纪之后,依旧是个破烂的城市。战争中残存下来的一部分宫殿,在大蒙古国接管中都的第三年(1217年)又发生一次火灾,剩下的大概已经没有什么了。④(参见程钜夫:《雪楼集》卷九,《旃檀佛记》。按,元代官私文献中都没有提到原中都城的宫殿,可见已经完全不存在了。繁华富丽的大安殿已变成一堆瓦砾,“野花迷辇路,落叶满宫沟”(迺贤:《金台集》卷二,《南城咏古十六首》),元代在它的基址上盖起了酒家寿安楼。)忽必烈即位初期,每次来到燕京,总是住在“近郊”,大概是残存的某处金代离宫。过了几年以后,开始重建琼华岛。
琼华岛原是金朝离宫万宁宫的组成部分。蒙古军在占领中都以前,先攻占了万宁宫。蒙古军对这座离宫进行了焚掠,使它遭到很大破坏。只有琼华岛因为在湖泊之中,至少有部分建筑(如岛巅的广寒殿)得以保存下来。大蒙古国统治者占领华北广大地区之后,积极扶植中原地区的各种宗教,当时流行的全真道(道教的一个流派)也得到重视。全真道首领丘处机曾为成吉思汗所召见,长途跋涉,远赴中亚。由中亚归来后,丘处机住在燕京,燕京行省石抹咸得不、札八儿等“施琼华岛为[道]观”①(陈时可:《长春真人本行碑》,引自《日下旧闻考》卷九四,《郊坰》),而且禁止在琼华岛周围“樵采”,因而“樵薪捕鱼者绝迹”②(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卷下)。不久,大蒙古国统治者又将琼华岛改名为万安宫。但在丘处机死后不久,全真道的道士们就拆毁了琼华岛上的广寒殿,“从教尽刬琼华了,留在西山尽泪垂”③(元好问:《元遗山诗集笺注》卷九,《出都》。作者在这首诗的注中说:“万宁宫有琼华岛,绝顶广寒殿,近为黄冠辈所撤。”元好问作这首诗的时间是蒙古乃马真后二年(1243年),参见施国祁:《元遗山全集年谱》)。琼华岛从此也和万宁宫的其他建筑一样,成为一片废墟。1253年,郝经“由万宁故宫,登琼华岛”,颇有感慨地写道:“悲风射关(指居庸关———引者),枯石荒残,琼花树死,太液池干。游子目之而兴叹,故老思之而泪潸。”④(郝经:《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一,《琼华岛赋》)1260年,王恽游览琼华岛,也赋诗道:“蓬莱云气海中央,薰彻琼华露影香。一炬忽收天上去,谩从焦土说阿房。……玉云仙岛戴灵鳌,老尽琼华到野蒿。惆怅津阳门外去,春风飘乱酒旗高。”⑤(王恽:《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二四,《游琼华岛》)长满野蒿、满目荒残的琼华岛,已经成为诗人凭吊的古迹了。